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支笔都快秃了,写出来的字像鸡爪子一样。”
“哈哈,还真是。明天去集市给你买一支新的。那今天就别写了,咱们早早睡觉,明天赶早集。”
俞非晚记得这是她七岁那年的事。彼时她们还没有搬到青山镇。那晚她兴奋得半夜都没睡着,一心想着明日赶集的热闹。也幸好她醒着,才在那匪徒越窗而入时尖叫着唤醒了母亲。
匪徒一共有两个。他们身形高大,往狭小的房子当中一站,便将母女二人的生路死死堵住。俞非晚认识他们,是隔壁家的那对兄弟。平日里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猎人盯着猎物一般。母亲请求他们不要伤害自己的女儿。俞非晚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她那么高傲又刚强的人,此时却几乎要碎了。俞非晚心里堵得难受,她恨这些坏人。她对钳制她的那个人又踢又打,却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对方一个巴掌就打得她头晕目眩。绝对的力量压制,她根本反抗不了。
“没有什么力量是可以做到绝对压制的,那只是用来让你放弃反抗的说法。人,没有獠牙没有利爪,照样可以杀死猛兽。关键是要找对方法。”
这是很久以前母亲说过的话,此时却精准地穿越时间,在俞非晚的耳边回响。那匪徒拎着前襟将她拎起来,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另一人正将母亲压在床上。母亲的手伸向枕下,对了,她记得那里有一把刀。
俞非晚突然抱住匪徒的头,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在他的胯下。那人完全没有防备,最脆弱的部分被狠狠击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整个人萎缩在地。俞非晚迅速行动,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优势时刻,错过了就全完了。她跨坐在那人胸前,两个膝盖固定住他的头,然后用手边唯一能摸到的东西——那支掉毛的笔,狠狠地扎进匪徒的眼窝。那人发出一声凄惨嚎叫,然后昏死过去。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俞非晚本能地闪躲、回击,才发现是母亲。另一个匪徒已倒在床上的血泊中了。母亲什么也没说,而是快速给地上那人当胸补了一刀。直到反复确认两个人都死了,母亲才颤抖着手抱紧了她。
“害怕了吧?”
母亲在发抖。俞非晚靠在母亲的怀里,双手环抱住她。
“开始是怕的,但是后来我只觉得生气。凭什么他们来害我们,他们怎么敢!我一想到这,就浑身都是力气。”
母亲轻抚着她的后背:“记住这愤怒。往后,任何人敢欺负你、残害你,你就用愤怒回击。要让他们知道你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你是顶天立地的人。”
次日天明,母女二人便去县衙投案。两兄弟入室劫色被反杀的消息瞬间在小镇传播开。证据确凿,衙门快速结案,判定俞家母女为正当防卫。可那两个匪徒的家人却不服判决,托了关系上府衙告状。想来那关系是足够硬,府衙复审之后,竟然改判母亲“通奸在先、杀人在后”,判秋后问斩。
许是府衙放出了消息,没有讼师愿意为母亲辩护。俞非晚只能趁白天探监那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记下母亲说的法条——纸笔都是不允许带的,她只能全部记在心里——晚上回家写成状书。她去求仵作把那支秃笔还给她,那是她唯一的一支笔了。仵作当然不可能将杀人证物交给她,却偷偷送了她一支新笔。从春末到秋初,俞非晚翻遍了《宋律》,写了上百封状纸,递到了周边二十余个州府。每一份状书援引法条的角度都不同,因为母亲说了,只有以这种方式,各州府才不能合并卷宗审理,那这个案子就有被二十余位判官看到的机会。只要其中有一位能秉公执法,那就有翻案的可能。
可惜的是,上百封状书全部石沉大海。眼看问斩的日期越来越近,俞非晚第一次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感到绝望。她抱膝坐在居养院的廊下,抬头看着瓷青的一方天,心想,假如母亲真的被他们杀死了,那她也不活了。活着没有希望,死了变成鬼,再去讨公道。
但命运终究没有辜负她。在问斩之期的前三天,监察御史包拯巡案至此。然后,“七龄童当街拦御史,包青天问案平冤情”的话本便在市井中流传开来。此后十年,关于这位包大人如何断案如神的话本已如满天繁星、真假难辨。但俞非晚知道,故事的内容或许有演绎,但包拯一定是真的。
母亲走出大牢的那一日,俞非晚等了许久。她们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而是平静地手牵手,一路回家去。这一场案子牵连甚广,主事官员皆被判罚。俞家母女瞬间成了当地的名人,甚至有人专门送来衣物粮食。母亲却说居于盛名之下乃不祥之兆,当夜,她们架着一辆轻便马车,悄悄搬离了小镇。
风波已经过去,可俞非晚心中的郁愤却从未平息:“母亲,我不喜欢这世间。人人都自私暴虐,人人都不守规矩。”
“不是人人都不守规矩。而是守规矩的人都不说话,不守规矩的人都跳得欢。所以守规矩的人容易被不守规矩的人欺负。”母亲说。
“那岂不是更让人生气。”
“所以我们要去教训那些不守规矩的人。这就是讼师的责任。”
“不守规矩的人那么多,要教训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七岁的俞非晚仰头问。
母亲笑答:“没完没了。只要活着,就要一辈子和他们斗下去。”
俞非晚仿佛从眼前的场景抽离出来了。七岁的她和年轻的母亲走在去往青山镇的路上,朝阳渐起,大路长而直,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她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所以,你准备好战斗了吗?”
俞非晚转过身,是十年后的母亲站在她面前。
霎那间她想起了一切,眼泪不受控地流下来:“没有,我没准备好。母亲,你别走。”
母亲笑了:“你会活得很好的。记住,保持愤怒。在事情发生的时候,相信自己的本能。”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眼中是她眷恋的温柔,“但现在你应该醒过来了,不要把弱点暴露在人前,这不安全。”
俞非晚抹了一把眼泪:“母亲,你是真的要走吗?”
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后退了一步,便如一阵轻烟消失在空气中。
俞非晚低下头,喃喃道:“我都没有好好跟你说句话。那天你的脚那么凉,你肯定受冻了。我去给你找一双鞋袜,还缺什么你要跟我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大颗的眼泪滴入黄土中。她知道母亲是真的离开了,不论她愿不愿意。可说好了一辈子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忽然一个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不对,若母亲果真是死在山路上,那她到底是死于去路,还是死于返程?若是死于返程,那她一定会先将切结书上交县衙才会回来,那么书箱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尸体旁?但她若是死于去路,那就没有到过县衙。母亲出门的时间是下午,路途不过一个时辰,傍晚雨下大时她早该已经到了县城才对。时间是对不上的。
不对劲。俞非晚猛然抬起头。任何不合理之处都有信息的错漏,母亲的死因根本没那么简单!
现在能做的猜测有两个。要么,母亲是被什么耽搁了,只能冒着大雨走山路。这不像是母亲的行事风格。要么,这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瞬间五感回神,俞非晚猛然睁开眼睛。张家的傻儿子吓了一跳。俞非晚迅速出手抓住他的领子,将人掀倒在地上。
月色下,俞家紧闭的屋门内传来一声闷闷的哀嚎。
对于白日里发生的事,俞非晚并非浑然不知。趁人之危,何其歹毒。但她现在没时间与之纠缠,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月色下澈,漏泽园内坟茔凄凄。这里是朝廷为孤寡绝户准备的安葬之所,没有后人祭祀,自然也没有人看护。少女扛着和她身量等长的锄头从黑暗处走来,坟头草木森然,有乌鸦惊叫,啧啧如厉鬼。但她却浑然无畏。
终于,俞非晚在一座新坟前停了下来。上写着“状师俞氏弗唯之墓”,落款是县衙立坟的日期。没有籍贯,也没有父母子女,好像她就是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好在“状师”冠于名前,这该是她想要的。
俞非晚扬起锄头,重重砸在坟头的新土上。她没有丝毫犹豫,每一下都比之前更坚定。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带母亲的尸体去找仵作。她要清楚地知道死亡的每一个细节。她坚信母亲一定会给她答案。她要还母亲公道。
月色下,俞非晚奋力挖着土。很快,一锄头下去发出了“咚”的一声,棺材埋得比她预想得要浅一些。俞非晚跳进墓坑,换上一根撬棍,在檐口下凿出一个缝隙。然她后将撬棍插入缝隙中,再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撬棍上,几次之后,四周的封棺钉终于开始松动。
这已是最后一步了。俞非晚用撬棍一端的钳口将四根钉子拔出,棺材的上盖便可以被推开了。
前后已折腾了一个时辰。月至中天,周围乌鸦嘎嘎乱飞。俞非晚站在母亲的棺木前,双眼都是血红色。她知道下一秒迎接她的是什么——腐烂的身体、枯草般的头发、恶臭和驱虫。但是她不在乎,那是她的母亲。
俞非晚深吸一口气,棺材盖缓缓被推到一边。她系上面巾、戴好手套,然后踮起脚往里看去。棺材里的情形令她形神俱震。俞非晚的眼睛瞪得老大,猛然退后两步跌坐在地上,卡在喉咙里的尖叫被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棺材里竟空空如也。母亲的尸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