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风(四)
我见青山2024-08-15 14:524,300

   一只乌鸦在头顶的枝丫上鸣叫。俞非晚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盯着脚下空荡荡的棺材。尸体肯定不会自己长腿跑了。那么,定是被人偷走了。

    

   “是谁?或者说,谁能做到?”

    

   母亲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此时她就坐在俞非晚的身边,眉眼间神采卓然。每次面对棘手案件时,她时常会露出这样兴奋的表情。俞非晚感到一阵熟悉的心安,好像这只是一场最寻常不过的睡前游戏。

    

   “今天早上尸体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封棺下葬的,所以偷尸的行为只能发生在下葬之后。”俞非晚回答着母亲的提问,“白日里偷尸太过显眼,若是那些配冥婚的赶尸客也多是夜里行动。入夜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俞非晚逐渐皱起眉头。

    

   “这个思路能缩小范围么?”母亲问。

    

   俞非晚摇了摇头。

    

   “那就换一个。”母亲鼓励道。

    

   俞非晚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偷尸?”

    

   母亲露出赞许的微笑。

    

   俞非晚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首先排除赶尸人。他们偷尸体是为了卖出去配冥婚,可你的尸体腐烂严重,配冥婚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尸体上有重要的信息,‘他’不想让人发现。要么,是他杀人时不小心留下的证据。要么,是他杀人图谋而未能取走的物件。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他’掩藏了什么,就能解开一切!”

    

   母亲望着她,但笑不语。

    

   俞非晚猛然摇摇头:“不对啊,既然尸体已经入土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还有什么地方比坟墓更适合掩藏真相?难道说他在防着别人开棺验尸?防谁?我么?不可能,没人能预先想到我会来开棺,这是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所以‘他’防范的另有其人……竟然还有人在追查你的死因?”

    

   俞非晚惊讶地望向母亲,然而那只是一个幻象,一阵风过便倏然消散了。这已是母亲能给予的最后提示。

    

   大量的信息在俞非晚脑子里碰撞着。这些猜想都过于离奇,她和母亲朝夕相处,深知母亲行事谨慎,人际关系也很简单,为什么会有人会这样大费周章地杀她?这一切必然有原因,难道是母亲卷入了什么案件之中……难道是跟那些切结书有关?不可能,那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官司。俞非晚深吸一口气,这样盲目猜想线头太多难以梳理,她需要更多的证据来缩小范围。或许明天在周捕头那里会有新的发现。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让人发现她开过棺了。唯有一切保持原状,才能让相关的人都放松警惕,她才更好调查。俞非晚站起身,忽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掉进了棺材里。

    

   棺材里湿乎乎的,还有一股腐臭的气味。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结果一头撞在棺材板上,疼得险些昏过去。她捂着脑袋躺了半天才缓过来,伸手想要扶着棺材口站起来,却摸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东西。

    

   是棺材内壁上的划痕。划痕很深,不像是普通的磕碰造成的,更似有人刻意拿着刀斧一类的利器制造的。细细摩挲,竟好像文字一般。俞非晚急忙爬出棺材,一把抓起墓碑旁的气死风灯,转身又跳回了棺材里。

    

   俞非晚将光源靠近内壁。灯光下这些痕迹似乎刚刚被刻上去不久,是两个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手指轻轻抚过,甚至还有扎手的木刺。俞非晚的心在狂跳,假如这符号是偷尸人留下的,那便是最有价值的线索!

    

   忽然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俞非晚顺着符号的方向,将头歪向一侧的肩膀,霎时间心神俱震——

    

   这符号,她认得。

    

   那是她和母亲共创的一套密语。在原有文字的基础上,将偏旁部首拆分,然后将发音归纳,便可像文字一样书写表达。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们经常用密语给对方出一些谜题来玩。棺材内壁上的这两个符号似乎是被仓促刻上的,显得有些潦草,但俞非晚还是能认出,写的是“柴火”两个字。

    

   柴火……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下雨天,母亲出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柴火都潮了。等天放晴,别忘了晒一晒。”……

    

   俞非晚如一支箭一般弹射而出,疯了一样往家的方向跑去。夜风刀子一样割在她脸上,血液轰隆隆鼓动着她的耳模。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做出一个猜想,一个足以颠覆之前一切的猜想:那个留下密语的人,那个偷走尸体的人,那个一手炮制母亲的死亡的人,就是母亲自己!

    

   是的,如果要伪造母亲的死亡,唯有她自己可以做到。她只需要说服周捕头——这她是一定能做到的——就能找到合适的尸体。然后用脚底的痣来掉包身份,再以最快的速度下葬,最后销毁尸体。过程中唯一的风险就是不能让俞非晚看到尸体的脸,而周捕头也确实做到了。

    

   “所以,母亲,你明明谋划好了一切,为什么还要留下那么明显的疑点?”俞非晚向着茫然的夜空提问,“还是说,这是你专门为我设计的又一场解谜游戏?若我能成功解开谜题,你会奖励我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过来。”

    

   俞家的大门仍被死死地锁着。俞非晚退后几步,一个助跑利落地翻进院墙。二十余捆粗柴被整齐地码放在柴房的角落里。俞非晚没有点灯,她决定不让任何人发觉她的行动。她挽起袖子,抱住一捆来到院中,借着月光拆开麻绳仔细检查——什么也没有。她立即折返,再去检查下一捆。

    

   柴火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而俞非晚却仍旧一无所获。但她有的是耐心。母亲说过,解决谜题从来不是靠一时的灵感,而是建立在枯燥的调查取证和繁琐的案头工作之上。夜还很长,这是母亲留给她的谜题,她紧紧地攥着这一点希望,小心又迫切地想要证明母亲还活着。

    

   终于,被压在最底层的木柴被搬开,露出了那个灰蒙蒙的油纸包。

    

   油纸包上面沾满了尘土,掂在手中不算沉。外层用浸了油的麻绳捆了好几圈,很是结实。俞非晚寻来剪刀,将麻绳剪断,再将层层包裹的油纸打开,露出里面一大一小两个信封。

    

   大的那个没有封印,里面装着一叠厚厚的纸。俞非晚打开一看,才发现竟然是自家的房契和地契,其他全是牒券,大小面额加起来竟有百贯之多。这应该就是家里的全部财产了。她又拿起另一个信封,这个稍小一些,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封面上写着一行地址:【开封府东安大街太平巷甲壹号】

    

   信封背面,火漆下写着一行小字:【绝密,擅阅者死】。

    

   “古怪。”俞非晚将信封拿起,对着灯光看里面的影子。除了一张叠起来的信纸之外,还有一块环状玉佩,应该是件信物。所以母亲是希望她能将这封信送到开封?却也没说要送给谁呀……俞非晚有些沮丧,这封信是她手头最宝贵的线索,就这么送出去她不甘心。

    

   俞非晚盯着“擅阅者死”这四个字看了一会儿,随即利落地撕开了火漆。就这几个字,还吓不倒她。

    

   玉佩先滑了出来。玉是老玉,翠绿如一汪春水,拿在手中沁凉,应该价格不菲。再将信纸展开,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在正中写着一行字:【三月十五,开封见】。

    

   俞非晚愣了一瞬,随即恍然大悟。这封信原就是写给她的!三月十五是时间,信封的位置是地址。唯有打开信封才能获得全部信息。这果真是母亲设计的谜题,约她去开封见面!

    

   如果说之前的密语可能由他人伪造,那这封信就一定是母亲的安排。唯有母亲足够了解她,能够预料到她会打开信封。

    

   所以,母亲真的还活着!

    

   俞非晚兴奋得想要大叫。她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假死,但这都无所谓,只要母亲还活着就好。等到了开封见了面,她自然会问清楚一切。俞非晚将两个信封重新整理,然后都贴身装好。刚准备翻墙离开,忽然听见房内传来一声呜咽。

    

   差点忘了,张家那个傻儿子还在里面。俞非晚勾唇,亲邻一场,得给他们留点念想。

    

   ————

    

   张娘子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一是担心自家儿子能不能成事,二有琢磨着明日一早做戏要做全,直到三更才朦胧睡了一会儿。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已经抱上了孙子,那孩子又白又胖又聪明。张娘子笑得合不上嘴,再一睁眼,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口子早早起床洗漱。张屠户早知道今天的安排,所以也没出摊,在家里预备着。张娘子坐在院门口,直到看见各家炊烟升起,估摸着早饭都吃得差不多了,便挽着篮子出了门。昨日曹娘子已经约好了各家婶子娘子一起去俞家看看,妇人们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俞家门前,却见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昨日我本想着留下陪俞丫头一宿,结果傍晚的时候丫头自己醒了,还心疼我照顾她辛苦,叫我回家去呢。我怕不安全,就跟俞丫头商量上了一把锁。”张娘子说着把锁打开,错开身子让别人先进。众娘子满口说着:“还是张娘子想得周到。”曹娘子一马当先往里走,她想不通人怎么能这么快就醒了呢?那补贴的钱可还能有?

    

   张娘子等着人都进去了,才迈步往里走。她故意走得很慢,等着听屋里的反应。果然里面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高声道:“张娘子快来!这不是你家儿子嘛!”

    

   “怎么会?在哪儿啊,快让我瞧瞧。那小祖宗昨日吃酒去了,一夜都没回来。我就说……”张娘子后面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她儿子被捆住了手脚挂在房间正中,屎尿顺着裤腿流了一地。脖子里还套着一张凳子,凳子面儿上画了一只癞蛤蟆。

    

   张娘子惊叫一声,急忙上去解救儿子,但她一个人怎么弄得动。周围娘子们都在看笑话,没一个人上来帮忙。张娘子急忙跑回家叫人,张屠户带着两个徒弟跟来,手忙脚乱才将人放下。张家傻子嘴里的馊布条一被扯下来,就开始嚎啕大哭。

    

   围观的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整个院子都站满了。有明眼人调笑道:“张娘子,你家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教天鹅啄瞎了眼吧?”

    

   “放屁!”张娘子啐道,“我家和俞家早就有婚约。谁是癞蛤蟆!”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你媳妇呢?”

    

   傻子只知道哭,哭得声嘶力竭,什么都听不见。

    

   张娘子一巴掌呼上去:“别嚎了!问你,你媳妇人呢!”

    

   傻子抽了两下:“渡……渡口,坐船!”

    

   “这是要跑啊!”张娘子和张屠户对视一眼,“追!”

    

   距离青山镇最近的渡口在城外西南二里。渡口不算大,纵横无序的渔船中间,可见三五客船。张家三人追到岸边,不知从何找起,正好有一队捕快在渡口例行检查。三人急忙凑上去,问了安给了茶钱,张屠户才开口:“我家儿媳妇跑了,应该就在船上,还请捕快老爷们帮忙搜一搜。”

    

   捕快打量着眼前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一裤子屎尿的傻子身上,脸上显出嫌恶。

    

   “你儿媳妇叫什么,何时跑的?”

    

   “叫俞……俞丫头,应该是刚跑出来不久。”张屠户冲张娘子招手,“婚书,拿出来给老爷看看!”

    

   皱巴巴的婚书递上来,两个捕快对视一眼,冲后面一招手:“拿下!”

    

   “哗啦啦”,铁链挂在了傻子的身上。傻子被按住,愣愣地瞪着眼。张娘子急了:“老爷,为啥绑我儿子啊!”

    

   捕快却不理她,而是问张屠户道:“你叫张德贵,青山镇屠户。你儿子叫张硕,今年三十一岁,是也不是?”

    

   张屠户吓懵了,想不明白自家的情况官差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张屠户连声道:“是,是……”

    

   “那就对了。”捕快道,“今早有人去县衙报案,告你家张硕假装残疾蒙骗官府、逃了十年的徭役。县衙老爷让抓你们回去问罪!来,连他爹也一起绑了带走!”说罢一挥手,差役们便将张屠户也一起绑了,连拉带扯就要将人带走。

    

   张娘子急急拦着:“官爷,这里头肯定有误会。你看看我儿子,他真是个傻子啊!”

    

   捕快冷笑一声:“傻不傻可不是我说了算。免除徭役,是照顾那些天残地缺、无后绝户人家的。你儿子能讨老婆,就能干苦力。这婚书就是证据。带走!”

    

   捕快们不由分说将人带走了。张娘子阻拦不得,一个人坐在岸边拍着大腿哭嚎。她想不明白,她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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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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