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沈家村轮廓之时,沈娇娇还是情不自禁的从心底盛出复杂的感情起来。
恐惧、紧张,愤怒。
可因太久没回到沈家村,她又难免多出一丝近乡情怯来。
白霜自是不会像她一般愁绪万千,它只顾着撒开脚步向前,没一会工夫,沈家村已是近在眼前。
沈娇娇骑着驴,路过了两人身边,她随意看了一眼,竟发现走在后边的人是吴问兰。
“走吧,还看什么,还盼着你那对恨不得你早点死的公婆出来送你?”
这话是走在吴问兰前头的那人说的,那人头发花白,脸上法令纹极重,大抵是牙有些突出,从侧面看,整张嘴都向前高高凸出,更是显老。
吴问兰眼睛红红,却是低着头跟在那人身后,凭她在前头边走边骂,都没回半句嘴。
若非是吴问兰,沈娇娇定然不会拉住白霜,去掺和这等事。
一来被骂时,大都是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谁都不愿在旁人面前丢了面子。
二来这一瞧便是家中人,这家务事向来水深、是非难断,便是她有心牵扯,也估计理不清这事情本质。
可这人到底是吴问兰。
沈娇娇还记得那个晚上,吴问兰略带哭腔的告诉她。
“没有人在意我的情绪,我一遍遍的告诉我的公公婆婆,他们置若罔闻。我和沈游星说的时候,他却当我是故意推辞。沈娇娇,谢谢你,只有你,问我难不难过。”
所有的难过,如果没有人愿意倾听,那难过时该有多绝望……
沈娇娇拉住了白霜,又催着它调了个头,使它跑到吴问兰旁边。
沈娇娇从白霜身上笨拙地滑下来,上前将吴问兰叫住。
眼前的吴问兰,比起那夜被赶出来的她好似还瘦了些,因为瘦,所以她的眼睛显得尤其的大,沈娇娇叫了她一声,她反应了好一会,才抬起了头向她看过来,眼中竟是木讷。
走在她前面的妇人转过身瞧了沈娇娇两眼,将吴问兰护到身后,她态度并算不上多好:“你是何人?”
沈娇娇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看着吴问兰。
好在吴问兰终于开了口:“娘,她是我的朋友。”
吴问兰她娘又打量了沈娇娇两眼,这才微微侧开点身子,让吴问兰走出来。
吴问兰无力碰了她两下:“娘,你先回去吧,我与她说几句话,便回去。”
那妇人点了下头,不甘不愿道:“早点回来,若叫我知道你再回那杀千刀的家,你这辈子就别叫我娘!”
杀千刀的,估摸着指的就是沈游星了。
等那妇人走开几步,吴问兰才拉着沈娇娇去了另一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打起了些精神:“有什么事吗?”
沈娇娇看着她变化如此之大,不禁跟着有些难过:“你是回家了吗?怎么好像还是很不高兴?你娘……”
吴问兰眼睛一红:“我娘就是嘴坏了些,其实还是疼我的,我今天来沈家,是来拿我的东西的,她怕我受委屈,特地叫了我哥一起陪我回来。”
她忍了忍:“可就是不知怎么地,我听着她骂我,就是很难过。”
沈娇娇拍了拍她后背:“既然从沈家拿回了东西,是与你相公……断干净了?”
吴问兰愣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公……他爹娘原先不同意的,但村长帮忙从中周旋,我便也就脱了身。”
华星阑确实为了此事去了两趟县衙。
沈娇娇又安慰了两句,才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吴问兰摇摇头:“我一被休弃的妇人,往后能如何呢……”
她不愿再嫁了,这几年的苦楚让她对成婚失去了期待。
“先回去和爹娘住在一处,我还会些针线活,左右算是衣食无忧,只是被休一事,传遍了村子,徒惹了爹娘脸上无光,空由他人笑话……”
沈娇娇咬了咬唇:“此事不是你的错。”
“世道如此,纵不是我的错,可旁人又怎会愿意理会。”
她脸上灰败,叹了几口气,径直转了身:“罢了,忍一忍,等时间长了,也就淡忘了。”
吴问兰一直向远处走,背影说不出的孤寂。
沈娇娇怔怔瞧了她一会儿,眼眶子泛起热来,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世道如此,就得忍着?
她都能决意离开沈家,逃开一个想要夺她所有年华的深坑,那她凭什么就此认命!
沈娇娇快步追上吴问兰,一把拉住了她:“问兰姐姐,你要不要来我的书局,有月钱,包吃包住,只要你不想走,你可以一直住在里面,没有人会在背后说你的过往,也不会有人会对你步步紧逼。”
吴问兰好似愣了一下:“什么?”
“我想招你当我的伙计,只有一条,往后你的难过,都不能忍,遇到不高兴的事,可以骂,遇了不想见的人,就不见,不必委屈自己去听不想听的话,也不必因谁而埋没自己的年华。”
吴问兰终于哭了出来,她一把抱住沈娇娇:“凭什么!做错的不是我,为什么要我受罪!我也是人呐……”
沈娇娇跟着哭了一阵,等得吴问兰情绪稳定下来,她才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来:“问兰姐姐,我或许在村里要待一阵子,你若是想去淮上柳,尽可先行前去……”
吴问兰一抹眼泪,摇了头:“多谢你,但我也要等等。”
沈娇娇以为她要拒绝,忙劝道:“姐姐,我是真心……”
吴问兰打断她道:“我这几年,我从不曾在爹娘面前尽孝,我想先伺候他们几天,再去你的书局。”
沈娇娇还是将钥匙递交到她手上:“姐姐想去时,便拿着钥匙去开门,书局有一后院,姐姐可在其中择一间屋子住下。”
吴问兰接过了钥匙离开,沈娇娇也整理好了心情,重新拉了白霜往沈家村而去。
比起先前的犹豫不决,此时的沈娇娇心已经平静许多。
她想明白了。
她的余生,应由她自己做主。
可这话不是说说便好。
她是沈家人,这一点是没有办法更改,即使原先的沈娇娇早就不在,可这副身子,终究还是告诉世人,她就是沈娇娇,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她都是沈家村的农家女沈娇娇。
而她想要做主自己的人生,第一步,便是不能有借着与沈娇娇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将她拖入深渊。
从前她纵使不愿见沈四水与沈家亲戚有过多来往,可私心里,还是认为讨好了沈家的亲戚,使了一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避开一些祸事,这便天下太平,可安然度日。
但这个想法,本就是错的。
只要沈家这群亲戚还在,那么她便永无宁日。
纵使这回他们强逼她成亲不可,那下回呢?下下回呢?
只要她有一回没能防备完全,那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她要做的,是让沈家的亲戚,与她再无任何关系。
但此事重大,她要好好计谋。
她一路紧锁眉头,完全凭着潜意识将白霜牵引回了沈家。
才到门口,她便听得一道尖锐的嗓子:“哎呦,娇娇回来了啊!我就说,同自家哥哥吵架,哪能就不回家了呢!”
沈娇娇一抬头,便见沈家门前站着一人——王芽。
比起她,沈娇娇更在意她身后的那座已经修完的屋子。
两家的地,就是比原先看起来大了,也气派了许多,一式的青瓦屋,另还有独立的两个小屋子,皆开了窗通风。
沈娇娇站在外处,勉强从那开着窗户里瞧见了几个新的书架,上面还放了一堆书,距离有些远,她并不能看清,想来应该是原先她屋里的书被放到了那两个屋子里。
沈四水说过,要给她专门盖个小屋子做画写字,想来便是这两间。
王芽这一嗓子,喊出了好几人。
沈娇娇稍稍一偏头,便见了沈四水与陈银花都走了出来。
陈银花自是紧张,双手互相纠着,嘴唇紧抿,似是不知她此番回来是对是错。
沈四水却更是震惊,他将沈娇娇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眼眶有些红,却是强撑着别过脸不去看她。
除了他二人,家中竟还有人,沈永寿坐在屋里头没出来,沈海到是走到了院子里,遥遥看着她,冲她绽出了一个笑脸,却是说不出的轻蔑与倨傲。
沈娇娇还瞧见了坐在一旁的沈如淑,冷眼看着她娘一脸笑意地将沈娇娇迎回家中。
“娇娇啊,你这些时候,都去哪里了啊,你不知道,大伯母出去寻了你好几回呢!”
王芽欲上前替她去牵绳子,沈娇娇却是冷眼朝她:“白霜性子烈,喜欢踢人。”
听了这话,王芽立马收了手,又离她远了些,直等到沈娇娇将白霜送到草棚里,她才凑上前:“就是你嫂子,竟是半点不记着你,还留意着她那绣活生意呢……”
沈娇娇冷冷道:“我嫂子若是不记着绣活,你问谁要银子!”
不想听的话,就不听。
反正也没几日的亲戚要做,对于王芽,沈娇娇才懒得再动心思去应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