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风 (一)
我见青山2024-08-12 12:003,304

  一声巨响,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俞非晚颤抖着抱起母亲,温热黏腻的血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母亲的气息正在飞速消散,快得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绝望如同猛兽撕咬着她。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哭嚎。俞非晚抬起头,长街寂寂,唯她的恨意震耳欲聋。

   

  头顶是乌沉沉的天,周围是黑压压的人。

   

  而凶手,正在人群中看着她……

   

  1

  俞非晚自噩梦中醒来,天刚蒙蒙亮。恐惧的情绪仍如山一般压在她的胸口,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正当雨水节气,青山镇已连绵下了几日的雨。长街的路面年久失修,雨水积蓄在低洼处,像是一面不规则的镜子。迎亲队伍的长靴一脚将镜面踏破,紧接着鞭炮锣鼓声就在寂静的小镇里炸开了花。

   

  东街的胡家今日嫁女,一大早就支起了棚子宴请街坊四邻。杀猪的、卖布的、行医的、贩鱼的,小镇里百行百业,不分男女围坐一桌,图的就是个热闹。

   

  “哎?怎么没见俞娘子和她家那丫头?”

   

  旁边人一努嘴:“那不在主桌,和周捕头坐一处呢。”

   

  “能识文断字的就是不一样,吃个席都能坐主桌。”说话间突然压低了调子,“你说她和周捕头真没点猫腻谁信啊?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正是方便。”

   

  有人听不下去了:“我说曹家的,上回你家被人下套险些连铺子都赔上,全靠人家俞娘子的状书才给你讨回公道。传这些闲话,你亏心不亏心啊。“

   

  “她又不是白帮我打官司,我给钱了的!”曹家娘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寡妇门前是非多,自古的老话,又不是只有我说。再说了,不过是大伙儿聚在一起逗闷子,多大点事。她还能记恨我不成?没得那么小气。”

   

  此时却另有人嗤笑道:“我说老李,你怎么总替俞娘子说话?怕不是你也惦记着的吧?”

   

  满桌的人便哄笑起来。

   

  两桌隔得有些距离,偏偏这些话全被主桌的俞非晚听到了耳朵里。没有人可以在她面前诋毁她的母亲。俞非晚面色一沉,刚要起身,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上哪儿去?”母亲问。

   

  “我……我去看看胡家姑娘。”

   

  “新娘子不让人瞧,你乖乖坐着。”母亲的眼睛澄亮,似乎早已看透了她的心思。紧接着,母亲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今日是胡家的喜事,别给人添乱。我自会好好地治他们。”

   

  俞非晚兴奋起来:“怎么治?”

   

  “等机会。治人,得在事儿上治。”

   

  俞非晚抬起头,只见母亲勾起的唇角似一把弯刀。记忆中,母亲曾无数次带着这样的笑容,干净利落地斩杀身边的恶意。

   

  七岁那年,俞非晚跟着母亲搬来这个小镇。母亲是方圆十里少有的识文断字的人,靠着代写状纸文书谋生。都说寡妇门户生活艰辛,俞非晚却从未觉得。什么“含辛茹苦”、“饱经沧桑”一类的词,似乎也和母亲沾不上边。母亲永远兴致昂扬,无论怎样的境况,也总有办法把日子过好。甚至,还有些“出格”。

   

  五年前松阳府发生一起奇案。彼时周捕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备班衙役,偶然与母亲结识,然后就如有神助一般破解案情、缉拿真凶。再然后,他就从备班衙役一路升为县衙总捕头。人人都说周捕头是天生神探,甚至连朝廷都下文嘉奖。没人知道每次他破案之前,总是要来敲俞娘子的门。

   

  五年来,俞非晚眼见着母亲破解了案件无数。小到农家离奇失踪的耕牛,大到富户子弟争夺家产的命案。晚饭之后,点亮烛火,一起研读卷宗、推演案情,已是母女二人最喜欢的睡前游戏。母亲会借着案情教导她学习天文算术,涉猎奇技淫巧,掌握推理诉讼。也会带她到集市上观察来往行人,洞察人性幽微。当镇上的女孩们为了能像诗文里写的那样“纤腰袅袅不任衣”,攀比谁吃得更少的时候,母亲却将炖得香喷喷的肉端到俞非晚面前:“人要吃饱。吃饱了才能长脑子,才能长力气,才能一眼看去就绝非善类。”

   

  当然也有母亲教不了的东西。比如小时候她和卖炭赵家的小子打架,破皮流血吃了好大的亏。母亲心疼地哭了好久,然后就送她去张屠户家里学捆猪。她学了三年,才勉强能捆住一头两百斤的猪。好在赵家的小子不到两百斤,被她五花大绑吊在城门口挂了一夜,从此后全镇的小子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后来她渐渐长大,时不时有人会说:“俞娘子,你家丫头性子这么野,将来谁敢娶她呀。嫁不出去可就砸手里咯!”

   

  每次,母亲都会轻飘飘地回:“你啊,少操心。反正不嫁你家。”

   

  婚宴已至高潮,主家前来敬酒。母亲变了一张和善笑脸起身应对。俞非晚跟在母亲身后,也是笑意盈盈。她清楚这世道恃强凌弱人心叵测,但只要在母亲身边,就没什么可怕的。

   

  鞭炮声伴随着锣鼓声,这是迎亲的队伍到了。俞非晚跟着人群涌到前门,就见大红花轿鲜艳夺目。媒婆引路,胡家夫妇送女儿上花轿。新娘子身穿繁复嫁衣,脸上胭脂堆砌,遮面的梨扇下竟是满脸泪痕。周围是极尽的热闹,她的眼泪竟也变成了热闹的装点。

   

  俞非晚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呢?”

   

  母亲喃喃说道:“她在哭她自己。她被赶出了自己的家,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份财产、一个附庸。她要阉割精神、献祭血肉,在审视下过完一生。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

   

  俞非晚只觉周身一阵恶寒:“每个女子,都要如此么?”

   

  “当然……不是的。”母亲回过神,温热的手掌覆在俞非晚的后背,驱散她周身的寒意,“你与她们不同,母亲永远不会驱赶你。你想怎样生活,便怎样生活。我只求你一辈子幸福快乐。”

   

  俞非晚转身抱住母亲:“我要一辈子待在您身边,自然就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母亲笑了:“我陪不了你那么久。好在我教你的,你都已经学会了。将来即便独身一人,你也能活得很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俞非晚隐隐有些不安,母亲的话让她又想起了那个噩梦。母亲是俞非晚的守护者,是她的至亲、她的老师,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要怎么活。虽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但今天,俞非晚第一次真正思考“死别”的意义。即便还很遥远,但那份绝望和恐惧却丝毫不减。

   

  俞非晚心里暗暗地想,如果可以,她希望死亡来得更晚一些。

   

  鞭炮伴随着锣鼓声又一次喧闹起来。众人簇拥着花轿,吹吹打打上了路。这场热闹直到黄昏方才渐渐散去。母女二人回到居住的小院生火做饭。母亲手上还有几份切结书没有写完,明日就要上交官府。俞非晚便帮着一同整理,直至月上柳梢,方才吹灯睡去。

   

  半夜又下起了雨,晨起时小院池塘的水涨了老高。母亲背起书箱,撑了一把油纸伞出门,对俞非晚说:“若到傍晚雨停了,我便坐周捕头的马车回来;若是雨太大,我就在县城住一晚。你要记得关好门户。“

   

  俞非晚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母亲转身要走,又嘱咐道:“柴火都潮了。等天放晴,别忘了晒一晒。”

   

  “知道了,我都记下了。”

   

  俞非晚觉得母亲未免有些操心太过。瞧这天三五日都未必能放晴,那时她早已回来了。

   

  果然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竟如瓢泼一般,白茫茫不能视物。镇子里敲响了防汛的铜锣,各家各户都出了男丁去守堤。雨一直下到第三天中午才终于渐渐收势,守堤的人们也都回来了。俞非晚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却又听说去县城的山路被冲垮,怎么也要两三日才能通行。

   

  俞非晚坐在小院门廊下,看雨滴如珠串顺着檐角滴落。她告诉自己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形,母亲不过是晚几天回来,没什么大不了。可内心深处却又焦灼万分。人生何其短暂,如果死亡是躲不开的别离,她只想在此之前能多一点时间陪伴。

   

  三日后,周捕头的马车出现在门前。可母亲却没有回来。

   

  “丫头,你得跟我走一趟……”

   

  义庄潮湿阴冷,黑洞洞的大门敞开,迎面一股恼人的腐臭气息。俞非晚跨步而入,一眼看到门边残破的油纸伞和满是污泥的桐油书箱——那都是母亲随身的东西。然后,即便她再逃避,也不得不看向房间正中,那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

   

  “人是修山路的时候在泥沙底下发现的,泡了好几天,已不成样子了。我是看见那箱子里的切结书,才知道是俞娘子。想来是还没到县城就出了事。丫头,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你得挺住。得让你娘走得体面……”

   

  后面的话俞非晚已经听不到了。她定定地看着草席卷里露出的那双灰白的脚,左脚脚腕处有一颗朱砂痣。她记得夏天和母亲在廊子底下剥菱角,她靠在母亲的膝上,那颗痣就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母亲的气息温暖地包裹着她。俞非晚伸出手去触碰那双脚,冰冷僵硬,没有一丝生气。俞非晚紧紧抱住那双脚,她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它重新温暖起来。但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竟这么快。

   

  被刻意压制的情绪瞬间冲破了屏障。俞非晚扑上去想要撕开草席,她要把母亲叫醒,她要带她回家。有人挟住了她的双臂将她拖开。她紧紧盯着那卷草席,像个小兽一般发出嘶哑的嚎叫。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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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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