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恍惚间便已至明枫亭。
元豆将画交给周渚后,周渚瞧得她神色迷茫,不由唤了两声:“沈姑娘,怎么了?”
沈娇娇惊回神:“嗯?”见得周渚,她忙反应过来,强撑笑意:“无事,许是这两日太累,三公子方才说什么?”
周渚顿了顿:“原先想到最后时让沈姑娘上台献画,不过既然沈姑娘精神不济,我再另择人吧。”
登台献画一事,原是能让在场诸入园之人知晓她淮上柳的大好机会,可周渚所安排,她这画是最后这一遭,极是重要,倘若她上台半句说不出来,倒真不如另寻一稳妥之人。
沈娇娇自知自己此时心绪不宁,也不强求,点头便应下了:“劳周公子费心了。”
宋枚跟在周渚身后一直不曾开口,眼下竟突然道:“公子,沈姑娘的画,可否由我去献?”
沈娇娇看了宋枚一眼,有些莫名——宋枚向来不爱这等出风头的事,怎么会主动要求献画。
周渚闻言回头瞧了她一眼,犹豫道:“你去做什么,若叫人识出来……”
宋枚却突然上前,手按在腹前垂下了头:“公子,我应下了沈姑娘的邀约,今日过后,我便要辞别公子到淮上柳当差了……还望公子可怜。”
周渚颇是为难,可见了宋枚此般模样,终是不忍:“罢了,今日这等场合,他也不敢做些什么……过会儿换身衣裳,这一身不大合宜。”
沈娇娇听得云里雾里,暗衬宋枚与周渚二人言语之中的“他”或许便是宋枚放弃闺门小姐入周府为婢而要寻的那人了。
沈娇娇想了一番,不由暗笑一声之前她竟将周渚与宋枚二人当作了对桃花流水的冤家,如今瞧来,周渚或许也是知了她入府缘由,更甚,或是已知了宋枚心中所慕之人是谁,只是他亦知两人今生无缘,这才一而再,再而三想替宋枚别寻别处安身吧。
宋枚依言出了亭子去换衣裳,见着周渚有客又来,沈娇娇便也跟着微微浅礼告了声先行离开。
周渚浅笑一声,自他一旁的盒中取了两个木牌子:“今日这园中人多,府上人也不能尽识,姑娘与这小哥且将这牌子系着,府上人自知是客,必会用心招待。”
木牌子一面绘着几枝花得大盛的杜鹃,另一面以瘦金体写着子规二字,小巧别致,可直接挂在腰间。
沈娇娇道了两声谢,便接了牌子,与元豆一同出了亭子。
元豆一出亭子便现了原形,拿着牌子便问:“掌柜的,这三公子为何要给我一朵花的牌子,我是男子,怎么能用花儿为饰!”
沈娇娇点了他一下:“男儿用花如何?女子当得竹,男儿亦可以花为饰。”教训完她又向元豆解惑:“这杜鹃花枝多,寓意生意兴隆,咱们淮上柳行商,这牌子多半是代表咱们身份是商户。”
元豆明了点了点头:“原是如此,难怪我瞧着那些牌子上有些各色的花儿呢。”
沈娇娇笑了下:“这位周三公子倒是聪慧,今日游园之中不仅有商户,亦有官员,他约摸是担忧府上下人失了眼色冲撞了哪位大人,于周家不利,这才想出这等隐晦又不失体面的法子。”
元豆将木牌子系在腰间:“能看出这牌子何意,掌柜的也很聪慧……我方才见了那边有好些秋菊,颜色多得很,我们去那处吧。”
沈娇娇却觉得疲累,摇了摇头:“你去吧,我大抵是昨夜没睡好,精神当真不足,就在旁边歇歇,你瞧了好看的便记着,等回去便买上几盆。”
元豆见她果真神色恹恹,只得放弃纠缠于她的想法:“好吧,那我先去看了,等到了周府压轴的花景时,我再同你一块儿去瞧。”
沈娇娇点了点头,便走到园子一处阴凉水榭之中,半伏了身子倚在栏杆处,耳听榭下流水叩石,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汪瑶那话。
——“表哥好不容易来了容州,我若不抓紧机会,我的亲事,怕真要化作云烟了。”
她早想到二人关系甚是浅,也猜到他们会有这喜结连理的结局,可当事情真摆到了她的眼前,沈娇娇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前生有过一场便宜婚事,可连夫君的脸是何模样都不知道,重生投作沈娇娇,初尝女儿心事懵懂之酸甜,可竟又瞧上个有了白首之人的华星阑。
在开口说出自己心思之前知晓。
是她之幸还是不幸?
“沈姑娘?”
光听这声音,沈娇娇不觉便是背一僵,她沉默一会,终是忍住没有回头:“嗯。”
华星阑听了她应话,当即便坐到了她身旁:“方才在园子里遇了元豆,这才知你也来了,听他说你身子不适,是怎么了?”
沈娇娇语气生硬:“好得很。”
华星阑一顿,突然小心翼翼起来:“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那日确是有事,没来得急与你解释,我与那沈娟儿当真就是偶遇,又因了那会儿有贼匪做乱,她一个人总……”
听着他缓缓解释那日的误会,沈娇娇不由得鼻子微酸,心中又是一股躁意:“谁气你了,你同谁在一处,遇了谁,又何必同我解释,我与你也没什么关系,便是你欢喜谁,要同谁成婚,都是你自己的事。”
华星阑被她刺得一顿:“皆说这女子心意似海深,我这解释不过就是晚到了几日,怎么沈姑娘你便这般言语刻薄……”
沈娇娇一下回过头来,眼眶微红:“我言语刻薄?我又不曾求你同我说话,若是嫌我言语刻薄,你便去寻你那个……”
正说着,汪瑶便由着那个叫作香儿的姑娘扶了进来,沈娇娇语一下被噎在喉咙间,目光却扫向了汪瑶腰间的那块木牌,字面被翻向了内里,只能瞧见花面。
一株姿态优美的兰花。
“……善解人意的兰草就是。”
说完她便起身离了亭子,连招呼都没与汪瑶打便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表哥,这是怎么了?”
华星阑也是一脸莫名,他看着沈娇娇离去的方向:“寻兰草?”华星阑无奈向汪瑶道:“前些日子我惹她生了气,大抵她是想让我买株兰草去哄哄她吧。”
汪瑶也非真是半点不懂眼色,这几日相处下来,她怎会不知华星阑对这个书局小掌柜不一样,当即笑道:“瑶儿在家时对花草也懂些,若是表哥不嫌弃,我们一同在这园子里瞧瞧,若能寻到兰草,便买一株给……那位姑娘。”
她寻遍记忆,却是没想起沈娇娇的姓名。
“也好。”华星阑也自亭中站起。“这秋日兰草便如细草,落入我眼中便都一个样子,表妹蕙质兰心,必要替我好好寻上一株。”
一旁香儿此时却是一声惊呼,伸手便指向亭外:“小姐,表少爷,周府压轴的花景要上了。”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了着园子中央的长杆上挂上了红绸,这正是周家一开始约下的花景标志。
汪瑶娇笑着上前拉了华星阑袖口:“早早听闻桐右周家花景美不胜收,瑶儿觉着,反正那姑娘也尚在园中,表哥你便是此时买好了兰草也不能当即送给她,不若咱们先去瞧了花景,再去挑上两盆兰草,正好出了园子便给那位姑娘送到书局去,这般也示表哥诚意。”
华星阑一想也是有理,沈娇娇此时必然也会去瞧花景,不如且听汪瑶所言,先去瞧花景,指不定那时沈娇娇瞧了花心里一高兴,便消了气。
便也点了头,同着汪瑶一处赶往园中。
一说这沈娇娇自亭中跑开,未过多时便也见得红绸高挂,想着与元豆约好在花景处再见,脚下绕了几个弯,便也赶到了园中央。
游园中央是处小湖,湖心设长台,这压轴花景便在长台之上的红布后面,又于长台对面设立看台,最前处设了椅子,后面便是一节节阶梯,由看客们站于上处,亦可遍赏花景。
因沈娇娇是周家花宴的画商,周家便也给她安排了一个座席,她才至便有仆人引她入座,等得三声乐落,元豆也赶到了她身旁。
“表哥,咱们坐那儿……咦,这不是……”
沈娇娇一抬头,竟又见华星阑并汪瑶行自她身边,华星阑朝她露了个温柔又讨好的笑容,沈娇娇却是无言,咬了咬唇便就转头转心看向长台。
重新打扮过后的宋枚捧着一幅长卷登上长台,在诸位看客眼中,她与另一女子一同将画卷拉来:“十里枫林。”
十里枫林,这是周府一早在没定下画商前就请了沈娇娇去绘的。
枫叶如血,十里似火,这是沈娇娇当时见到周家枫林的第一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画长卷,极考虑耐性又考验画技,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哪怕画至最后她一身画料,可在听得周旁人叹服的抽气声时,她终于微不可察露了个笑容。
“此画,是非鱼先生特意为我周府的红叶林所绘的长卷,当日一见此画,连我常去红叶林之人都为之叹服,这世间,竟真有人能画遍秋水,绘尽四季,便由此画,我周家定下今年压轴花景,十里枫林。”
周渚手微抬,长台之上另两名美婢便以竹竿将盖在花景之上的红布挑开。
“宋枚……怎会是她……”
在众人目不转睛盯着红叶时,沈娇娇听到前方一人吃惊出声。
——前一列,坐着的是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