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
薛明引着杜誉进了房间,说道:“我家家主正在隔壁会客,请杜翰林稍候。”然后恭恭敬敬奉上一杯清茶四件果子,便关门退了出去。杜誉捏着茶盏等了半晌,见四下无人,一双眼睛便在房间内打量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上到樊楼顶层。听闻此处临窗可以俯视禁中,他看向墙上那扇紧闭的窗子,不禁有些心痒。又捱了一刻,还是没人进来。杜誉便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一个缝隙,往外看去。
琉璃金顶,青砖红墙,甚至连往来巡查的禁军部署亦看得一清二楚。杜誉急忙将窗关上,狂跳的心震耳欲聋。他捂着胸口回到桌前坐定。果真是能俯视禁中……唐家竟真能百无禁忌?
这段时日他早已见识了唐偃的实力。尤其是孙羊正店那一回,他是真羡慕冯楠那个小子,能将那么多真金白银拿在手里。今日唐偃突然下帖宴请他,他实在是有些喜出望外。只是眼下的情势……
杜誉一眼瞥见桌上的小报,报纸头版最显眼地方便是这次科举舞弊案。这桩案子牵连出了太多学界的“旧事”,一时间可谓人人自危。最担心的就数杜誉,因为他听说冯楠放出来了。
正想着,门外忽听见一阵喧闹,似乎是隔壁房间的人出来了,正站在走廊上寒暄。不多时,声音淡去,紧接着房门被推开。
唐偃穿着一身华服走进来。刚刚散了一场酒席,他眼底有几分醉意,但精神还很好。他上前几步,无比热情地握住杜誉的手,连声道:“让杜翰林久等了。罪过罪过。快请入座。”又对门外唤道,“来人,换一壶新茶来!”
新上的茶是上好的“金风玉露”,杜誉伴驾时曾有幸尝过一次,这是贡茶,官家的库房里都是有数的。唐偃在他对面坐下,两条长腿伸展开,笑道:“仰慕杜翰林大名,早就想去拜访,今日终于得见,也算我一偿平生夙愿。”
见他如此态度,先前的冷遇杜誉也就不好再放在心上了。杜誉笑道:“初次见面,给唐先生带了一份礼物。听闻先生在四处搜罗我的画作,这是我新近一幅作品,送给先生。”
杜誉叫来小厮,捧出已经装裱好的画,在唐偃面前徐徐展开。唐偃双眼放光,似乎十分感兴趣,然而当他看到画作之后,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
“杜翰林有心了,感谢,感谢。”唐偃摆了摆手,薛明便将画接过来,随手放在了一边的桌上,挨着一盘花生米。
杜誉脸色一僵,心下已生不悦。却见唐偃闭目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疲惫的模样。
杜誉面色沉了下来:“唐先生似是累了,那我便改日再来拜访。”
杜誉起身便走。却听身后唐偃道:“杜翰林这便要走?”
“唐先生既没有相交的诚意,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可聊的。”
唐偃笑道:“交朋友我确实没兴趣。我么,原是想同您谈一笔生意。”
杜誉心头一跳,转过身:“什么生意?”
唐偃道:“杜翰林可知我为什么要四处搜罗你的作品?”
杜誉原以为唐偃是倾慕自己的才华,可看他刚才那个态度,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唐偃也没等他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因为价格足够低。杜翰林,我说话直,您别不爱听。近十年来您的作品可都是在走下坡路。若没有翰林待诏这个身份,只怕当废纸都没有人要。”
“你!”杜誉被说中了痛处,气得几乎跳起来,“你知道什么,也敢来评我?那是你看不懂!我可是官家钦点的,你个商人,你懂什么叫风雅么!”
唐偃笑起来:“风雅值几个钱?东京城里随便找个字画铺子去问一问,你的东西卖不上价。沈家已经倒了,你还能在翰林画院待多久?不如趁早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唐偃起身,倒了一杯清茶,端到杜誉面前:“我花了那么多钱,几乎买断了市面上你所有的作品。总得让我回本吧?我赚钱,你赚名,咱们双赢。杜翰林以为这笔生意,如何?”
杜誉如何能不心动。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双手接过唐偃递来的茶:“敢问唐先生,该怎么做?”
“自然是将你捧成画坛泰斗,让你的画作成为风雅的标志。人人追捧,炙手可热。”
杜誉双眼一亮。
唐偃负手道:“杜翰林您年少成名,入太学任教,后擢选入翰林画院,资历上是足够的。只不过……风险也有。此次沈家倒台,与他们过从甚密的皆被清算。您八年前的那桩案子,也被人翻出来了。“
杜誉额头上渗出汗来:“那事……那事不都过去了吗!那个唐偃……我不是说您啊……那个学生也叫唐偃……他早就没影了……”
唐偃眸中闪过一丝锋芒:“别急,我刚才就在隔壁宴请书铺的几位老板。我都已经交代好了。你的那些往事,是不会见报的。”
杜誉悬在心头多日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一揖到底:“多谢唐先生,多谢!”
“谢倒不必,我有我的条件。”唐偃道,“事成之后,你所有的作品售卖都须经我之手。售卖价格的一半归我所有。立字为据,你可应允?”
杜誉眼珠一转:“能卖多少?”
唐偃道:“起码是现在价格的十倍。要不我何必折腾。”
“好,好!一言为定!”杜誉道,“咱们现在就签契书。”
“倒也不用急。待契书拟好,我让人送去您的府上。”唐偃执起茶杯,“那咱们就以茶代酒,预祝合作顺利。”
两人茶杯相捧,杜誉仰头一饮而尽。
“我这便回家,闭门谢客,潜心创作。”
唐偃却笑道:“哎。您这样身份的人,哪还用自己创作啊?我给您找了个代笔。”
唐偃拍了拍手,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杜誉手中茶杯跌落,入见了鬼一般:“冯……冯楠?”
冯楠面如平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老师。唐先生。”
唐偃说道:“冯楠现在受雇于我。从今日开始,他所作的每一幅画都将署您的名字。报酬从我那一半里出。”
唐偃靠近杜誉耳边,低声道:“给点钱,他便如牛马一般供你驱使。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么。”
杜誉眼中迸发出贪婪的狂喜:“还是唐先生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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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脚下,香车宝马,灯影璀璨。唐偃站在顶楼露台,看着杜誉的马车融入长街的人流中,转身往回走。薛明去送冯楠了,房间内一片空寂。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倏然熄灭。唐偃走过铜镜前,停住脚步,看向镜中的自己。俞非晚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
“……穿上华丽的衣服将自己伪装成权贵,用骗来的钱财玩弄人性,其实你才是戏台上唯一一个丑角。你越是表现得浮夸,越说明你心底空虚又卑劣……”
唐偃笑了,自言自语道:“嘴是真毒啊。”镜中人的样子,连他也觉得讨厌。
镜中照出另一个人影。唐偃豁然转身,就见月光下,俞非晚正倚着屏风看着他。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唐偃被吓得不轻,看了眼洞开的窗,“不能走门吗?”
俞非晚道:“我说我要找你,下面的人盘问半天也不放我进来。还不如爬窗子方便。”
“你不会又是饿着肚子来的吧?想吃点什么。”唐偃拿出火折子准备将灯点亮,俞非晚却按住了他的手。黑暗中她忽然靠近,月光照在她的眼睛上,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今天怎么没去徐娘子那儿过夜呢?”俞非晚问。
唐偃站在原地,感觉到她的气息喷在颈间。
“我与徐娘子是多年的朋友。她为人狭义,帮我撑场面罢了。我敬重她,从未有过狎亵之心。”
俞非晚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解释还算满意:“你还有没有其他要解释的?”
唐偃喉结滚动,说道:“我的事不是不想告诉你。我不喜欢诉苦。往事说一次便轻一分,我不愿以这种方式,消解它。”
“你是对的。”俞非晚垂眸,向后退去。唐偃却突然揽住了她的背,将她拉了回来。
“可对你还是要解释的。你骂人太难听,骂我一次我能难受好久。”
俞非晚笑了:“我以为你不惧人言。”
“你不一样。”
俞非晚的眼睛太亮,像镜子一样照出他本来的面目。唐偃不自觉伸出手去触碰,柔软的睫毛像蝶翼一般挠着他的指尖。就听俞非晚道:“其实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
“那天在大牢里,冯楠曾提到八年前有一个学生状告老师,那案子让方明清一举成名。我就去找了卷宗来看。”俞非晚将他的手拉下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你连名字都没有改呢。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唐偃忽觉心头一松,原该想到,她会去查的。
“他们认不出我的。”唐偃笑道,“若是你见过八年前的我,也不会相信是同一个人。”
“唐偃……”俞非晚忽然倾身靠近,她伸出一只手,温软的手掌覆在唐偃的头顶。她看过卷宗的细节,知道他当初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坚守过,也知道他遭遇了何等不公。原来权力之下,公正的判决也不过一纸空文。所以他才会变成这个样子,面目全非,每日对着自己的仇人,说着最违心的话。他的战场原是更艰难一些。俞非晚心头有些发闷,她轻抚着他的发顶,说道:“我相信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这世道更公平一些。”
唐偃喉头微哽,俞非晚的手像是探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唐偃没有躲闪,任由她揉乱了他的发髻,忽然道:“你好像在摸一条狗啊。”
俞非晚笑起来。
桌上油灯再次被点亮。唐偃从腰间掏出一方小印,说道:“这是我的名章,楼下掌柜认识。下次来找我若再有人拦你,便拿给他们看。别爬窗户了。”
俞非晚却没有接,而是道:“我还是觉得走窗户方便。”
唐偃看了她一眼,只将章放在桌上,随她拿取。
俞非晚又道:“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有个朋友,可能会给我写信。我让她寄到你这儿来了。你如果收到,帮我留一下。”
“好。”唐偃说,“你还要继续找你母亲么?”
“当然,只是现在没有新的线索。”俞非晚说,“我打算留在东京,重操旧业,帮人写写状子什么的,也能有些收入。”
唐偃道:“我有个朋友,在府前街上有间铺面。不如租下来开间讼师堂。”
俞非晚眼睛一亮:“好啊,烦请你介绍,我去看看。”
此时传来一阵扣门声,原是薛明回来了。
“自己人。”唐偃对俞非晚解释。
薛明看了俞非晚一眼,又看了唐偃一眼。看俞非晚时似乎在看一个行走的麻烦,看唐偃则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薛明对唐偃道:“楼下有你一封信,我给你取回来了。谁会给你写信啊?”
“信?”唐偃将信接过来,信封上明晃晃写着他的名字,可名字旁边还有一行不认识的符号。他将信递给俞非晚:“是不是你朋友寄来的?”
“她哪有那么快。”
俞非晚看到信封上的那行符号,整个人瞬间僵住。那是只有她和母亲才知道的密码!密码拼凑出四个字:【俞非晚收】。
俞非晚一把抓过信封:“这信是谁送来的?”
“驿站吧,下午就送到了……”
薛明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俞非晚夺门而出,一路冲下楼。她冲出樊楼大门,眼前街灯如昼,人流如织。眼前茫茫人海,俞非晚一颗心迅速向下沉去。为什么母亲不肯现身相见?她现在又去了何处?
俞非晚将手中已经攥的汗湿的信封拆开,里面只用秘符写了寥寥数笔:
【离开东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