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心(十九)
我见青山2025-02-11 11:303,866

  樊楼。

   

  薛明引着杜誉进了房间,说道:“我家家主正在隔壁会客,请杜翰林稍候。”然后恭恭敬敬奉上一杯清茶四件果子,便关门退了出去。杜誉捏着茶盏等了半晌,见四下无人,一双眼睛便在房间内打量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上到樊楼顶层。听闻此处临窗可以俯视禁中,他看向墙上那扇紧闭的窗子,不禁有些心痒。又捱了一刻,还是没人进来。杜誉便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一个缝隙,往外看去。

   

  琉璃金顶,青砖红墙,甚至连往来巡查的禁军部署亦看得一清二楚。杜誉急忙将窗关上,狂跳的心震耳欲聋。他捂着胸口回到桌前坐定。果真是能俯视禁中……唐家竟真能百无禁忌?

   

  这段时日他早已见识了唐偃的实力。尤其是孙羊正店那一回,他是真羡慕冯楠那个小子,能将那么多真金白银拿在手里。今日唐偃突然下帖宴请他,他实在是有些喜出望外。只是眼下的情势……

   

  杜誉一眼瞥见桌上的小报,报纸头版最显眼地方便是这次科举舞弊案。这桩案子牵连出了太多学界的“旧事”,一时间可谓人人自危。最担心的就数杜誉,因为他听说冯楠放出来了。

   

  正想着,门外忽听见一阵喧闹,似乎是隔壁房间的人出来了,正站在走廊上寒暄。不多时,声音淡去,紧接着房门被推开。

   

  唐偃穿着一身华服走进来。刚刚散了一场酒席,他眼底有几分醉意,但精神还很好。他上前几步,无比热情地握住杜誉的手,连声道:“让杜翰林久等了。罪过罪过。快请入座。”又对门外唤道,“来人,换一壶新茶来!”

   

  新上的茶是上好的“金风玉露”,杜誉伴驾时曾有幸尝过一次,这是贡茶,官家的库房里都是有数的。唐偃在他对面坐下,两条长腿伸展开,笑道:“仰慕杜翰林大名,早就想去拜访,今日终于得见,也算我一偿平生夙愿。”

   

  见他如此态度,先前的冷遇杜誉也就不好再放在心上了。杜誉笑道:“初次见面,给唐先生带了一份礼物。听闻先生在四处搜罗我的画作,这是我新近一幅作品,送给先生。”

   

  杜誉叫来小厮,捧出已经装裱好的画,在唐偃面前徐徐展开。唐偃双眼放光,似乎十分感兴趣,然而当他看到画作之后,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

   

  “杜翰林有心了,感谢,感谢。”唐偃摆了摆手,薛明便将画接过来,随手放在了一边的桌上,挨着一盘花生米。

   

  杜誉脸色一僵,心下已生不悦。却见唐偃闭目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疲惫的模样。

   

  杜誉面色沉了下来:“唐先生似是累了,那我便改日再来拜访。”

   

  杜誉起身便走。却听身后唐偃道:“杜翰林这便要走?”

   

  “唐先生既没有相交的诚意,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可聊的。”

   

  唐偃笑道:“交朋友我确实没兴趣。我么,原是想同您谈一笔生意。”

   

  杜誉心头一跳,转过身:“什么生意?”

   

  唐偃道:“杜翰林可知我为什么要四处搜罗你的作品?”

   

  杜誉原以为唐偃是倾慕自己的才华,可看他刚才那个态度,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唐偃也没等他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因为价格足够低。杜翰林,我说话直,您别不爱听。近十年来您的作品可都是在走下坡路。若没有翰林待诏这个身份,只怕当废纸都没有人要。”

   

  “你!”杜誉被说中了痛处,气得几乎跳起来,“你知道什么,也敢来评我?那是你看不懂!我可是官家钦点的,你个商人,你懂什么叫风雅么!”

   

  唐偃笑起来:“风雅值几个钱?东京城里随便找个字画铺子去问一问,你的东西卖不上价。沈家已经倒了,你还能在翰林画院待多久?不如趁早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唐偃起身,倒了一杯清茶,端到杜誉面前:“我花了那么多钱,几乎买断了市面上你所有的作品。总得让我回本吧?我赚钱,你赚名,咱们双赢。杜翰林以为这笔生意,如何?”

   

  杜誉如何能不心动。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双手接过唐偃递来的茶:“敢问唐先生,该怎么做?”

  

  “自然是将你捧成画坛泰斗,让你的画作成为风雅的标志。人人追捧,炙手可热。”

   

  杜誉双眼一亮。

   

  唐偃负手道:“杜翰林您年少成名,入太学任教,后擢选入翰林画院,资历上是足够的。只不过……风险也有。此次沈家倒台,与他们过从甚密的皆被清算。您八年前的那桩案子,也被人翻出来了。“

   

  杜誉额头上渗出汗来:“那事……那事不都过去了吗!那个唐偃……我不是说您啊……那个学生也叫唐偃……他早就没影了……”

   

  唐偃眸中闪过一丝锋芒:“别急,我刚才就在隔壁宴请书铺的几位老板。我都已经交代好了。你的那些往事,是不会见报的。”

   

  杜誉悬在心头多日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一揖到底:“多谢唐先生,多谢!”

   

  “谢倒不必,我有我的条件。”唐偃道,“事成之后,你所有的作品售卖都须经我之手。售卖价格的一半归我所有。立字为据,你可应允?”

   

  杜誉眼珠一转:“能卖多少?”

   

  唐偃道:“起码是现在价格的十倍。要不我何必折腾。”

   

  “好,好!一言为定!”杜誉道,“咱们现在就签契书。”

   

  “倒也不用急。待契书拟好,我让人送去您的府上。”唐偃执起茶杯,“那咱们就以茶代酒,预祝合作顺利。”

   

  两人茶杯相捧,杜誉仰头一饮而尽。

   

  “我这便回家,闭门谢客,潜心创作。”

   

  唐偃却笑道:“哎。您这样身份的人,哪还用自己创作啊?我给您找了个代笔。”

   

  唐偃拍了拍手,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杜誉手中茶杯跌落,入见了鬼一般:“冯……冯楠?”

   

  冯楠面如平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老师。唐先生。”

   

  唐偃说道:“冯楠现在受雇于我。从今日开始,他所作的每一幅画都将署您的名字。报酬从我那一半里出。”

   

  唐偃靠近杜誉耳边,低声道:“只要给钱,他便如牛马一般供你驱使,全无后顾之忧。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么。”

   

  杜誉眼中迸发出贪婪的狂喜:“还是唐先生有办法。”

   

  ————

   

  樊楼脚下,香车宝马,灯影璀璨。唐偃站在顶楼露台,看着杜誉的马车融入长街的人流中,转身往回走。薛明去送冯楠了,房间内一片空寂。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倏然熄灭。唐偃走过铜镜前,停住脚步,看向镜中的自己。俞非晚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

   

  “……穿上华丽的衣服将自己伪装成权贵,用骗来的钱财玩弄人性,其实你才是戏台上唯一一个丑角。你越是表现得浮夸,越说明你心底空虚又卑劣……”

   

   “骂得好。”唐偃望着镜中人,咧开嘴角露出最为卑劣的笑,继而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镜中照出另一个人影。唐偃豁然转身,就见月光下,俞非晚正倚着屏风看着他。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唐偃被吓得不轻,看了眼洞开的窗,“不能走门吗?”

   

  俞非晚道:“我说我要找你,下面的人盘问半天也不放我进来。还不如爬窗子方便。”

   

  “你这样搞得我很没有安全感。吃饭了么,我让他们……”唐偃拿出火折子准备将灯点亮,俞非晚却按住了他的手。黑暗中她忽然靠近,月光照在她的眼睛上,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不用麻烦了。”俞非晚道,“我是来向你道谢的。若没有你提供的关键证据,就没有真相大白的可能。”

   

  唐偃站在原地,黑暗使得一切都变得混沌。这里不再是奢华的樊楼顶层,而他也不是那个华服包裹的唐家家主。唯一真实的是俞非晚明亮的双眸,能驱散一切梦幻泡影,照出他本来的模样。

   

  唐偃道:“我知道你能做到。只有你有勇气能……”

   

  俞非晚却打断了他:“但我也无法容忍你居高临下玩弄他人的样子。”

   

  所以刚才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唐偃眼底的暖意消散,戏谑勾唇:“你是说冯楠?他当堂翻供陷你于被动,你竟还会同情他?”

   

  “给人定罪是衙门的事,不是我的。”俞非晚说,“我只看到你在践踏他人。”

   

  “是他自己出卖了自己。我只不过刚好给出了一个合理的价格。”

   

  “不用狡辩,你很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俞非晚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凡动刀者,必死于刀下。”

   

  唐偃双眼微眯:“所以你是在给我定罪么?”

   

  “我说过我不会给人定罪。但我很可能要失去一个朋友了。”

   

  黑暗中一阵静默,唯有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忽然房门被推开,薛明捧着一盏油灯走进来,嘴里念叨着:“怎么不点灯啊……”待看清屋内的情势,薛明老脸一红:“对不住,我……我先走……”

   

  “不必了。”俞非晚道。

   

  蜡烛的光亮驱散了黑暗,这间樊楼最为奢华的房间显露出它的真容,连同唐偃满身的华彩,刺得人眼睛疼。俞非晚从怀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说道:“这是我之前借你的钱,如数奉还。”

   

  唐偃身体僵直:“你什么意思,以后就不见面了?就算我自私卑劣,玩弄人心。我何曾做过伤害你的事?”

   

  俞非晚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没有指责你。我只是没办法同是非观念相差太大的人做朋友。”

   

  俞非晚朝门口走去,薛明急忙侧身给她让出一条路。

   

  唐偃忽然高声道:“下回再有麻烦,别指望我会帮你。”

   

  俞非晚脚步一顿:“再给你一个忠告,威胁是留不住朋友的。”

   

  俞非晚大步离开房间。唐偃听着她脚步远去,才颓然地转过身来。薛明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能尬笑两声:“她说的对。”

   

  ————

   

  大相国寺门前很是热闹,长街两侧挨挨挤挤着酒肆食摊,杏帘招展,灯影融融。俞非晚在街边一处露天食肆中坐下,叫了一碗宽汤面,一个人大口地吃着。原本沉闷的心情随着食物下肚,慢慢轻盈了起来。

   

  来东京已经两个月了,母亲却仍然没有音信。但俞非晚有感觉,母亲就在这座城市里。她要留下来,她一定会找到她。

   

  面摊生意不错。吃一碗面花不了多大的功夫,食客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跑堂的伙计麻利地收拾着桌子,迎接下一波客人。他走到俞非晚的桌边,递上一封信:“姑娘,您的信。”

   

  “我的?”俞非晚有些懵。她看到信封上的那行符号,整个人瞬间僵住。那是只有她和母亲才知道的密码!密码拼凑出四个字:【俞非晚收】。

   

  俞非晚一把抓过信封:“谁送来的?”

   

  “就刚才你后面那桌客人,人刚走。”

   

  “是男是女,往哪个方向去了?”

   

  “听声音是个女的,戴着斗笠看不清楚。这往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啊。”

   

  长街上灯火如昼,人流如织。俞非晚挤入人群之中,迎面无数人撞着她的肩膀,很快就失去了方向。俞非晚一颗心迅速向下沉去。眼前茫茫人海,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

   

  为什么母亲不肯现身相见?她现在又去了何处?

   

  俞非晚将手中已经攥的汗湿的信封拆开,里面只用秘符写了寥寥数笔:

   

  【离开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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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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