士兵们上山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孩子。
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很少下过山的孩子。
面对一群外来的生人,男孩似乎并未表露出丝毫的惬意,呆滞而大大的双眼望着眼前一个个路过的人,其中包含着从王宫而来的士兵与仆从。
是的,他们都是从白皇后皇宫里来的人,孩子这样在自己心里说道,除此之外便与那些人再无任何交集。
时间一天天漫过,众人渐渐从山下村民们的口中听闻了发生在这个男孩身上的故事。
原来他就是那个死了领养回来的弟弟的孩子。
某些事情在发生前与发生之后,所带来的效果几乎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在此之前,男孩的生活或许与那些从皇宫里,不知为何原因而定局在山上的人没有交集,可在对方们知晓了自己的一切以后,事情便再也不同了。
你生活的改变不应该是出自你的手,而是他人之手。
男孩性格的孤僻是士兵们所难以想象的,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说话的孩童究竟要怎么从其口中套出更多更为有用的信息。在一段时间内,皇宫内部的人员几乎就快要放弃和他们一同住在山坡上的这个执拗的小孩,而恰好在人们几度失望将要放弃之时,皇宫里忽然传来了派遣令,要求男孩被送往皇宫抚养。
一切就此陷入开始。
“伊莱,我一向很是相信你的直觉,可这一次我唯一一次想要要求你告诉我你判断的理由,亚瑟他再怎么对布鲁赫恨之入骨,也不应该会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对我们怎么样,如果我们一旦出了问题,他们狼族将会全体不保。”
“再者,别说是对我们俩不利了,”伦纳德又多加了一句,“他能到什么地方去搬出什么救兵,来与我们为敌呢?”
“亲王大人,要说直觉这个东西,其实以前的我认为不存在的,换句话来说,我的直觉,都是基于我对所有不利因素结合后分析的结果,或许不止在亲王大人你的眼中看来现在的我们是占据着有利状态,应该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吧,可越是完整的地方,便越容易出现破碎后的纰漏,亚瑟无端突然举行宴会,我们都知道其中必定有诈,但基于我俩谁都没参加过类似活动,所以更不能保证这场宴会的目的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无法判别亚瑟的真实想法,可我们可以从自己的立场上看到隐约接近你我的危险。”
“如果说是非人族宴会的,你会想到什么和布鲁赫有纠葛的氏族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之前也想过,雅儿是否想要通过其他族类来牵制我族,可最后我发现,越这样想我便越步入了一个怪圈,亲王大人,与布鲁赫不和的氏族自古至今并不少,可我并不敢确定,亚瑟想要牵制我们的那一方工具仅仅只是个氏族而已,至少我认为,目前为止,布鲁赫的个人仇敌,要比氏族仇敌狠多了。”
伦纳德的眼睛在一瞬间内亮了一下,又瞬时消灭了光芒,黑暗中,似乎可以看见他弯弯嘴角慢慢撇下去的征兆,而即使被伊莱的一番话所震惊到,他也始终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你的意思是……那两个人……”
伊莱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对于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他作出的一切也都是假设而已,面对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况,只有先掌握主动权,才能压制对方王权的存在。
“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失忆了,另一个也死了,怎么拿来牵制我们?”
话说到一半,伦纳德忽然不说了,他恍惚抬起头,眼珠在眼眶中乱打转,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焦点上,视线变得紧缩而又模糊起来,像是在看着无形的空气,又像是在看着一个具现化的实体,究竟那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那对金色的眸子上覆满了雾气,令此时正站在月光下的伊莱几乎快要看不清坐在沙发角落里的人影。
月光根本照不到伦纳德那边去,除非月亮能够再度沉落,否则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的血月,也无法落入那对瞳孔中,改换成金色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他还没死……”
“亲王大人,夏佐之死是确凿无疑的,布鲁赫的先祖在纯净之血的祭典上没有放过那个人类一条悲惨的生命,被夺走了生存权利的夏佐由我们所有人的眼睛看着,最终生生死去,那是确凿无疑的,殿下将善后工作交给了我,我完成了夏佐死后所有的清理工作,包括阿尔少爷那方面,介于殿下的慎重,我们也没有放过丝毫。”
“你在担心艾伦?”
“艾伦是现如今我们最大的隐患,亲王大人也一定知道殿下为了他取了双戒之咒,从双戒被戴上的那刻起,艾伦今后所受的所有苦难都将一分为二,一半烙印在他自己的身上,另一半烙印在殿下的手上,如果艾伦死了,那么下一个死的,就会是殿下。”
“双戒禁锢了艾伦过去所有的记忆,除非他自己取下那枚戒指打开诅咒,否则谁也无法解除殿下亲手打下的封印,可是伊莱,这世界上除了殿下真的还能有第二个人可以打开那条诅咒吗。”
“伦纳德,血月已经当空了……”伊莱忽然冒出一句与话题不相干的话,可被血月照的更浓烈的面颊,却早已看不见泛凉的苍白,如血珠流淌在耳畔,染红嘴角的朱红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伊莱的全身,暗纹的西装被倒映上了一层薄薄红雾,从伦纳德阴影中的沙发看过去,伊莱此刻整个人几乎都被血月埋没,而这待到反应过来时便已经出现在天空上的一轮红月,似乎也正在催促着伦纳德本人,对伊莱的话作出最后的决意。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如果是那个人去尝试打破诅咒的话,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看来这世上除了杰克本人,其实也存在着第二个可以解除那个封印的人。
“如果是他的话,我想我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伊莱,就按你说的办吧,既然血月已经来了,那么怎么抵挡都没有用了,虽说是不祥之兆,但我希望,至少不是殿下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才好。”
“嗯……”伊莱轻轻回应,眼睛望着窗外,瞳孔紧锁在那轮红月,微弱的呼吸声打破了周围死寂,视线越飘越远,朝科西嘉界外的方向而去。
如果你真的就是去了那个冰川之国,那么我想以神之名为你祷告,希望这轮红月的升起,与你无关。
而如若你的身在那里流下了朱血,我在此处,也必为你的剑锋所战。
杰克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从自己的身上流出这么多的血,不,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能让自己白白流出这么多的血。
他知道,这一切与安置在艾伦身上的那个诅咒有关,虽然他并不认为除了自己以外还能有谁可以擅意解除那条禁锢,可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双戒那边的禁锢,的确已经不够安稳了。
“该死……”口中由喉咙内部涌上泛滥的腥咸再度占据了全部味蕾,杰克用手指从口中掏出卡在舌根的一块血块,丢在了雪地上,从那条集市之路上逃过来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凭借着这幅身躯,目前也只能先躲在最近的一小片树林里,才能够勉强保证安全。
第一次如此狼狈的捂着不断出血的伤口,处处避开人类来到这片树林中,即便是强大的布鲁赫,在一瞬间内被自己亲手封下的诅咒所夺取生命也不是不无可能,只是他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虽然他知道双戒的禁锢并不会一直维持下去,可至少在他自己预测的时间段内,禁锢在艾伦身上的那令诅咒也不会如此之快的就被打开。
找回过去的自己与失去的记忆对于艾伦来说是最大也是最迫切的祈愿,可这样急切的愿望往往只会被第三方所单独利用,而一旦亲手取下了那枚戒指,不但意味着将与新主人结下契约,也意味着双戒会因为诅咒未能生效而赐予的惩罚。
也就是说,现在承受着痛苦的不只是杰克一个人,还有二分之一的另一半。
你的惩罚将不止由你一人承担,还有我在世界的另一头为止抑制。
而当这轮血月再度如梦境般熟悉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渴求的对上苍祈祷,希望那个将我们的命运重新捆绑在一起的诅咒,可以还给你半条属于人类的生命。
模糊下的视线再度睁开之时,黑夜终快要落下帷幕,而我却看见一个人影恍恍惚惚出现在我眼前,细腻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满是鲜血的额头,我感觉到自己的伤口被包扎起来,被堵在身体里的血液开始重新倒流回心脏,再从心脏离开,来到全身经脉。我使尽浑身气力想要张开沾满血珠的眼,只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曾相识,却又陌生难触,我试图抬起胳膊来,想要触到那个将我救赎的人影身上,手心却忽然被个温热的东西包裹。
等我发现自己的手被昨晚那个小女孩的手握住时,我再度昏迷,躺倒在她怀里,最终深深睡了过去。
梦中的那个声音还是如前一夜般,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我为先生,而后声音渐行渐远。
阿尔是第一次走进这个村镇的集市,碍于亚尔弗列得告诉自己的那个消息,他决定自己亲自来收集情报,据亚尔弗列得所说,一个小女孩在昨夜凌晨时分被肢解在集市之道上,并且身上的血被完全吸干,今日清晨村民们为女孩进行了安葬仪式,村长请来了教堂里的神父为女孩祷告,希望女孩的魂灵能够因此而得超脱。
亚尔弗列得在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刚从梦中被噩梦惊醒,他仍记得,在梦境中的那轮红月红的有多么可怕,可对这个冰川之国来说,平时既不怎么见到太阳,也不怎么见得到月亮,在不下雪的天气里,清朗的高空可以望得见明亮的月,恰如昨晚一样,只是早睡的自己万万没有想到,梦境中的那轮血月,会真的降临在这片大地。
“村民们都说是因为女孩冤死,所以天空上才会出现那轮大大的血月。”
阿尔看了看亚尔弗列得并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血族来说,血月的不祥与其带来的忌讳,几乎不比诅咒带给人类的危险小,十月未至,却在九月的这个时间发生了与以往类似的事,这种变化只能解释为有什么突发状况导致了事态局势的转变。
没错,恰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样,即便是有规律性的杀害,也不可能长久以往的持续下去,总会在某一天出现一个新的突发因素,来打破这一切,而这个小女孩的死亡,就说明了这一切。
“就是这里了,早上一个卖牛奶的大叔告诉我,他就是在这条路上发现那个女孩的尸体的。”
阿尔踩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脚印印在柔软雪地上,放下深痕。
今日稀奇的是个没有下雪的天气,天气的提前变化意味着事态开始趋向特别。
阿尔从风衣口袋中掏出双手,即使没有雪气温却仍旧低的让人无法忍受,他蹲下身来在地上捏起一小撮快要融化的雪,雪的洁白上依旧沾染着前一晚被残忍杀害的女孩的血。
“被肢解的尸体在雪地上印下了深深的痕迹,可一晚过后的大雪到今天清晨就已经掩盖掉一半了。”
亚尔弗列得对阿尔说道,阿尔点点头附和,他说的没错,尸体的痕迹被昨晚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掩盖掉一半,现如今只能单凭气息和细节来追寻与凶手有关的一切。
被本能驱使着,阿尔再度捏起一小撮雪花放在鼻尖轻嗅,瞳孔在晶体的映射下却缓缓变大,这一变化并没有被俯视着地面的亚尔弗列得所看见,阿尔心中一颤,丢下指尖的血块趴伏在雪地上,鼻尖被雪花冰冷的触感麻痹,却如同一只野兽的狂叫从鼻尖的神经传入大脑,最后遍布全身,令他无法动弹。
“这味道是……”
血族的味道,他无法再肯定不过,可是这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却怎么也无法对身旁的少年说出口,放大的瞳孔在瞬间内紧缩,离开雪地后急忙站起身,朝白皇后的皇宫方向看去。背对着亚尔弗列得的背影,似乎带着些许莫名的轻颤,可亚尔弗列得没有捕捉到这一点,只是问他是否在案发现场找到什么收获。
阿尔看了他一眼,略微显露呆滞的双眼忽而闪过一道亮光,又在即刻内消失,快的令旁人无法察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我想,或许我需要去白皇后那里一趟。”
“去王宫?”
“嗯,你先回村里去,我一个人去觐见你们的国王陛下。”
“那你等着,我去叫车夫拉你过去。”
还没待阿尔拒绝,便看见迎着微弱曙光的路那头而来了一辆黑色大马拉着的马车,亚尔弗列得冲马车招招手,马车在少年身旁停下,黑色骏马连打出几个响鼻,亚尔弗列得上前去拉着黑马的套圈走至阿尔身边。
阿尔在第一时间内就闻到了一股被抑制的很好的血腥味,眉目紧锁。
“先生,您怎么受伤了呀?”
是亚尔弗列得在问马车上坐着的车夫,车夫取下头顶戴着的帽子冲亚尔弗列得和阿尔低低头。
“是啊,昨天搬运重东西的时候不小心从车上摔下去了。”
“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好的。”
“快上车吧,”亚尔弗列得转身对阿尔道,“注意安全。”阿尔感觉亚尔弗列得在说这句话时语气中的分量,惨案的轮回已经开始了,而自己也许就是下一个对方的目标。
“知道了,我会尽快回去的。”
阿尔翻身上了马车,看着亚尔弗列得渐渐变小变远的脸,马车在雪地上驰骋起来,身前车夫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令他感觉怪怪的,可是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血液的腥甜若有若无的飘至鼻前。
“请您务必要快一些,我有急事去办。”
“好的,先生。”
一时间车夫露出一小边侧脸,微微眯起来的眼睛下,是一张苍老的脸庞。
车辙声中传来周围死寂,无雪的第一天,连阳光,都肆无忌惮的刺着大地上所有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