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风(五)
我见青山2024-08-19 14:394,443

  天刚蒙蒙亮,松陵渡口就已经热闹了起来。靠岸五个泊位都停满了运粮的漕船,个个都有三层楼那么高。船身用木板钉得结结实实,上覆着油布,远远看去竟如水上楼阁。运粮装船的工作从半夜起就开始进行,到清晨已基本完工。漕船将会在日升前离开港口,而不远处的江面上已有客船在等待了。

   

  俞非晚没有选择青山镇渡口,而是直奔松陵渡而来。一是因为青山镇渡口太小,客船数量有限,未经预定很难买到船票。二是因为松陵渡口距离县衙不远,她正好顺路去告张家一状。

   

  漕船纷纷离港,客船次第而入。码头的漕工们搭起踏板接引乘客。俞非晚将票递给船工查验,便顺利登上了船。这艘船名唤“追鱼”,共有十二个独立舱室。室内有窗户,上施栏循,饰以帘幕,桌椅床具一应俱全。客舱之外还有专门宴饮的区域,就像是把酒楼搬到了水上。乘坐这一班船的多是富户人家,票价自然不菲。俞非晚也是咬着牙才斥巨资买下这张船票。她仔细盘算过,以她的身形样貌,即使穿男装也会被轻易识破。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去挤漕船的大通铺,风险是不可计量的。她宁愿多花点钱为自己买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这应该也是母亲留钱给她的意图。

   

  船由松陵渡出发,先到江宁府,然后沿大运河一路北上,沿途随停,预计在三月初三到达东京汴梁。母亲信中约定见面的日子是三月十五,若不出意外,一定能赶上。俞非晚在船舱内吃过早饭,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便听窗外报说已经到了江宁府。江宁是富庶繁华之地,上船的旅客比在松陵渡要更多一些。约摸半个时辰,船舱走廊才渐渐安静下来。随着一声长哨,船再次驶离港口。

   

   

  俞非晚打开窗,江风迎面而来,带着潮湿水气。她将怀中玉佩取出来细细地看,试图从中发现什么线索。这一看果然发现一个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玉佩穗子上配有金珠,上面刻着一个“李”字。

   

  这东西明显不属于母亲,但却被妥善地保存,可见这个姓李的人与母亲关系匪浅。可她却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实在古怪。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俞非晚抬头看去,就见江面上数艘小船疾行而来,船上有人大声呼喊:“江宁府官差奉命追捕要犯,即刻停船!”

   

  四周江面平阔,草木森然。眨眼间小船便将大船团团围住,不少乘客探出头来,好奇地向外张望。此时船刚刚驶出港口不久,又是光天化日,不至于遭遇水匪。再看船上的人,除去几个穿着官衣的差役,剩下的都穿着同色的粗布外衫,一个个手执长棍,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奇怪,官府追捕要犯怎么会带家丁?

   

  突然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俞非晚转头,目光锁定紧闭的舱门。这个节骨眼会来敲门的只有两种人,不是猫就是耗子。而猫尚未登船……

   

  房门拉开一个小缝。俞非晚透过缝隙向外看,就见船小二站在走廊里。

   

  “客官,有官兵上船缉拿逃犯,劳烦您呆在舱内不要走动,关好门窗。“

   

  “可知是什么逃犯?”俞非晚问。

   

  小二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姑娘别害怕,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要犯。江宁的徐员外知道吧?家里失窃了。官府抓贼,例行检查,您且安心。”

   

  原来是抓贼,所以跟来的家丁应该都是徐家的人,如此便说得通了。俞非晚心下稍安,将房门关好,转身回来,却注意到窗前帷幔的银钩脱了一节,耷拉在帘幕上。她很确定开门之前帷幔是完整地挂着的。她走上前将窗子关好,手指在窗台上轻轻一抹,是新鲜的泥土。

   

  想必是耗子进来了。

   

  俞非晚的目光在房间内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床前的锦绣屏风上,奶白的丝绸在阳光下变得半透,隐隐可见后面躲着的人影。

   

  “原也是个笨贼。”俞非晚心想。她一手拉出腰间的麻绳,悄悄向屏风靠近。待到近前,她便一把推倒屏风。屏风后的人反应也快,立刻飞身而出,拉着她一起倒在床上。瞬间锦被翻红浪,床头帷幔如水波。俞非晚迅速调整姿势,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正对上一双潋滟的眉眼。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你是谁?”

   

  男人愣了一瞬,红着脸道:“姑娘,要不……先起来再说话。”

   

  俞非晚从他身上下来。男人立刻退到了床的另一侧,整张脸通红,看神情竟然比她还紧张。俞非晚挑眉,这一身正气的样子,能做贼?

   

  “你干嘛进我的房间里来?”俞非晚问。

   

  “情急之下贸然闯入,姑娘勿怪。”他说着,行叉手礼,“在下姓唐名偃,大理寺按察使,奉命稽查江南盐税案。怎料此地官府与豪绅勾结,随行的几位同僚都已遇难,只剩我一人身负重伤。”他说着,猛然咳嗽了几声,一只手捂住胸口,“盐税关乎民生。我必须回到东京,通报朝廷。否则,江南还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还请姑娘帮我,逃过追兵。”

   

  “你说你是大理寺的人,可有凭证?”俞非晚侧头看着他。

   

  唐偃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递给俞非晚。俞非晚却不接,而是握住了唐偃的手腕,低头细细地看。唐偃垂眸看她的发顶,小小的人儿胆子倒挺大。

   

  忽然手腕一紧,一个麻绳套了上去。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待唐偃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反绑了手脚。俞非晚一脚将他从床上踢下去,手肘撑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姑娘,这是何意啊?”唐偃伏在地上挣扎,奈何绳子将他手脚连在一处,根本借不上力。

   

  “我虽不识大理寺的腰牌,但我见过公差的手。你手掌中一点茧子都没有,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理寺按察使?”

   

  “我是文职,本来就不会用刀剑,手上自然不会有茧。姑娘,你真是误会我了!”

   

  俞非晚坐在床边摇晃着脚:“大理寺根本没有按察使的常职,偶有委任都是武将借调。你糊弄谁呢?”

   

  唐偃愣了,乡野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些?还有这利落的身手……“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该我问你。”俞非晚盯着他的眼睛,“再不说实话,我可要叫人了。”

   

  门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想来是官差已经登船了。唐偃额头冒汗,双手使劲儿摩擦想要挣脱绳索,可越是挣扎绳索就越紧。俞非晚冷笑一声:“这是捆猪结,两百斤的猪都挣脱不开,别白费力气了。”

   

  唐偃瞪着她,瞬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咬牙道:“我身份特殊。就怕姑娘你知道之后,也走不了了。”

   

  俞非晚最不屑人吓唬她:“说来听听。”

   

  唐偃低下头,苦笑两声,眉眼颓丧,整个身形似一株被狂风吹倒的竹:“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本是宁安府衙的书吏,发现知府勾结盐商徐家阻挠盐税法案,所以上书向朝廷举报。没想到朝中有知府的眼线,举报不成却惹来杀身之祸。我之前确实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大理寺按察使,我假冒官身不过是为了少些麻烦。我要去开封告御状,我要揭发贪官和奸商。不过如今看来是不成了。眼下我的命就在姑娘手里,是死是活,悉听尊便!“

   

  说罢,他侧过头倔强地看向一边,好像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唯有眼底的血色透露着不甘。

   

  此人已说过一次谎话,俞非晚自然不会轻易就信他。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妄图从中找到破绽。然而他的神情态度,当真是无懈可击。

   

  “你有何证据证明方才所说属实?”

   

  “没有证据!”唐偃不耐,颈侧的青筋清晰可见,“账本早就被他们毁了,我九死一生才逃出来。好在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等到了东京,开封府堂上复写出来,便可以将贪官和奸商绳之以法。只可惜……姑娘你既然不信我,咱们也就别废话了。你现在就叫他们进来抓我。可笑,我舍命为百姓,到最后竟无一人肯帮我。”说道动情处,竟落下泪来。

   

  这一番话,连俞非晚也有些动容。一个人如此舍生取义,但凡有点良知,都不会坐视不理。若要换一个人,恐怕真就信了他。

   

  俞非晚起身,开始在房间里四处翻找。唐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弄懵了。他艰难地直起上身,目光追随着她。只见俞非晚绕了一圈,忽然一拍脑门,爬上了床。一阵摸索后,她从锦被底下摸出了一根手臂长的竹筒。唐偃原本无懈可击的表情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裂缝,就连四肢都僵住了。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发现?

   

  “刚才片刻之内,你就编造了两个身份。一个是专门用来被拆穿的,另一个在它的映衬下就更像是真相。这位公子,你可真是说谎的高手。”俞非晚转身一笑,“但你应该没想到,我记得你。”

   

  俞非晚抱着竹筒在床边坐下:“其实咱们今天早上就已经见过了吧?在松陵渡口,你打扮成漕工模样,在我登船时与我擦身而过。其实你伪装得很好,不过你忽略了一个细节,你的鞋子。一个漕工穿一双锦靴,实在太奇怪了。我对你印象很深啊。”

   

  唐偃单边眉毛一挑:“好眼力。”

   

  “出门在外,不过比平时多几分警醒罢了。”俞非晚道,“所以,你还不说实话?”

   

  唐偃勾唇,瞬间又换了一副面孔,飞扬的眼角三份戏谑七分挑衅:“你不是聪明么,你猜啊。”

   

  她才不是靠猜的。

   

  俞非晚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手指间有茧,说明你的确经常握笔,极有可能从事靠笔吃饭的职业。但是你右手大拇指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内嵌,那是长年推动刻刀才会留下的痕迹。所以你是一个精于篆刻的画师。你从早到现在都穿着锦靴,说明这双鞋你穿着很舒服,它不是你伪造身份的道具,而是日常之物。要知道鞋子比衣服更能体现主人的身份,足见你很有钱。可画师在成名之前是很难卖出价格的,这不合理。但有一种人,自己或许籍籍无名,却可以伪造名家作品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不得不说,你的技艺真的很高明,那个大理寺的腰牌也是你伪造的吧?实在精美。”

   

  唐偃的眼睛越来越亮,眼底的挑衅渐渐淡去,化为惊讶和赞赏:“多谢夸奖。可惜,你不识货。”

   

  俞非晚冷冷道:“你承认了就好。你早就盯上了徐员外家的藏品,事成之后打算坐船出逃。你知道松陵渡口始发的船都会经过江宁府,所以一早先来确定行船。在渡口你注意到了我,你知道我孤身一人,打算利用我作为你的掩护。确认我登船后,你快马回到江宁府徐家犯案,然后再赶到江宁渡口,和我登上同一艘船。“

   

  唐偃无谓一笑:“你这推测又有什么证据?”

   

  俞非晚道:“你身上沾着瑞脑香,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还有,你鞋帮上还有泥水飞溅的痕迹,一看就是骑马造成的。“

   

  唐偃道:“我问的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一早就盯上你了?”

   

  “因为你太刻意了。你甚至都没有担心过我是否有同伴,说明你很清楚我是独身出行。”俞非晚说道,“刚才你故意拉着我往床上倒,就是要用身体的亲近打破我心里对你的防范。高明的小动作。还有你那两个故事,编的是不错,演得也很好。但是我不是小孩子了,世上哪有人为追求公道舍生忘死呢?”

   

  没有的。俞非晚想,世人自私怯懦,除了她的母亲之外,再也没有人会为了公道而战。

   

  “不过,让我确信一切的还是这个东西。真是狡猾,竟把赃物藏在我床上。”俞非晚摆弄着手中的竹筒。竹筒两头都用蜡封着,摇晃便发出“咚咚”的声音,“这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失窃之物吧?画轴么?”

   

  此时走廊上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官兵们逐个房间搜查,马上就要查到这里了。唐偃喉咙干涩,压低声音道:“姑娘英明,唐某雕虫小技,不该在您面前造次。但我也是有苦衷的,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这人倒是能屈能伸。俞非晚却不为所动:“不行。偷东西是犯法的,犯法就要接受审判。”

   

  “我来不及跟你解释,现在很危险。你必须保我,否则他们认为我们是同伙,你也会有性命之忧。”

   

  “我又没犯法,我怕什么。”

   

  纷沓的脚步声来到门前,叩门声伴随着官差的声音传来:“开门,官府巡查!”

   

  唐偃声音低哑:“官府就一定会秉公执法么?他们跟徐家早就勾结在一起。我发现了他们盐税的勾当,他们是要杀我灭口!”

   

  俞非晚一怔,这句话倒是有些说动了她。只因那样的不公,她也经历过。

   

  来不及细想,房门被一脚踹开。几乎同时,唐偃挣脱绳索飞身向她扑来。下一秒,森然的匕首就抵在了她喉间。

   

  俞非晚懊悔,刚才居然忘了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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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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