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斯晶亮的瞳孔倒映在阿尔的眼中,不,或许曾经那只是一滩透彻的泉水,可此时此刻蓝斯的眼睛,对于阿尔来说,则已经变成了完全的大海。
一片徜徉在自己眼前的海,海平面无止尽无限制延伸,直到世界的尽头。
阿尔在蓝斯的眼睛里看见了世界的尽头,在那里,除了蓝斯应有的温柔,别无其他。
阿尔原本滞留在混沌黑暗中的瞳孔,渐渐开始在蓝斯的手掌底下变得发光发亮起来,蓝斯清冷的手心抚在阿尔略带汗珠的额头上,随着蓝斯不断将力量输入阿尔的身体里,阿尔瞳孔的色泽便越发变得鲜红起来。
那片原本被泼洒在他眼瞳里的朱血一片的鲜红,当下已经开始变的圆润与安定下来。
“蓝斯哥……”
看着已经从杰克留下的混沌中走出的人,蓝斯后退了几步笑笑,“现在感觉怎么样,好多了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不是说过了,是来救你的啊。”蓝斯说出这句话时的口气简直无法再更轻松了,好像这之前所发生过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小事一桩。
“蓝斯哥又是怎么知道哥他……将我的意识留在了混沌中去徘徊呢?”恢复原形的阿尔,站立在书架前方,曾片刻在他眼中出现过的迷茫与空荡,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那对与杰克相同的酒红色眸子里发散出来的味道。
而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蓝斯却很久都没有回答,始终笑望着阿尔的脸庞上,似乎曾有一瞬间出现了凝结,皙白的肌肤在那个时刻被冻结起来,仿佛在躲避着阿尔的这句疑问似的,蓝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到最后淡的叫人捉摸不透。
“你只需要去做你现在该做的就好,其他的事都用不着现在的你来为我担心。”
“可是如果哥知道了的话……”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吧,”蓝斯忽然开口道,阿尔愣了下来静静看着他,“所以现在担心已经没用了,你要记住阿尔,我来救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如果你不想让我被你哥训的太惨的话,就趁早离开这里,去找出事情的真相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找出真相,那天晚上我看见了劳易斯,我无法想象这一切的事情都是出自他……和哥之手……”阿尔在说出劳易斯的名字后又沉默了一小段加上了自己哥哥的称谓,没错,那日夜晚,他的确在树林中看到了和劳易斯一起出现的杰克,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两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既然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那么现在只要去找出事情的动机就好了,一切都触手可及了,阿尔,你想要知道的全部,或许已经就摆在你的眼前,如果你停留在此刻不迈出最后一步,我想或许连那个少年,都最终会被牵扯进去。”
听到少年两个字时阿尔迅速抬起了头,他知道蓝斯说的是谁,亚尔弗列得,他去了哪里,印象中隐约记得三天前他曾对自己说过会去冰川王宫看望国王陛下的身体,那么现在呢,现在还没有回来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也还在白皇后那里呢。
“蓝斯哥,亚尔弗列得到底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开始的,现在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感觉一切即将开始回归源头,重返当初……”
“我不知道,可是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的预感是对的,亚尔弗列得在这件事情中的作用不可小觑,如果忽视了他,或许所有的谜底都将永远石沉大海。”
阿尔的眼睛蓦地抬起,其中闪过一丝光亮,蓝斯似乎在那里面看见了别的什么影子恍惚晃过,又即刻消失,蓝斯的心中忽然咚的沉了一下,那张在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也浮现上了他的脑海,画面中阿尔曾深爱着夏佐的场面不断出现,最后痛失心爱之人时的泪水,似乎曾一度将那片玛丽山下的石场淹没。
在那里,阿尔所有的孤独与愤怒,都得到了极致的发挥,可那日也在石场现场观看祭祀的杰克,即使眼睛始终落在自己弟弟的身上,却丝毫不为所动,蓝斯犹记得那一天他用责备的目光望向杰克时,杰克仍然一身平静的等待着石场下已经失控的阿尔被几个人制服下来,直到变得安分镇定,方又自顾离场。
没错,那个人,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年代,都不会对任何族里的事掺杂任何私人的感情。
对阿尔也好,对自己也好,对他也好。
直到那个人出现。
直到艾伦的出现,一盘早已被摆设好的棋子与棋局,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不确定因素,打了个稀巴烂。
杰克在艾伦的面前,永远不会是王者,而是孤独者。
“我知道了,蓝斯哥。”低下头去的阿尔被阴影遮去了半边脸庞,月光透不过他皙白的皮肤,只得在其上留下半透明的影子,顺着那高挺的鼻梁往下的,两瓣紧抿的薄唇,似乎在冰冷的月光下,变得越发冰冷起来,连带着浑身的气息一起,都被今夜浑浊而落寞的月光所感染。
月亮在他心里从未这么冷过,除过今夜,还有母亲去世的那一晚,是在他印象中,月光能够刺透身子的时刻。
“我现在就会去找他,我已经失去过夏佐一次,这一次,不想再让另一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涉入险境。”
“嗯,我会在阿尔萨斯等所有事情都终结的好消息。”
出发前阿尔再度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仍在屋里的蓝斯,略微点头示意,最后消失在夜空中,无迹可寻。
走后的房间内除了蓝斯一人只剩下死寂的空气,空气死在蓝斯的身边,一大片一大片,直至全部消失,被挤压的无处可逃的空气顺着窗框落魄逃亡,留下蓝斯一人立在月光下,风声忽过,昏暗的月光被乌云遮过,原本清凉单薄的光彩,在一瞬间内被浑浊染上了身。
“要下雨了啊。”
随着昏暗一分一秒的飘落,房间里渐渐开始充斥起来了相同形态的身影,暗影浮动,人头攒动其中,被围在中心的蓝斯嘴角还是挂着与阿尔挥手告别时的半扬嘴角。
月色停顿的时刻,等待乌云散去,时间消逝无声,直至完全洒落,被月所照射的如同白昼的房间内,已经完全出现的所有暗影将蓝斯包裹在身前,恍惚只听见蓝斯轻叹一声,久久后唤道:“对不起殿下,臣知错了,请殿下责罚吧,蓝斯一概承担。”
“你错哪了。”可房间内却只闻杰克之身,不见杰克之影。
蓝斯眼角低垂,躬身朝着地下不敢抬头。
“臣不应该擅自做主将这个任务分配给他,也不该在今晚……将他从混沌与黑暗中拉回现实中来。”
回答杰克的话时,蓝斯的声音仿佛变得比平时跟杰克说话时更加注意礼仪分寸,此刻在那只闻声音不见人形的阴影下,他不再是他儿时的玩伴,而是背叛了他两次的臣子。
“不,蓝斯,你没有背叛我两次,你之所以能将冰族的任务交给阿尔,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就是因为知道你会把这件事派给他去做,我才会透露给你。”
听到这句话后的蓝斯瞬间把头抬了起来,眼睛却虚空的盯着半空上,无处落点,只是听着那段从夜空之间不断传来的压制之声,浑身发抖起来。
“蓝斯,冰族这里除了阿尔任何人都来不了,因为我需要他亲手去杀了那个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将他剩余的灵魂完全毁灭。”
“是那个少年吗……”
“没错,就是那个名叫亚尔弗列得的少年,他的体内藏有夏佐最后一块的灵魂碎片,所以他必须由阿尔亲手终结,关于那个人类的一切,才会真正结束。”
“杰克……”听到蓝斯突然改口不再称呼杰克为殿下,而是直呼其名时,周围暗影均都又朝他迈出几步,以至于把他围的更加紧密。
“所以蓝斯,在我这里,计划本快要圆满完成了,可今晚你真的干了一件让我不得不如此生气的事,你不该将阿尔从混沌中放出来,或许在混沌中的他杀死那个少年后,还不至于像现在之后那么痛苦,所以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你不仅没有救了他,反而加深了他本就存在的痛苦。”
“可即使如此,我也还是想要他知道所有真相,如果夏佐的灵魂碎片还存在,那么就尚存着一丝希望去挽回已经死去的人,可是你不仅没有这样去做,反而想借用阿尔的手,去了结关于那个人类的一切。”
“阿尔是属于布鲁赫的,他不能够也不可以属于一个人类。”
“所以就要让他重返我曾经的路吗?!”
这应该是蓝斯从小到大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怒吼失态,愤怒的声音响彻在房间墙壁内外,充斥进每一处角落,原本紧紧围住在蓝斯身边的暗影们倏地一下略微后退一两步,蓝斯生气起来的样子令现场所有人无一不感到畏惧,那位在传说中也始终以温柔和笑容对待所有人,却能在内心滴血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般的存在,此刻在他们的眼前,变得脆弱落魄,不堪一击。
仿佛也是第一次真的感受到了从蓝斯口中传来的悲伤与愤怒,杰克的声音许久没有出现在房间内,月光不断移变自己的位置,悬空在黑暗上的浮动的双翼,像是月亮与乌云接错叠加的幻影。
快要下雨的这世界,意味着露日将要到来。对于极尽吞噬悲伤的血族来说,这是值得庆祝的,因为下雨就意味着露日即将启示在这大地,被推迟的时限多提前一天,便是打破推迟不祥的突变。
“蓝斯……去地牢里呆一段时间吧,等一切结束后,我会亲自去找你谈话的。”
明明是想和我说对不起。
杰克的声音刚落,只见充斥在房间内部涌动的暗影们便开始向蓝斯身边聚集靠拢。
明明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明明对我的处罚,还可以更严重一点。
被暗影包裹后的蓝斯,在窗外雨下声落的同时,一并消失在木屋房间内,留下一片黑暗的空白。
却到最后还是在固执的坚持己见,不肯接受任何不加理性的批判,也不肯接受,任何不利于布鲁赫的存在。
你还是你,一如既往,始终没变。
“怎么可能只是会训一下我呢,肯定是会要大发雷霆然后把我关进地牢里的吧,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其实在阿尔走之前,蓝斯曾对着他的背影如此自言自语到,只是阿尔并没有听见蓝斯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他无法想象到自己的哥哥会因为蓝斯救了自己,而将蓝斯带入地牢,因为至少在他的眼中,蓝斯哥是和布鲁赫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的存在,对于杰克来说,蓝斯永远都是他唯一的亲人和哥哥,如果说布鲁赫里有人能够偶尔凌驾于杰克之上,并且劝阻他做一些事情,那么就只有蓝斯一个人了。
窗外终于密密麻麻下起了雨,雨声穿透渐渐变得厚重起来的云层,来到木屋窗下。仍旧被一片月光晕染在地的房间里,似乎还充斥着方才在死寂中所发生过的一切。没错,蓝斯在伦纳德异化了卡尔摩多的当晚便从阿尔萨斯感到了科西嘉,为的是万一计划有变,三个人在一起能够做出完全之策。
而在感知到了阿尔已经被杰克在那晚丢到了混沌与黑暗中去,直至今天都神志不清后,他便最终做出了决定,来到芬兰将阿尔重新唤回现世。他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而和杰克对立就意味着和性命过不去,可是他还是来了,只为了能够让阿尔亲自去发现亚尔弗列得身体里其实藏着夏佐最后一块灵魂碎片的事实。
那日在石场,夏佐其实根本没有完全死亡,被布鲁赫的先祖们所打散的灵魂飞往世界各地,其中一块就在无意中寄附在了冰族少年亚尔弗列得的身体里,这也是长大后的亚尔弗列得会和夏佐长得十分相像的原因之一。
在秘密中销毁了其他所有剩余灵魂碎片的杰克,发现最后一块竟然是在芬兰冰族那里,而与此同时,从杰克那里得知这一点消息的蓝斯,决意让阿尔代替自己前往芬兰,完成杰克交代好的任务,劝服冰族重回巴黎圣吉尔斯举行露日的月牙祭祀仪式。
可即使是连蓝斯也根本没有想到,这表面的一切全都只是个幌子,杰克真正想要做的根本不是所谓的什么祭祀仪式,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冰族少年亚尔弗列得身上,所以其实从蓝斯知道消息的那个时候开始,他和阿尔就已经被摆在了杰克的这一句的棋盘上,谁也不曾逃脱。
事到如今,蓝斯再仔细回想起来,只是觉得无怨可说,杰克利用了他对于阿尔的关心和感情,一切都在杰克的意料之中,除了今夜他能够大老远马不停蹄的从科西嘉赶来芬兰这一点以外,他想,应该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杰克的眼吧。
雨还在下,声音忽大忽小,被云中湿气浸染过的黄色的月,在变黑的同时,也在渐渐变淡。
同一个下雨的夜晚,他曾在布鲁赫议院手里失去过心爱过的那个人,而阿尔也将在白皇后那里失去最后一个夏佐。
宿命轮回,你不断重复我,而我也原来却也在不断重复着你。
继卡尔摩多事件后,狼族相当于已经完全被掌控在了血族布鲁赫手中,而这件迟早不会成为秘密的秘密,最终也尽被曝光在了世人眼中。
对于非人族的世界来说,狼族兵力主动权的丧失,意味着杰克将矛头开始转向所有非人族的倾向。
“伊莱,你这就要回圣吉尔斯去吗,不在科西嘉再多待一段时间了吗?”伦纳德正坐在花园中,伸手拿起咖啡壶来,又将伊莱面前的杯子再度续满。浓浓的咖啡香气四溢开来,仿佛肉眼可见,棕褐色的咖啡因子漂浮在虚空中,刺激人的的味蕾与嗅觉。
如此香浓的厚重感,也就只有在品尝咖啡时才能感受得到了。
“不了,殿下不在圣吉尔斯,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做。”
“殿下把那边的事情都一应交给长老院了,不知道殿下当时是怎么想的,长老院与殿下之间虽然配合默契,但或许也只有我们才真正清楚,殿下和长老院那边,其实矛盾一直在加深吧……”
伦纳德说这句话的同时,眉头微微轻蹙了一下,伊莱将这个细节收进了眼底,在伦纳德看来,杰克和长老院那边的矛盾的确是在不断加深,从莫伊陛下开始沉睡起,年纪尚轻的杰克就继任王位,成为了第三代布鲁赫统治者。
而不论是莫伊陛下那一代的圣战,还是和圣教签订了《新月誓言》,殿下与长老议院那边的决策始终出现着或大或小的分歧,他很明白这是为什么,众所周知,雷厉风行手段残忍的杰克,一旦做出了某些事情的决定,便再也不容改变,可这一点对于长老院那边的人来说却是十分不利的。
首先,将布鲁赫圣吉尔斯的利益视为第一的殿下,其实并不怎么考虑到和其他非人族之间的合作关系,由此一来,长久和非人族们建立良好关系的长老院便会吃殿下的亏,伦纳德不止一次听到长老院的人给他抱怨杰克的做法有失妥当,但有些时候,如果杰克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那样看似不近人情的选择,也许被损害的不只是长期与别族之间建立的友好关系,更有可能直接危害到布鲁赫这边的长远利益。
因此从这一出发点上,伦纳德始终没有认为杰克的做法有失偏颇,恰恰相反的是,他认为自己和杰克属于一类人,从这次的科西嘉狼族的事情上看,他更愿意采取一些极端逼迫的手法,来让对法果断妥协,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能够将本方的利益最大化,而危险降至最小化。
杰克一直以来就是本持着这样一种理念去经营和领导布鲁赫的吧。
“亚瑟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人了,接替卡尔摩多上任的新审判长,是从巴黎那边调过来的,安插在里面,我们就有了充分的主导权,我想亚瑟应该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实际提出来,看来他也已经默许了我们调度过来的那个人。”
伦纳德看向伊莱而后轻笑了一下:“狼族陛下可不是傻子,他什么都知道,只不过迫于形势,无法将所有实情都用自己的嘴说出来而已,宴会的那天晚上,我看他很轻易的就答应给出了所有兵权,其实我到现在还在怀疑,这里面是否有诈……”
伦纳德要说的这句话恰恰是伊莱所一直担心的,没错,他太了解亚瑟那个人了,以至于他没想到亚瑟可以如此轻易的就向布鲁赫交出所有兵权,鉴于这一举动,再加之那天晚上同样到场的西德尼和卡帕多西亚家的西瑞尔巫师,他也和伦纳德起了一样的心思。
这里面,或许真的有什么别的隐情。
“西德尼和西瑞尔的出现,对于事情的发展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伊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伦纳德放下手中的杯子,眼神笃定的看向伊莱,神情紧锁。
“你说。”
“我想要你回圣吉尔斯后,调查一下之前我们讨论过的那个问题,有关西瑞尔巫师的。”
“你是说,我的那个推测?西瑞尔和上代卡帕多西亚祭司长意外死亡之间的关系?”
“嗯,没错,那天晚上第二次见到西瑞尔后,不瞒你说,我从他的身上感知到了一种从平常血族身上所感知不到的东西,可却不太好用言语表示,虽说卡帕多西亚背叛血族十三氏族沦落为巫师之流已经很久了,可我能感觉得到,这个人,和其他的人都不太相同……他的身上,有着一股最接近于死亡的气息……”
“你说的这点我倒是能体会,看样子卡帕索西亚和雷伏诺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更为隐秘的关系,现在西德尼又带着西瑞尔来到了科西嘉狼族地区,其实一开始我有怀疑过亚瑟之所以作出这种决定,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但最后我仔细想了想,发现他们手中并没有什么能够牵制到布鲁赫的东西,可是如果说非要有的话……”
说到这里,伊莱忽然抬起头来,和伦纳德对视在一起,伦纳德的视线也恰好在这一瞬间落在他身上,四目相对,视线交错之时,脑海中都同样蹦出了一个人的人脸。
“该不会是……”
“不会的,应该没有那个可能,殿下临走前交代过要他好好待在圣吉尔斯里哪也不许去。”
“那能会是谁呢?”
“别急,”伊莱捏着下巴,目光沉落下来,虽然一向如此谨慎,但此刻他的眼瞳中却多了一份平常所不曾有过的慌乱与紧张,“等我回去以后,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当阿尔抵达冰川城堡时,天色已经接近全黑。
浅短的低沉的日光已经被黑暗冲散,落魄逃窜在混沌中的影子,被浮上半空的星辰全权取代。在这样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黑夜里,竟然下起了毛毛小雨,细雨穿透了云层,打湿了阿尔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的发一滴滴不断的滴下雨露来,而紧锁在阿尔视线里的那块冰原之上赫然耸立着的巨大城堡,在闪耀着圣洁的白的同时,也呼啸着死亡的黑。
门被沉沉的打开,发出一声几个世纪以来最沉闷的声响。从阿尔脚前被缓缓推开的门,似乎比平时还要重了几分,雨水混合着呼啸的风,发现空隙偷溜进阿尔身边,钻到厅堂里来,被水打湿的石砖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阿尔人型的倒影。
踩过满是水露的砖地,阿尔朝着前方走去,直到走到一块不知是被风吹落还是自己掉下在地上的酒红色绒布前,而后伸出手来捡起,幻镜就立在眼前的那张圣桌上,纹丝不动,像是在等待,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人,又像是在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好全部收进它的眼底。
阿尔的心在看见幻镜后颤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所有血族在成人之前上学,都会被传授到血族十三圣器的相关知识,只是那时的阿尔并不知,自己将会在几年之后的芬兰洛基王国,见到自己家族的传家世宝,一个大名鼎鼎的消失已久的血族圣器,如今竟然藏身于芬兰一个由冰族领导的冰川王国中。
阿尔又向前多迈出了一步,没错,在看的更为仔细以后,他很确定摆放在自己面前的这面镜子就是传说中经过圣战而后消失不见的血族十三圣器之一,幻镜。可为什么,为什么幻镜会在这里,会在今天的这个地方出现,还是说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幻镜就已经在这里,临时出现的不是这面镜子,而是无意间闯入洛基的自己。
“那面镜子,本来是属于你们的。”
白皇后的声音忽然传来,沉浸在无限沉寂中的阿尔被吓了一跳,手中绒布被死死攥在他手中,他转头看向此刻正站在一侧的白皇后, 比起之前见到她的那日,今天的她更显憔悴。苍白早已攀爬上了她不再容光焕发的脸颊,虽还是年轻有质,可从里到外所透露出来的虚弱与匮乏,已经叫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再像是那个昔日的冰族王后了。
“幻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啊……连我也都快要忘记了吧,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真的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只是从有意识开始起,它就已经存在于芬兰这里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尔的心里已经很清楚之前在这座死寂的城堡中都发生过什么,前来看望白皇后的亚尔弗列得迟迟未归,就是与这面镜子有着莫大的关联。
“他怎么样了,你让他看到了镜子?!”
白皇后只是微微的勾了勾唇角,这一个笑容在阿尔看来不甚刺眼,“不是我给他看的,应该是说,是镜子自己主动找上他的吧,等我发现时,他就已经沉沦在了那面可怕的镜子中去了。”
白皇后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在阿尔来之前不久,发生在这座厅堂里的画面。
看见白皇后从自己眼前转身就走后,亚尔弗列得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离开,可是等走了很远的白皇后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过头去发现亚尔弗列得已经摔倒在地时,她立即折返原路回去,来到亚尔弗列得身边,幻镜从一个少年的身上吞噬了太多的能量,以至于亚尔弗列得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支撑他再继续思考下去,最终又一次在幻镜面前昏厥了过去。
她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无论她如何挽回,亚尔弗列得也没有清醒过来,幻镜知道他是所有事情的根源,所以当起源与起源最终接触在了一起,唯一能够让事情有所改变的,就只有“破坏掉起源”这一个办法。
阿尔看着一直沉默着的白皇后,便知道自己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已经实现了一半,他抿了抿越发冰凉生涩起来的双唇,吞咽了一口口水。
“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试着解开所有谜团背后的因果,最后我得出了一个推理出来的事实,现在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向你确认它们的真实性。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话,那么请你告诉我,它之所以会发生的原因。”
原本低落着双眸的白皇后,慢慢抬起了头来,那一对充斥着雪花的银白色瞳孔,望向阿尔的瞬间,飘过一丝只有在冬季才能见到的大地的光亮。那仿佛是带着希望的光,可却也转瞬即逝,就和飞跃过天上的流星一样,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够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见她许久之后略微点了点头,阿尔终于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想亲口说出刚才推理出的所有的事实,但到目前为止,死过的那些人的阴魂似乎一直趴伏在他独自一人的耳边,而这千万种声音中,他也若有若无的听到了夏佐的声音。他们都是因为血族的存在而死的,也是为了血族而亡的,而他不是别人。
他正是血族里真正的纯血公子。
“好吧,我希望你能耐心听完。首先,从一开始到这里后,便发现了你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步走入虚弱期,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没什么,可是对于一个种族的统治者来说,这件事便非同小可。一个不断消耗着自身能量与体力的王,可以在瞬间之内拖垮掉一个种族。于是我开始试着打探你之所以不肯和我回圣吉尔斯的原因,你先是对我说,你是一头将死的白鲸,而已经被水冲上浅滩的受伤的白鲸,是没有办法再回到海里去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宁愿在芬兰这块浅滩上因为衰弱至死,也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和我上岸,回到圣吉尔斯。从这一点来看,已经足以说明你身为一个王者的能量,已经衰落到无法支持你走出这片土地,因为唯有呆在这块土地上,你才能接受来自冰族大地所提供的能量,而你,现在只能依靠着这种单薄的能量存活下去。”
说到这里,阿尔有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观察着白皇后脸上的表情,看他是否有什么遗漏或者说错的地方,可白皇后不仅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身后墙壁里画着的圣光正好从她头顶打过,这样看去就仿佛她才是那个被壁画所歌颂和传唱下去的冰族神明。
“你拒绝了我的要求,并且让一个和夏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出现,把我带离这里去到村庄,可是在那一条路上,你并没有想到亚尔弗列得因为担忧你的状况,而将这几年村子里所发生过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于是我开始正式介入进了这件案子当中,而为了能够找出事件的真相,让身为冰族之王的你重新得到相匹配的能量,从而为我们布鲁赫的月牙祭祀仪式发挥自己的作用,我几乎跑遍了所有能够搜集到线索的地方,最后却发现,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与血族有关,你发现了,可是你不仅没有告诉我,也似乎并没有想要告诉我的打算。基于这一点,我觉得你可能是出于为了继续维持与布鲁赫之间的良好关系,而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吧,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理由,才能让你将事情隐瞒的如此深。”
“其次,”阿尔忽然顿了一下,连音调都变得沉闷了几分,他紧紧望着倚靠在墙壁上的女人,道:“三天前,也就是血月出现的第一个晚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和他的一个心腹臣子出现在了村庄一片树林里,那一刻我知晓了所有的真相,肢解人体也好,每到十月便开始轮回的凶杀案也好,都是我兄长所一手操作的,他亲口异化了那个臣子,并且利用他来不断蚕食冰族的生命,肢解人体而后吸取所有血液是快速获得活体能量的手段,所以我再度肯定,我哥哥不只是为了猎杀而猎杀你们冰族,他从很早以前就制定了一个精密而庞大的计划,这个计划实施到了今天,他让劳易斯不断蚕食冰族族民,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从侧面不断削弱着身为王者的你的能量,”
“所以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冰族,而是你,白皇后。”
说出这句话后,仅一刹那,月光便迅速移动到了这座空旷死寂的厅堂内部,投下一片相为违和的交错的光与影,而白皇后的身姿被掩藏在阴影中,又被黑暗全口吐出,吐出在月牙白的光影之下,而显现出的那张苍白无暇的脸,已经几近崩碎与支离,看在阿尔的眼中,好似一张被打破了的面具,粉碎在直视着残酷的双眼下。
被从虚假里剥离出来的裸露在外的真实,是让白鲸得以死去的最后一滴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