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纸钱洒向天,送葬的队伍从义庄出发,一路朝城外的漏泽园去。抬棺的、吹曲的,前后不过五六人,都是府衙给的配置。俞非晚一身孝衣,怔怔地跟在队伍后面,如一具行尸走肉。进了漏泽园,只见坟茔相接,挨挨挤挤。周捕头站在一棵桑树下,八尺土坑,两口方砖,便是母亲的埋骨之地。
下葬的流程可谓紧锣密鼓,大伙儿只想早点干完回去交差。眼看着棺木进了坑,一抔土扬起,周捕头却叫了停。
“丫头,还有没有话要对你娘说?”
俞非晚呆愣愣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应。
周捕头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大伙儿就又开始干起来。很快,黄土就垒成了一个小丘。周捕头上前扶正墓碑,忽听身后“扑通”一声。俞非晚双眼翻白倒在地上,拿手一探几乎没了气息。周捕头大惊:“快救人!找郎中!”
——
俞家小院不过几日没人经营,草木竟已有破败之相。房间里,李郎中号了半晌的脉,脸色越来越沉。周捕头急急问道:“李郎中,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啊?”
俞非晚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微弱,一动不动。
“形神失散,血气瘀滞,脉象阻塞。”李郎中叹了口气,“应该是悲伤过度引发的失魂之症。”
“失魂症?能治吗?”
李郎中回道:“得慢慢将养。不过能养成什么样,可就不好说了。我先开副安神的方子。”
李郎中话音刚落,院子里便传来人语声。不多时,屠户张家和货郎曹家的两位娘子就前后进了屋。两人一来便开始哭,这个说:“老天不长眼,俞娘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就遭了难”,那个说:“这丫头太可怜,没了亲娘,以后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办”。
周捕头被哭得脑门子嗡嗡响,嘱咐了李郎中几句,便转身出了门。他身上还有公差没交,得赶紧回衙门。
“周爷您留步。”
周捕头回头,竟是曹家娘子追了出来。她两步上前行了一礼,抬头,脸上笑容灿烂,竟然丝毫看不出方才哭过的样子。
“周爷,俞家这孤儿寡母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衙门不会不管吧?”
周捕头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想来是出自多年街坊的关心,于是道:“俞家是登记在册的女户,衙门自然是要管的。俞娘子已在漏泽园安葬了,丧葬费用衙门出。丫头可以进居养院,衣食用药都有照顾。你们回去告诉街坊四邻,都别操心了。”
曹娘子笑了笑:“瞧周爷您说的,俞娘子生前是个热心肠,没少给大伙帮忙。如今人没了,剩下一个孤女,我们乡里乡亲的不出点力,心里也过不去啊。“
周捕头着急回衙门:“不用不用,顾好你们自己的营生。朝廷都有定数,不用你们出钱出力。”
他转身要走,曹娘子再次追了上来:“我们大伙儿商量了一下,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打算给俞娘子做一场法事,邻里处了这么多年也算亲人,我们送送她,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凄凉。这丫头我们几家也能合着养,不过是多一口饭的事。居养院里人多,总不如家里住着舒服。左右我们娘们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一定照顾得周到。衙门给的补贴钱该是多少,便折给俞丫头。如此,既全了朝廷的规矩,也不给衙门添麻烦,对俞丫头也好。您看如何?”
周捕头停下脚步。听到这儿,他才明白这人的意图。按照惯例,俞非晚每天可以领到一升米、十文钱。在居养院里,这些钱都能用在她自己身上。可要是给到这些人手中,还真不一定。
周捕头在市井中行走这么多年,深知邻里守望相助、古道热肠是真,但那也得是大伙儿都差不多的情形下。但凡有一户落了难,没了自保的能力,那轮不到外人来欺负,周围的亲邻们就会先撕下人皮,把它吃个干净。人与兽最大的区别就是要脸面。但在利益面前,脸也是可以不要的。
短短一瞬间周捕头想了很多。俞娘子对他有帮扶之情,他不能置之不理。况且他是官身,要照拂一个孤女也不费力。左右先把衙门里的事忙完,再回头来安排这边。但也不能早早掐断了这些人的念想,否则就怕那丫头活不到他回来。
“你说的倒是个好办法。等我去衙门回了老爷,看能不能多要些补贴。”
曹娘子一听这话,立刻笑开了花。
“估摸着三五日就能有结果。这段日子曹娘子辛苦些,把俞丫头照顾好。到时候衙门要派人来看的。”
曹娘子满口答应:“是,周爷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周捕头离开前又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床正冲着窗子,屠户张家娘子正用帕子小心地给俞非晚擦脸。周捕头心里稍安了些,心想,张娘子是看着那丫头长大的,倒也值得托付。
李郎中一走,屋子里就没有别人了。张娘子去打水投了帕子,转身回来,就见俞非晚的眼角有一道泪痕。
张娘子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丫头,婶子知道你心里苦。哭吧,哭出来能好受些。”
她帮俞非晚擦掉眼泪,又说道:“说来说去,这事儿都怪你娘。你都十六了,别人家姑娘这个年纪都当娘了。她要是早点给你许个人家,何至于你孤零零一个人啊。”
夕阳的光从窗口射进来,张娘子的四方脸半明半暗。她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不怕。现如今是老天爷显灵,让你给我老张家传宗接代。往后,我就是你娘了。”
张娘子这辈子最大的隐痛就是她那个痴傻的儿子。道士说是他家做屠户杀生太多,老天给的报应。可张娘子却觉得一个痴傻的儿子也比姑娘好,起码能娶媳妇、传香火。
镇上的姑娘她都惦记过。最开始她还有些挑剔,觉得这个样貌不好,那个不会干活。娶儿媳是花钱的事,总要拣个好的。后来日子久了她才明白,镇子上谁家都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她也曾托人去乡下找穷苦人家买妻,可那些典妻最长也只许租三年,还不保生养。未嫁人的丫头们宁愿去大户人家做妾做婢,也不愿嫁进她家。这一拖就是十几年。
这样想来,俞娘子死得正是时候。留下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不就是给她老张家准备的么。
张娘子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那是几年前她找俞娘子帮忙拟的婚书。如今空出的新娘那里,已赫然写了俞非晚的名字。江南民风好讼,做事要合法,这个道理她懂得。张娘子四下看看,在桌上找到一方红印泥。她一手捏住俞非晚的手指,满满沾了印泥,就按在了婚书上。
天色已然暗下来了,屋子里没有点灯,张娘子的双眼却闪着灼然的光。婚书一共两份,她将其中一份收入袖中,另一份则藏进了桌边的书箱内——将来若有人质疑这门亲事,便可以说是俞娘子在世时就商量好的。待她安排好这一切,刚好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闷闷的:“娘?”
张娘子笑了,真是如有神助,一切都刚刚好。
她悄悄打开门,把儿子放进来,低声问道:“没人瞧见你吧?”
儿子直愣愣地看着她,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过了半天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张娘子索性不管了,反正她都安排妥当了。待今晚生米煮成熟饭,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好儿子,今天晚上就是你娶媳妇的好日子!”
“娶媳妇……”傻小子笑起来,突然又想到什么,眼睛瞪得老大,“花轿!坐花轿!”
“有,有,明天一大早,花轿就到门前。这孩子,这就心疼上你媳妇了?”张娘子指了指屋里,又伏在儿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傻小子便嘿嘿笑起来。
“快去吧!娘还等着抱孙子呢!”她拍了拍儿子的背。那傻小子便急不可耐地走进了黑洞洞的房门中。
张娘子心满意足地出了院子,又掏出一副铜锁,转身将院门死死地锁住——明日一早她会亲自带人来“撞破好事”,到时生米煮成熟饭,又有婚书在手,事一准就成了。之前她担心儿子不能传宗接代,专门找过暗门子来试,结果这小子争气得很。想想这些年,一个大小伙子身边没个婆娘,多可怜啊!张娘子想想就心疼。好在如今苦尽甘来了。
窗外浮云遮住了月亮,房间里漆黑一片。张家傻子一个没留神撞在桌角上,疼得龇牙咧嘴。不多时浮云散去,月光复又照了进来。张家傻子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床上。俞非晚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傻子咧开嘴,臭烘烘的口水就顺着嘴角淌下来。原本迷茫的眼睛里逐渐散发出野兽般的欲望。他痴呆呆走到床前站定,巨大的黑影完全笼罩在俞非晚的身上。再然后,他俯下身,长着脓疮的鼻尖距离俞非晚白嫩的脖颈仅仅一寸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