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深浸琴道多年,自然也是一眼瞧出了这琴的价值,暗叹一声沈娇娇用心。
她幼时练琴,便是嫁到沈府后,也一直不曾荒废,可后来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身子不好,稍感病疾,她便日夜难安,家中的琴,便了一直束之高阁。
她颤了颤,抬手将琴取了出来,细细抚摸着琴身,不知是在感怀沈鱼还在人世的日子,还是在回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许久不弹,都生疏了。”
她将手虚放在弦上,温柔看着沈娇娇:“想听什么。”
沈娇娇脑中立即出现了两个字,可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摇了摇头:“我少闻音律,也不知有那些曲子好听。”
沈蝶看了她一眼,又转过了头,娇笑道:“那便《流水》可好,从前娘常弹,我可喜欢听了。”
一听那两字,沈娇娇眼睛一亮,担心她们瞧出,立即低下了头。
沈母温柔点了点头:“也好。”
她勾了几下弦,听了琴音,这才手起,落于琴上,轻拔琴弦,水声乍起。
檐下落雨,水入溪泉,汇聚成海,山海渺茫……
一曲落下,屋中人尚在曲中。
“多年不听夫人奏琴,如今隔窗乍闻,还是当年之音啊。”
从门外走进个身着山青常服的男人,他身子有些胖,走起路来慢慢悠悠,虽可见一身书生文气,却又没有办法让人忽略他那圆圆的,接近喜气的圆脸——也就是因为这张圆脸太过讨喜,他才总端着身份,是怕旁人觉得他好说话,做事就不利落。
沈娇娇一见他进来,心中又是一阵酸涩,忍下想唤一声父亲的冲动,她起身行了一礼,开口叫的却是一声:“沈大人。”
沈蝶扶着沈母起来,上前迎他:“爹!”
沈母笑道:“老爷惯会打趣,妾身许久不弹,有些地方都弹得不顺了……这位是蝶儿的好友,非鱼姑娘。”
沈父瞧着她,端着架子点了点头,大概是想显得自己威严些:“嗯,既然是蝶儿的好友,那便将此处当自己家一般住着吧,蝶儿在京中也少有这般关系好的朋友。”
沈蝶笑了下,娇笑道:“爹爹方才路过池塘,可曾瞧出什么不同来?”
沈父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唔……说来倒是,嗯,瞧见了几点红色,不过我也不曾细看,约摸着是鱼吧……是蝶儿买的吗?”
沈娇娇分明瞧到他的欢喜,却偏生做出这般姿态,好似自己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沈蝶倒是不曾注意到,听了沈父的话很是欢喜:“我原先还想着这池子那么大,如今又开了满池的花,爹爹从旁边走不一定能瞧见呢……”
沈父急着补充道:“恰好,恰好。”
沈蝶点了头:“当真是巧呢,不过那些鱼不是我买的,是姐姐买的,她先前听了王白说咱们家有个池子,说觉得只有荷花太过寂寥,就带了几条鱼来。”
沈娇娇生硬露着笑:“是我自做主张。”
沈父这回终于好好打量了她一回,不过看了两回,都只是个生着怯的丫头罢了,他只暗喜着她的自做主张恰是撞上了他的爱好上,倒不曾深思沈娇娇此举是否是有意讨好于他——自然是不会多心的,他从不曾表露出自己喜欢鱼这一事来,否则府上这池子怎么可能多年没养过一条鱼来。
“池里只有荷花太过寂寥……嗯,倒是有些意思,那鱼养着就养着吧,闲时拿着鱼食喂喂,总好过困在屋里头沉闷有意思些。”
说着话,下人也进来询问要不要摆饭。
“姐姐,吃鱼。”
看着沈蝶送到她碗里的那一筷鱼肉,沈娇娇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能与家人再次同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是她不知想了多少时日的事。
在这一年中,她一直觉得此事会是奢想。
今日成真,她当真是高兴的。
沈父同沈母早听过她的事,也是打心底可怜她的身世,沈蝶向她们提起要邀请她入府小住时,他们也听得京都中的那些传言,心中对其若说是全无猜测是绝不可能的。
可不知是怎么地,只初初一见面,瞧了她那一双眼睛,便打心底不信外头那些闲言了。
“姑娘不喜欢吃甜的?”
见沈娇娇有意避开桌上几道甜味的菜色,沈母有些犹豫。
沈娇娇一顿,轻轻点了下头:“不知为何,尝了甜味,却总觉得苦。”
一吃甜食,便要记起从前那段身不由已,命看天意的日子。
沈母轻轻点了下头,也算是知道了沈蝶为何短时间的相识便能引着她回家了。
她们多像啊。
若非是那张没有半点相似的容颜,沈母都要以为就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
想到大女儿,她看像沈娇娇的目光越发的爱怜:“那便多吃些旁的,莫要不好意思,饿了肚子。”
沈娇娇微怔,而后重重点了头,将沈蝶送到她碗里的那块鱼肉吃完。
*
坐在沈府的赏花廊下,沈蝶捏着鱼食喂锦鲤,甚是随意。
沈娇娇拦下她再一次无所顾忌的丢鱼食:“你这一日丢三回,早晚要撑坏它们,你行行好,就当做善事,莫再丢食了。”
沈蝶叹了一口气:“姐姐,不是我说,那柯什么亮的,哪里值得你用心去对付了。”
沈蝶抬头看了一眼:“他如今能求到你面前,大抵就是爬不上去,想借你同华越的关系再往上走一走,只待你去见了他,无论你有没有应下他的什么要求,旁人一旦知晓你同他有些关系,就凭着华越那般看重于你,也会给他一二面子的。”
沈娇娇撑着下巴看着廊边的荷花:“我先前在沈家村,家里连吃都吃不饱的,后来是我画画换得钱,才撑过了一段时间,那些时候,宋家的屋后,也长了一池的荷花,靠着他家的花,我换了不少银两,再后来,桐右的一户大家开设画赛,也是宋家人给我上山寻了许久的萤石,才攒下下一笔钱……”
沈蝶沉默了一下:“所以你是为了报恩吗?若是报恩,为何一定要自己来?我找人帮你……”
沈娇娇摇了摇头:“不只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让他亲口承认他当年对宋屏哥的诬赖和设计……”
沈蝶还是不能理解,但她到底没再劝:“那明日,我同你一处去吧,便是出了什么事,我也可以帮你。”
沈娇娇眼神闪了闪:“自然是要你去的。”
不过,不是陪她。
沈娇娇坐在柯风亮对面,看着对面那个明明应该是同宋屏同等年纪的人,却如同长了宋屏一辈似的。
宋屏干净,他却满脸油腻,或许相貌算得上了中上,可不知为何,听着他强拉近她二人的关系,沈娇娇便从心底泛着恶心。
不由分了神去想被她送到隔壁的沈蝶……还有王白。
唉,想到沈蝶看到王白那瞬间的眼神,沈娇娇心底便一阵阵的发虚,可若真教她瞧着这两人一直将自己的想法憋在心底,猜测了对方用意,还徒给京都的闲人一个饭后闲资,她当真是忍不下去。
当年深夜教导自己遇到喜欢的人要勇敢上的人,如今在面对自己的良人,却是胆怯得很。
“……本官故地虽在容州,但也曾去过桐右数回,若是早上几年,或者还有幸收藏姑娘一两幅佳作呢。”
柯风亮还在喋喋不休。
沈娇娇不自觉打了个呵欠,还是站在一旁的莒雪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回过了神来:“现在买我的画,也不晚啊。”
柯风亮顿了下,目光有些闪躲。
沈娇娇唇边拉出个嘲笑,她如今在京都得了名声,好些人都有意借买她的画图谋些什么,曾经在桐右一两百两便算是高价的画作,如今要价一两千银都有人抢收。
她倒是看得分明,早嘱咐了林掌柜卖画时将她名儿遮住,若有人不因那非鱼二字而求,画才可卖出。如此一来,银子是少赚了些,不过到底是求个心安。
“柯大人是吧……听莒雪说,你二人曾是故交?”
柯风亮看清她唇边的嘲意,微有不悦,到底顾忌着她背后有华越撑腰,也没有说什么,听了此问,他特意抬头看了看莒雪,见莒雪冲他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道:“正是。”
沈娇娇笑道:“其实依着柯大人的品阶,我原来是没想来见柯大人的,若非是莒雪一句句的好话,我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她从一边将柯风亮先前送她的那只木匣子丢到他面前:“这盒子,柯大人还是拿回去吧,我是个商人,最是明白这买卖二字的意思,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我无意与柯大人相交,也帮不了柯大人什么,所以这礼,是万万不敢收的。”
柯风亮面色一僵:“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姑娘何必思虑这么多?”
沈娇娇笑了两声,做生意么,她总得有些察人的本事,这几句话的工夫,也就知道了要以什么的方式激怒他。
所以她特意半眯了眼睛,假意看着手腕上那只翠绿的镯子:“柯大人当真是清官儿……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好意思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