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京都,春深,有雨。
身穿乌青长袍的中年男人一路抬手挡着雨丝儿小跑进了处院子,到了檐下急急跺了两下脚,将鞋上沾上的污泥撇到外处,这才进了屋子。
见了屋中手执画笔的女子才呐呐叫了一声:“非鱼姑娘……这画儿,不必赶了。”
他脸上展示出一副难堪来,似有些难以启齿,可在姑娘眼睛扫过来时,他又强硬着头皮道:“我去见了画赛的几大掌柜,但他们觉得咱们书局的规模不大,又是新开不久,说参加他们比赛的几大画商,最次都在京都开了十年往上的铺子了。”
闻言沈娇娇手中画笔微顿,抬头道:“先前不是说可以以个人的名儿参加吗?可曾问问?”
“这……”
“无妨,直说便是。”
“我问了,这画赛只准男子参加,而且,而且要有贵人举荐方可……”
话还没说完,屋里另一人便叫道:“这什么破规矩,我们掌柜的画画得这么好,他们就是怕被比下去!”
沈娇娇看了一脸不甘的小娃娃一眼,压低了声音:“元豆,莫要胡言,还有……我让你叫我什么的?”
小娃娃可不正是元豆,听了沈娇娇责备,他只得收敛一些,不情不愿道:“阿……阿姐,明明就是他们欺负人嘛。”
沈娇娇欲抬手替元豆拂去发间草枝,可才抬到一半便皱了下眉,只得将手放下,出言让元豆自己拿去了,而后她看向男人:“劳林掌柜费心了,看来想借这画赛在京都将咱们书局打名声的计划行不通了,此事我再思量几番……可曾探听到沈家什么消息?”
林乐德点了点头:“听说过两日沈御史夫人要去静安寺上香……这静安寺香火旺盛,很是出名,非鱼姑娘可要去瞧瞧,我着人安排马车……”
沈娇娇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这几日我还须将这画赶出来,便不出门了。”
林乐德只得点头应下:“那我就先回去了,前些日子约了些书生,道是今日要送画来书局……”
沈娇娇点了点头,又向元豆道:“外头落了雨,将家里的伞拿给林掌柜。”
元豆应了一声,跑到旁边屋里头拿了伞,一路送着林乐德出门,回屋子前又绕路进了厨房,自里端出了碗药:“掌……阿姐,药熬好了。”
沈娇娇回头瞧了一眼,先是皱了眉,却又没办法,接过碗吹了两下,低头将药汁喝了——她从前喝惯了药,可每次喝这药时,她却仍觉得苦得厉害。
偶尔她都会怀疑这方子是那老者故意给她多开了些苦味的药材,为得就是报复她不听话。
她将碗放下,又赶忙从元豆手里接了杯清茶漱了口。
“这药还得吃多久?”
元豆将碗收了,闻言又放下,扒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神医上次诊脉的时候说要连吃七七四十九日,咱们来京都也有半个月了,算上在路上的日子,大概还有二十几日吧。”
沈娇娇叹了口气:“都半个月了?可还是没寻到他的消息。”
元豆默不作声将碗收好,送到了厨房,回来时却见沈娇娇依旧看着窗外一枝新生的绿芽发着呆,不免嘟了下嘴:“华大哥也真是,阿姐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躺了半个月没能下床,他倒好,没过两天就留下了句不知所云的话就进京都来当大官儿了……”他替沈娇娇抱不平,出口后方觉此言怕是要伤了沈娇娇的心,又小声道:“还是闻公子人好,知道你要来京都,又是请人送咱们入京都,又替咱们寻了院子住下。”
沈娇娇垂了眼眸:“他必定是有苦衷的,也怪我,他那些日子分明是心绪不定,偏偏我什么都都不曾觉察到。”
元豆不愿与她辩驳,转了话又说起她的伤:“今日下雨了,看这样子起码两三天里这天儿都不会放晴,你的肩还疼吗?”
沈娇娇看了眼右肩,那日受了一箭,箭上又染了毒,好在遇了出山溜达的老者,吴问兰一路请着将他带到了淮上柳,据说是喂了她不少药,又以针逼出了毒血,这才救下她一命:“还好,往后天气暖和了,便好得快了。”
元豆甩了甩头:“昨日听说今天会试要放榜了,我去外头瞧瞧。”
“伞都给林掌柜了,这还下着雨呢!”
元豆已经跑到外处了,边往外冲边应她:“我同隔壁的二牛一块儿去,午饭就不回来吃了!”
沈娇娇看着他跑去飞快,无可奈何叹了声气,又抬手拿起了画笔。
她如今肩上落了伤,一日里拿笔的时间不能长,本来四五日能画好的图,这一拖便拖了十来日了。
这幅淮上春景图本是为了参加京都一画赛而准备的,可如今画赛参不成了,再赶画作似也没了动力,寥寥几笔落下,她又停了笔,坐到窗边支着脑袋赏着这一院春意。
不知华星阑如今在京都哪处?
自她受伤后,便没有再见过他。
他们说,华星阑是京都的大官,在她受伤后,有人不远千里将他的官服从京都一路送到了桐右,在沈家村跪了一日,求他归京。
后天华星阑便点了头,只留下只言片语给她,仅是望她保重身子,再无其他。
他在京都从任何官,又为何至沈家村一待便是半年,这些都是沈家村人茶余饭后津津有味谈论的事。
很奇怪,陈银花能因沈永寿一家偷偷替她应下婚事而气的浑身发抖,可在华星阑走后,却好像是没这个人一般,连他的名字都不在她面前提了。
偶尔她问起,陈银花便如同失忆一般,顾左右而言他。
所有人好像都默认了华星阑远去京都,便是抛弃了她,连带着大了肚子的沈娟儿都特地带着婢女婆子在淮上柳阴阳怪气了一回,可惜还没显摆够,便被宋枚赶了出去。
但沈娇娇总觉得不是,明明华星阑走时,什么都没有说啊。
唔,还有一人。
闻鸿朗。
他说:“沈姑娘,我与华兄相识甚久,虽不至生死之交,可也对其品性了解一二,他早将姑娘视作心上人,怎会对姑娘行始乱终弃之事,他必是有苦衷的,姑娘不如养好身子,在桐右等一等他。”
于是沈娇娇安心吃药,养好身子,在桐右等了他好几个月。
却无半点音信。
她不想再等了,是合是离,她想要一个结论。
所以她动身来了京都。
闻鸿朗分明是知晓些什么,可他不愿说,沈娇娇也不逼他,只道是愿意在京都替他开一家书局,她什么都不要,只要闻鸿朗送她进京,替她寻个住处。
闻鸿朗怔怔看了她半晌,终于绽开一笑,他说:“在下是个商人,一本万利之事,自是不能错过。”
他在京都开了书局,却吩咐书局中所有人听她调遣,一应事宜全交由她做主。
好像浑然不知她来就都目的为何。
又或者,他也是想知道,她来京都一趟,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
沈娇娇痴痴盯着窗外春雨,眼瞧着枝头一朵花儿在雨中盛放,她突然收回了目光,又回到了案前将画笔拿了起来。
“既然参加不了画赛,那就再开设一场比赛吧。”
她本来目的是想在京都书画商中争得一席之位,利用那场画赛结识京中权贵,再借由他们打探一下华星阑的身份及所处之地,既然此计不成,那她就自己举办一场比赛。
反正闻鸿朗说了,他有钱。
“阿姐!”门外元豆跑了回来,他脸上带着笑意:“太好啦,我没瞧到沈从晖的名字!”
沈娇娇抬了头,看着元豆幸灾乐祸的表情,先是反应了一下,而后才笑道:“你就为了去瞧他有没有上榜才去瞧的?”
元豆点了点头:“你病的时候他还在书局里要钱,真是可恶,如今他没考中,当真是天意。”
沈娇娇点点头:“总将心思用在旁处,总是成不了事的。”
自陶家将沈永寿、沈海请进县衙后,沈家就被迫将百两银子还给了陶家,而陶家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性子,怒火不消,拖着不去县衙,县令没办法开堂断案,只得将沈永寿同沈海关了半月。
直到沈家日日去陶家求情,让陶家平了火,后才去了县衙,虽是沈家还了陶家银子,但沈永寿并沈海二人所行之事还是触了律法,二人各判二十大板,另缴罚金数两,因着沈永寿年纪大了,县令又命,父罚子承。最终沈永寿挨了十板子,而沈海受了三十大板,两人回家卧床数月,连年都不曾过好。
沈如晖奈何不了陶家,便将这一笔帐记在了她们家头上,去书局闹过几次,后来章程现身,挥着拳头吓了他两回,这才作罢。
沈娇娇吹干了墨,方才画作已成,她小心瞧了一遍后,这才开口:“这榜都放了,他怕是没几日也要动身回桐右了吧。”
如今她不在家,陈银花肚子又大了,若是沈家因沈如晖没考上功名又不要命的又凑到他们家去要银子,吓到陈银花可不大行。
左右她也不是什么以德抱怨的好人,不如就在京都,让沈如晖为他先前所行,遭一回“报应”吧。
“明日将林掌柜请来,就说我有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