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死的女人仰面躺倒在地上,鲜血铺满在她身下,灰白的发,又似乎是因为浸染了鲜血而成为黑色的发,也一样铺开来,和地上的暗影混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杀人的人手中什么也没有拿,没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工具,一切都只是那么静默的发生了,就发生在杀人的人的眼前,杀人之人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不敢相信,仿佛不可思议,更仿佛无法释怀。
他应该明白人就是自己杀的,就是他杀的,可之前的所有过渡究竟都去了哪里,活生生直接被塞在怀里的真相,赤裸裸最后的真相,就这么诞生在自己眼前。
毫无征兆,更毫无预感。
事件的起因经过,事件的原理因缘。
人已经死了,就那么死了,可杀人之人还在继续看着流淌着鲜血的石地,忽然间,杀人的人回过头来,死死的眼死死盯住某一个瞬间,定格在某一块地点。他忽然醒悟,没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里边开始的,从那里边开始,也会从那里边结束的。
杀人的人看着那个地方,就好像那个地方此刻正有什么东西放着,穿透镜面,时空被时间扭转扭曲,镜中的人看着自己,自己看着镜中的那个杀人的人。
亚尔弗列得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终于昏睡了过去。
本应该是没有鸟叫声的地方的,可亚尔弗列得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听见了鸟的叫声,等自己在黑暗与混沌中摸索着走过来时,发现已经走到了触手可及的光亮前,忽然间,他才明白那并不是什么鸟叫声,而是雪花降落的声音。
睁开眼后的第一时间,亚尔弗列得发现自己哭了。
几乎流湿了胸前衣襟的泪水,现在早已变得冰凉,贴身在上面的寒风快要吹起一层薄霜。
就像是仍旧没有从那个噩梦中醒来,他起身看着好端端放在眼前圣桌上的镜子,镜面上有一处细微的裂痕,如果不仔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亚尔弗列得本想伸出手去抚摸,却在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滴眼泪由眼眶流出打在地面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似乎振动了整个无人的冰川城堡,在死寂的萧瑟中投下一笔小小的涟漪,可是这涟漪却推不出水花,眼见着越来越小的波浪最后化为了波痕,最后无声消失,亚尔弗列得薄唇轻抿,深呼吸一口气。
如果幻镜将所有过去被封锁的记忆唤醒,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自己,就应该是小时候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自己,想到这里,亚尔弗列得不禁微微苦笑,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不论是小时候第一次在幻镜前看见镜中的自己而晕倒,还是长大后再一次从镜子里看见所有被尘封的过去的记忆。
什么都不曾改变,镜内镜外的那三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是自己,无一例外的都是那个曾一度丧失了话语的少年,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幻镜面前昏睡过去的孩子。
那年的那一天夜晚,在暗室找到昏厥过去的自己后,白皇后就已经封存起来了他当日晚上所有的记忆,为了抹去这些印象,幻镜消耗了白皇后大量的能量,以至于在自己从冰川王宫离开后的数月里,白皇后都虚弱至极。
只是这一些,都只有到了如今的现在才都明白,是否真的是太迟了呢,直到今天,才又看见那面熟悉的镜子,才又明白那些年,你究竟为何将我一人独自接入宫中居住。
可是如果我是你,我便会赞同你的侍卫罗纳的选择,在接我入宫后,就将我亲手杀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将来的我,将你杀害。
你没有选择这个选择,而是放我离开了王宫,我试图妄加揣测你的想法,可我却发现,其实没有杀了我,你根本不需要任何原因和理由。在今天来见你的我,似乎隐约发觉,我们之间,将会又一次,发生无法磨灭的变革。
不同于那一晚轻易就能被抹去的,不同于那一晚轻易就能被遗忘的,而是无法被抹去,无法被遗忘的,深深镌刻下来的幻灭。
“亚尔?你怎么来了?”
轻敏的声音响起在暗廊上,亚尔弗列得回过头,看见白皇后满怀笑容的朝这边走来,可在见到亚尔弗列得正站在那面已经取掉了绒布的镜子前时,登时停下了脚步,连笑容一并僵硬了起来。
“亚尔……”
“国王陛下,我来看看你的身体近来怎么样。”亚尔弗列得好似对她脸上的表情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正经的说话,这种在两人之间不曾有过的氛围,一瞬内扩散至厅堂穹顶。
“亚尔,那面镜子……”
“我已经看过了,还是以前的那面镜子,对吗?”
白皇后在听到亚尔弗列得的话后差一点没有站稳,迅速伸出手来扶在了墙上,煞白的脸庞被银发衬托的毫无血色可言,仅仅是从她说话声音的轻重上来看,便可知这段时间,冰族不断死去的人们究竟消损了她多少的生命能量,再如此下去,便无法设想。
“那么,你都知道了,亚尔……那一天晚上的所有事情……”
“嗯。”
“也知道了,为什么我会要把你接入王宫来。”
“嗯,为了在将来的一天,能够亲手杀了我。”
“不是这样的!”亚尔弗列得第一次看见白皇后在自己面前失态的样子,歇斯底里的呼啸冲向脸庞,带着冰一般的寒冷,和水一样的温凉。
“不是这样的……”
“是的,你不仅没有这样做,而且还让我活到了现在。”
“亚尔……”
亚尔弗列得转过身来面对着白皇后,依旧倚靠在墙壁边的女人浑身颤抖,珍珠般大小的泪水从眼眶滚落,滑至胸前,浸湿了衣裙前襟。
“陛下,幻镜曾经对您预言,说我就是会在将来害了你的人,可是您为什么没有杀了我,为什么没有像那个侍卫所说的那样,将我接进宫来,再将我亲手杀掉,打破诅咒,而是要让我活到今天,活到了现在……”
白皇后倚靠在墙壁上的身体略微动了一下,将脸部深深埋在了窗外日光遮挡下来的半壁阴影中,亚尔弗列得从此处无法看清她面部的表情,却无法比任何人更了解她,此刻的她,即使不用放声哭泣,那哭泣的声音,也能够传入自己的耳中,引起一片哀戚。
“三年前的那一天晚上,你为了设法让我忘掉我在镜子里曾看见过一次的预言,不惜耗费巨大代价,将我的记忆抹除,从那天起,你的身体就已经陷入了虚弱期了,只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一切如常的那样离开了这里,回到村庄去。”
“亚尔……”
“是因为我吗,难道冰族族民的离奇死亡,也是和我有关吗……”
“不!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需要全体冰族来承担这一切!”
亚尔弗列得咆哮的声响振动了整座厅堂,白皇后呆呆的看着他没有回答,那双原本在回忆中总是充满着温柔的冰蓝色瞳孔,为何会在一时间内,竟变得如此冷漠与苍凉。
“那件事就请不要再问了,知道的越多,收到的伤害只会更深。”
“是从我弟弟开始的。”
原本已经转身从暗廊上准备离开的身影忽然停下了脚步,顿在原地。
“一切都是从弟弟那里开始的,事到如今,却对我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然而冰白色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只是不再停留在继续朝前方直直走去,直到黑暗吞没了她所有影子,在亚尔弗列得的面前留下一个黑色的空白。
被穹顶上的五彩玻璃所发散的日光被返照投射下来,映现在白色石砖地里的纷繁,像一群不断飞舞在花丛间的蝴蝶,翅膀扑扇在阴影下,发不出光的光,散不出香的香。
白昼移动,阴影从亚尔弗列得的左眼上逐渐延伸至全部脸庞,被完整吞噬。看不清任何色泽的眼,看不见任何光影交错的唇,都在厅堂中央镌刻下了浅淡的尘。
这是阿尔来到窗边看月色的第三个夜晚,星空上刮过的风妄想吹进他此刻头脑,却不自量力,于事无补。定睛凝望着眼前的一切,阿尔捧着手中自己煮过的咖啡,杯中热气是能够给予自己能量的热源,自从亚尔弗列得走了以后,这三天以来都是如此度过的。
安定平静的生活仿佛已经成为了他灵魂与肉体的一部分,只是村庄里的人再也未在这段时间里看见过之前来访的阿尔先生,将自己成日关在小屋里,过着如同隐居般的日子,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除了咖啡外再无其他的简单,似乎是平静河水里唯一的安全。
可是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告诉自己,如此多的安全,就是长远的危险。
如果用月黑风高来形容今晚的夜,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头脑中的一个声音这样对自己说到,可也仅止于此。对着藏匿着突变的黑暗的夜,阿尔的心宁静的无法更宁静,只是一切都有点不对头,总有点不对头。
什么都很不对头。
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可靠在窗边的阿尔却并没有发现,木屋斜方对着的那棵树下,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道暗影,那是人的影子。
阿尔低下头吹着咖啡的一瞬间瞥到了那里,下意识的警觉令他迅速作出无声的反应,手中咖啡已经不知在何时被凉透了一半,瞬间全无的咖啡热气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阿尔丝毫没有发觉到正在自己身体上发生的细微变化。
若是再多一些能量,仅凭现在的他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整个房间。
仿佛是察觉到了屋内气息的变化,树下的人影挪动了一下,等阿尔想要出门一探究竟时,却发现木屋的门被一阵凉风轻轻打开。
捏着手中的咖啡杯,阿尔向后稍稍退了几步,背后的书架阻挡了他的脚步,一双死死凝视在门下月光上的眼,正透露着无以名状的红。
忽然间,一个暗影悄悄聚集在了一起,在阿尔的面前,在月光下越聚越多,最终凝聚成了一个成型的人形,立在门外。
“谁?”这是一声带着十分干燥的问句,因为太久没有同任何人讲过话,阿尔的嗓子已经明显变得沙哑了。
可是立在门外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回答,当空皓月被一片云雾遮挡,原本清澈见底的月光被一时间蒙蔽了双眼,阴影蔓延开来,直至阿尔脚边。
“谁?”又问了一声,开始试着寻找工具的右手在书架上下摸索,门外人影略有移动,朝门内走来,阿尔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捏着咖啡杯的左手却越攥越死,不肯放开。
“啧啧啧,瞧瞧,杯子都快要被你捏出血来了。”
人还未到,声音却先抵达了门口,待阿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眼前已经站着一个人来,只是浑身埋没在被挡住月光的阴影下,看不清对方的脸。
“怎么,才多久没见,就真的不记得我啦。”这一句又仿佛带着几分的调侃,可说话的语气和氛围却都相当轻松温柔,阿尔紧紧皱着眉头,试图看清眼前的人。正在此时,窗外月光忽现,云朵散开,洒下一片清凉,直至窗边,直至门框,月色将整间房屋吞噬,吐露胸膛。
趁着此般月色看清了对方脸的阿尔,捏在杯上的食指忽然松动了一下,薄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亏我还大老远从科西嘉赶过来看你,你这究竟什么态度对我啊。”
左耳边蓝色锆石忽闪光芒,显现一张英俊脸庞。
“蓝斯……哥……”
“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是谁。”
可尽管眼前的阿尔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蓝斯也还是一眼便看出,此时的阿尔依旧迷失在杰克那晚临走时所设下的混沌黑暗,阿尔只是单纯的凭借着过去的潜意识唤出了自己的名字,并不是真正意义上辨认出了自己的存在。
想到这里,蓝斯不禁微微蹙起了他那对好看的眉眼。
为了适当缩短自己和阿尔之间的距离,蓝斯主动走到阿尔跟前,双眼紧紧望着那对在发现树下自己的身影时,就已经变得血红的瞳孔,还是一样的酒红色,还是一样的血腥,还是一样的不可描述。
“哎,你们兄弟俩啊,究竟该让我说什么才好呢。”深深叹了一口气后,蓝斯终于伸出了冰凉的手,抚在了阿尔灼热的额头上,在感触到蓝斯手上传来的冰凉后,阿尔下意识的想要躲过,却发现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无论怎样都无法逃得开,仿佛那对正在自己面前的蓝色眼瞳有着魔力一般,把自己牢牢锁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无处逃窜。
阿尔明白,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的压制,是一股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有的天然的压制,仅凭这一股气息,这个人的危险也已不言而喻,可不知为什么,即使如此,面对着此刻身前的这个危险,他却打心底里第一次生出了全部的信任。
是百分百的信任,是毫无疑问的信任,是无所畏惧的寄托。
看见阿尔不再打算躲过自己的手,蓝斯满意的笑了笑,接着勾起唇角上扬半分。
“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你要干什么。”
“我?”蓝斯笑望着眼前的人回答道,“我要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