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花(一)
我见青山2025-03-12 16:123,670

  大相国寺钟声敲响,飞鸟在宝塔顶上盘旋。诵经声里,一辆马车在寺院的侧门缓缓停下。

   

  主事僧侣亲自上前迎接,双手合十:“郡主娘娘。”

   

  蛇头杖落地,发出一声闷响。老夫人笑容慈蔼:“慧持师父。”

   

  “斋会尚未开始,方丈特请郡主娘娘去文殊殿稍候片刻。”

   

  ……

   

  大殿之内空无一人,阳关穿过栏栅,在佛像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老夫人屏退仆从,恭恭敬敬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睁开眼,便见莲花座后走出一个人来。

   

  俞非晚叉手行礼:“祖母安康。”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是一派渊深似海。

   

  蛇头杖敲打着地砖,老夫人转身道:“我还当你多有志气,怎么也打算回头了?”

   

  俞非晚道:“祖母说我有志气,我自当不会让祖母失望。可想到我初到东京时是祖母您收留了我,即便分道扬镳,我也当同您体面地道别。”

   

  老夫人原以为她是在外面吃尽了苦头,打算低头认错重回侯府。可听这话,她似乎并不是这样的打算。

   

  俞非晚继续说道:“而且我日后要在东京安身立命。不求侯府庇佑,但我想,血亲之间不必剑拔弩张。”

   

  老夫人冷笑一声:“你悖逆至此,置侯府于不顾,还敢妄想让我原谅你么?”

   

  “原不原谅我,全看祖母您的气度,算不得妄想。”俞非晚上前一步,“祖母,我们有共同的利益,所以应该可以放下成见,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利益?你指什么?”

   

  俞非晚深吸一口气:“您的女儿,我的母亲,她还活着。我想这世上关心她下落的人,就只有我和您了。”

   

  老夫人讶然:“她还活着?你不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非晚便将当初母亲出事时的始末详细讲了出来。老夫人静静听完,在佛前的蒲团上矮身坐下。初时的震惊过后,终于快慰地长舒一口气:“这么说来,她真的活着。”

   

  俞非晚道:“母亲留给我的第一封信,指引我来东京同她汇合。但是她没有如期赴约。紧接着第二封信却让我离开。相隔不过两个月,两封信的指示却大相径庭。这到底是这么回事,祖母,您不想知道吗?”

   

  老夫人眉头紧蹙:“也许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没错,定然是发生了她无法控制的事情,才迫使她改变了与我相聚的计划。”俞非晚道,“母亲极有可能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祖母,我们必须联手。”

   

  俞非晚连珠炮般说完,紧紧盯着老夫人的反应。老夫人面容沉肃:“你打算如何找她?”

   

  俞非晚道:“她还能给我送信,说明起码她的人身并没有受到威胁。所以我想,与其在茫茫人海中找她,不如逼她来见我。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打算听她的话离开东京。”

   

  “倒也是个法子。”老夫人道,“可你如何让她知道呢?”

   

  “自然是站到最显眼的地方去。”俞非晚道,“我要做讼师,我要站在开封府的大堂上。上一次国子监纵火案就是个不错的开始。我在明处,祖母您在暗处,我们配合,会更容易。”

   

  “你一个女子,要做讼师?简直是天方夜谭。”老夫人叹了口气,“不如,你与大郎完婚。我为你们举办一场轰动东京城的婚礼。侯府大娘子的身份,更加耀眼。”

   

  俞非晚愣住,一时间想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到成亲上去的:“我是之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是绝对不会嫁给李恪行的!”

   

  老夫人蹙眉:“大郎他哪里不好?”

   

  俞非晚一时气结,实在是这话里有太多漏洞她不知该从何开始反驳:“我总不能因为一个人没什么不好就嫁给他吧?”

   

  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可曾想过你母亲为何要指引你来到东京?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你相见。她是要将你托付给我,她想看着你找到一个好归宿!你不要辜负了你娘的一片心啊!”

   

  俞非晚咬唇:“我有我自己的家,我不需要什么归宿。”

   

  “可你总是要成亲的。男婚女嫁,礼之自然。难道你都不顾公序天理吗?”

   

  “你说的不对!什么公序天理,还不是人编造出来的。母亲说过,她永远都不会驱赶我。没有人能被迫我!”

   

  俞非晚只觉气血上涌,整张脸涨得通红。她想起了青山镇那个雨后的下午,想起了人群喧闹中哭泣的新娘。她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母亲都是她与这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将她与这些所谓的公序天理分隔开。唯因如此,她才能长成今天的模样。

   

  老夫人靠近她,面色和蔼:“你不是想快点找到你的母亲吗?她一定不会错过你的婚礼。”

   

  俞非晚笑了,她这位祖母真是掌控人心的高手。原来她从母亲身上学到的一切,洞察的能力,问询的技巧,都在此刻找到了源头。

   

  俞非晚答道:“若我因此违背自己的心意,母亲会伤心的。”

  

  

  眼见着最后一张牌也没能起效果,老夫人眼中寒光大盛,厉声道:“你要借助我的力量,就要遵循我的安排。否则我不会帮你。”

   

  俞非晚耸了耸肩:“那我只有靠自己了。”

   

  她叉手行礼,后退两步,转身走出大殿。她走得又快又决绝,老夫人含在口中的话都未来得及说。

   

  “真是个难搞的丫头。”老夫人转身回到佛前,双手合十。嘴角的愠怒渐渐褪去,继而浮起一丝微笑。

   

  ——————

   

  有一件事祖母没有说错,俞非晚想要在东京城里做讼师,属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试着回忆当初母亲是如何成为讼师的。可时隔太久,记忆早已渺茫了。她只记得自从周捕头来拜访开始,母亲手里的案子就没有断过。俞非晚恍然大悟,对了,要做讼师,衙门里是得有熟人的。

   

  熟人,她有啊!

   

  杨家脚店在朱雀大街旁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地方是王军头选的,听说老板娘酱蹄膀的手艺是东京一绝。之前庭审有惊无险,他早就想对俞非晚表达一番感谢,故而这顿饭他来做东。钱捕头则拎来了一坛浊酒,说好要痛痛快快喝一场。

   

  这两人其实都是真性情,又一起经历了上一次的案子,说起话来也就没了防备。俞非晚将自己如何从江南来到东京细细讲了一番,当然其中涉及唐偃和侯府的部分全都隐去不提。钱捕头听得很是感慨,拍着胸脯道:“妹子你只管放心,你娘的事我们都放在心上了。这东京城说小不小,但说大也没那么大。明日我就知会弟兄们,拿着你娘的画像守在路口一个一个地查。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她会不露面。”

   

  王军头却呛道:“喝高了吧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全城海捕得有朝廷的文书,你月费交房租都费劲你在这儿装什么。俞娘子,别听他的。找你娘这事儿还是得从长计议。”

   

  钱捕头是个会过日子的,酒是他带来的,难免就多贪了几杯,此时眼睛都有些发直。王军头呛他,他也不辩驳,点头道:“对,听他的。他是军巡铺的,街面上的事他比我熟。”

   

  俞非晚又与钱捕头碰了一杯,说道:“不瞒两位,我是打算留下来继续找我娘的。这东京城是真繁华,但也是真贵,什么都贵。衣食住行,无一处不用钱。所以我打算做些营生,一边找我娘,一边也得生活下去。”

   

  “做生意好啊。东京城里做生意的大姑娘小媳妇多的是,做得好赚得不比男人少。你又懂法,吃不了亏。”王军头道。

   

  “是是,谁敢让你吃亏你就找我俩,我俩治他。缺本金你也跟我们说,啊,我俩虽然能力有限,但是肯定能帮一点是一点。小姑娘在外不容易。”钱捕头说。

   

  俞非晚一笑:“那就多谢二位了。我这生意也不需要什么本金。我打算做讼师,替人打官司,挣一些佣金。若是街面上有商家纷争,又或者衙门有没人应的官司,还请两位多帮我介绍介绍。”

   

  此言一出,桌上顿时陷入一阵沉默。俞非晚察觉不对:“怎么了,可是私下介绍官司有违法度?”

   

  “那倒没有。”钱捕头与王军头对视一眼,“俞娘子,你当真要做讼师?”

   

  俞非晚点点头:“不可以吗?”

   

  “干嘛非得做讼师呢?”钱捕头酒好像醒了,“东京城有句话,‘要想富,开食铺’,干个酒楼多挣钱啊?你要是嫌酒楼累,那就卖卖瓷器,卖卖丝绸,卖卖胭脂水粉,实在不行卖卖花。小姑娘做这些,多好看啊,是不是?”

   

  俞非晚皱眉:“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况且我是要赚钱生活,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当然是我擅长什么就做什么了。我只会查案子打官司……再说,律法又没有规定不许女子做讼师。”

   

  “是,律法是没有规定。可我在开封府当差近十年,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独立打官司的,更别说是当讼师了。”

   

  俞非晚只觉得头脑发胀:“到底是为什么?两位,能不能直说。”

   

  钱捕头将酒杯放下,说道:“东京城登记在册的户籍有五十七万,加上流动的人口,盘桓其中能有百万之巨。所以就算是再不起眼的行当,从业者规模也是个庞大的数字。故而太府寺鼓励各行各业组建行会。行会么,对上承接政令、反馈民意,对下约束商户、调解纷争。更甚者,有些行当,行会的权力比官府还要大。”

   

  俞非晚听懂了:“所以讼师这一行,也是有行会的。”

   

  “是,且讼师是与官府打交道的,门槛自然是要高一些。必须要是行会考核通过的,才能在开封府代讼官司。否则,顶多是帮人写写状子,是不可能上堂的。”

   

  “那行会考核,有何标准?”俞非晚问。

   

  王军头说:“听说是要法学出身。”

   

  钱捕头道:“也见过有法吏转行做讼师的。不过那种都是在衙门里摸爬滚打了几年的,法条都很熟悉。”

   

  王军头:“我听说起码还要有几个行会的讼师保举。”

   

  “好像一般都是找老讼师拜个师父,总之得有人帮带,才有资格参加考试。”钱捕头挠了挠头,“俞丫头,我说句实话,你别嫌难听。任何一个行当,先头进去的人都是拼了命地把墙垒高。那是人家安身立命的营生,多一个人就少分一份利。你呢刚来东京,既没有势力,家里也不是干这个的。这行当你进不去。“

   

  俞非晚眼珠一转:“听上去也没说不让女子考核。所以只要我想办法找到人保举,就能参加考核,对吧?”

   

  见她仍不放弃,钱捕头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不过人家行会内部的事,最终还是得瞧会首的意思。”

   

  “会首是谁?”

   

  “你见过,上回替沈家辩讼的那位。”钱捕头道,“方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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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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