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风亮大小也算是风光过的进士,又在朝中做过几年的官儿,如今若不是为了能趁上司升迁之机往上爬爬,他怎么可能特意来讨好一个画女。
纵是他再蠢笨,也看出沈娇娇今日过来,目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可在现在走人和再努力一把之间,柯风亮最终还是抱着侥幸没有起身:“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沈娇娇笑道:“柯大人倒是有心,知道打听我的来处,不过你这消息倒是不大准确……”
看着柯风亮微微眯起的眼睛,沈娇娇继续道:“我虽是桐右人士,可再往细处落,是在沈家村……桐右县的沈家村,不知柯大人还有没有印象了?”
柯风亮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记起一人来,他脸色微变,没有开口。
沈娇娇瞧着他突变的脸色,一声嘲笑:“看来是想起来了啊。”
柯风亮质问道:“你同宋屏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沈娇娇随意瞧着手指头:“能是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村……哦,不对,宋屏虽是沈家村人,却一直住在村外,一步都不敢踏进村里……柯大人,你说,我同宋屏,算是什么关系。”
柯风亮脸色变了几回:“可是他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他怨恨于我,可当年若不是我,他醉酒说得那些话,足以让他此生都走不出京都……看姑娘神色,可是误会了什么,我同他乃是多年的同窗好友。”
沈娇娇笑道:“柯大人,你莫不是当我是个傻子吧。”
宋屏之遇,并非他亲口所叙述,而是沈四水告知于她,正是因为道听途说,她前两日拜托了王白同华星阑同时去查了。
王白身边那些纨绔好友多,绕了几个圈子,便也将当年之事回忆了大半出来,而华星阑顺着柯风亮入朝的晋升查探,自也另有一番收获。
沈娇娇冷了面色:“当年你眼红宋屏之机遇,为了自己的前途,竟假传他醉酒之话,以谋得世家欢喜,多年同窗之谊,在官途面前,竟都成了笑话!你知道宋屏才学惊世,你生怕他哪日反悔,再入官场,竟心狠手辣派人截杀于他,若非是他命大,哪里是只断两条腿那么简单!”
柯风亮咬着牙盯着,手不由捏紧,看着她的目光似能杀人。
沈娇娇道:“我若是宋屏,便是穷其所有,哪怕舍下尊严,哪怕此生无望,也要拖你同下地狱!”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只可惜……他不似我,他是世间君子,一身铁骨,偏又心怀仁善,受你迫害有家难回,竟就生生受下,只怜你与他的同窗之谊……否则当初在你污蔑他之时,他只需要稍微低一下头,你以为,如今的京都,会有你半席之地吗?”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竟惹得柯风亮大笑起来。
“世间君子……哈哈哈哈……”
他笑得几近是癫狂了:“世间君子……他何德何能!”
沈娇娇嘲道:“呵。”
柯风亮激动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君子二字,最厌恶之人便是他宋屏!”
“他不过是个乡野大夫的种,出身贫寒,一件衣裳恨不得要打上七八个补丁,可就是这样,书院的先生个个视他为得意门生,便是书院最最嫌贫爱富的夫子,路上遇了他,都会唤他去家中用饭,只因这君子二字!”
“而我呢,我家居容州,城中富居!为了我能安心念书,家中光书童就给我买了两个,我每年都往先生家送礼,那些动辄数十两的礼盒,在先生眼中都不如他宋屏亲自剪的几张窗花。”
“好不容易,我来京都了,可无论是会试成绩,还是天子殿试,他皆要压我一头,分明我也是苦读十年,就因为他比我穷,就因为他比我会说两句大道理,这京中的世家子弟个个皆高看于他。”
“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统统不在意!”
“连公主的青眼,他也只是淡然一笑,他说,他此生不求建功立业,只愿以身报国。”
“哈哈哈哈……那又如何,他得意了那么多年,而我只用了一句话,便叫它烟消云散。到最后,留在京都的是我,建功立业、以身报国的,都是我!而他呢,这辈子只能坐着轮椅上,靠着自己弟弟、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沈娇娇冷眼看着他激动吼着。
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她听的,还只是柯风亮他沉寂十数年的怨言。
“真是讨厌啊,走了一个宋屏,居然又从沈家村走出了一个你……”他怒骂:“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在世家之间来往自如,明明是个穷村子,低贱的出身,你们凭什么!”
莒雪早被她如今的模样吓得面无血色,周身颤抖着。
——她知道自己犯下什么错误了。
沈娇娇手指轻撑着下巴:“说完了吗?”
柯风亮全身的怒火好像迎头就被一桶水浇得干干净净……不,他的情绪仍是激动的,可他却找不到任何的发泄口再叙述自己这些年的痛苦了。
“你……”
沈娇娇放下手,缓缓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听柯大人的苦痛经历了。”
柯风亮愣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所以,她今日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娇娇忽然又坐下了,好像才想起来一件事:“差些给忘了……”
她从袖间掏出一张纸递到了莒雪面前:“前两日林掌柜来时,将你的卖,身契拿过来了,本想着早些给你,但这两日里搬家费了些时间,便迟了些日子,还望你体谅些。”
莒雪面若金纸,当下就跪到了沈娇娇面前:“姑娘,姑娘,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婢子是想跟着您身边服侍,这才请姑娘向闻家要下我的,并无旁的意思。”
沈娇娇笑了一下:“你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伺候人的活儿,喜怒皆由不得自己,便连婚嫁都被旁人捏在手里,你伺候我数月,我还你自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莒雪立即向她磕了三个头:“姑娘,婢子知错了,您别不要婢子,你不要婢子,这天大地大,婢子要去何处安身……”
沈娇娇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我原先也想过,这京都之大,若你一人,要如何存活,但现在不同了呀,柯大人与你既是故交,自然不会见你受苦。”
经历方才柯风亮那一场质问,莒雪哪里敢再看他半分,忙又要跪下,眼圈立即就红了:“婢子知错,婢子说了谎话,不该骗姑娘……婢子同柯大人全不相识,还望姑娘不要赶我离开。”
沈娇娇皱了眉头:“不相识?那你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相识的人骗我?”
“婢子……婢子……”
莒雪看着沈娇娇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她做的事,早就被沈娇娇知道了。
沈娇娇似乎是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可她明明知道,她若真将自己所行之事说起来,便是欺主的大罪。
这死契的奴婢背叛主家,主家是有权发卖或者送到官府去的。
这一刻,莒雪只恨自己太过自信,竟高估了自己可以在沈娇娇的眼皮子底下放肆行事,小瞧了沈娇娇的一番心计,竟能不动声色一步步哄着她走向深渊。
她含着泪水,跪坐在地上,神色凄婉:“我不懂,我哪里不如元豆,我伺候你比他尽心,做事麻利,不会偷偷跑出去寻人玩,也不给你惹祸事……可凭什么,你处处包容他,纵着他任性,而我……只是犯下一点点的小错,你便要赶尽杀绝。”
沈娇娇终于还是站了起身:“私收钱财,蒙蔽主家,这些事,元豆都做不出来。”
她张了张嘴,似还想再念两道罪名出来,却又顾忌着什么,到底是没再说话,语气却软了些许:“罢了,卖、身契给了你,往后去何处,便随你吧。”
说完将卖身契塞到她手里,站了起身。
她回头看了一眼柯风亮,轻笑一声,往外走去。
莒雪看着她将出门外,终是痛哭出声。
而柯风亮,看着门外偶尔经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几张脸。
那是他的上司、朝中最冷面的御史、以及温柔拉过沈娇娇手的华星阑。
他们、他们怎么会——
柯风亮绝望大吼。
原来,这就是沈娇娇今日出现在此处的意图。
难怪她在自己承认了所有事后,不见半分情绪波动。他猜到了,沈娇娇是想替宋屏讨要说法,是替他报复于他。
可是他没有想到,沈娇娇这样报复于他。
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
当年他借宋屏醉酒之时,编出莫须有的话污蔑于他。
将他赶出京都。
而如今,沈娇娇激他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卑劣。
经次一遭,距他离开京都之日,也快了吧。
柯风亮突然记起当年同宋屏一同入京都参加会试时,他们得见京都之时的豪情壮志,那时的书生意气,宏伟抱负,因为他的卑劣。
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