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内的这场骚乱最终演化为一场声势浩大的“众怒”。怒意在学生们的口口相传中发酵,许多人猛然惊觉原来十年寒窗的辛苦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于是学生们拿起了唯一的武器——笔。最初东京城内只有一家不起眼的小报刊登此事,可随着文章发布,小报的销量便直接翻了十倍。眼见这个势头,几家大报社也争相报道。转眼间街头巷尾全是谈论此案的声音,东京全城一百多万双眼睛,凝视着登闻鼓院紧闭的大门。
案件审理的流程推动得极其顺利。证据确凿,登闻鼓院确认科举舞弊存在,当日便立案开始调查。然而信息的传播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各家小报把案情翻来覆去嚼烂了之后,学生们的关注点开始从科举舞弊案本身,转移到了沈家的身上。
沈家一向是学界权威。沈昭明作为最年轻的国子博士,沐浴在满门书香的荣光里,自小便师从名家,与大儒结交,他的起点是大部分学子奋斗一生都不可能到达的终点。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竟还要为了钱财破坏科举公平,他是究竟不知其中的风险,还是根本不曾畏惧?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很快有人匿名在小报上发文,声称沈昭明进士考试时的文章是找人代笔,而他任职国子博士期间也曾多次剽窃学生的文章。紧接着又有人发现,擢选国子博士起码要有五年的教职经验,沈昭明的资历是明显不够的,而提拔他的国子祭酒贺琛正是沈昭明爷爷的门生。人情网络,交错纵横,一切制度在沈家面前,似乎都只是个笑话。
学生们的愤怒上达天听,成了早朝之上议论的焦点。朝臣们虽然都认为应该彻查科举舞弊,但所执态度却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当特事特办,判罚要从快、从重,以平众怒;另一派认为不应该因为学生们闹事便不顾流程。否则此例一开,民众但有不满便要闹一场,会陷朝廷于被动。长此以往,才是动摇国本。
往常这个时候官家总会先听一听包拯的意见,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包拯受命出使辽国去了。早朝之后,官家又召了大相公韩琦、三省长官和尚书内省同议此事。议论的结果不过是把早朝上没吵完的架又重新吵了一遍。待众人退去,官家只能看着这一地鸡毛,唉声叹气:“吵了一整天,没人能帮我拿个主意。”
内尚书周敏随侍在侧:“大相公及朝上诸臣,不论是持何种观点,归根到底都是为了维护‘公平’二字。群臣一派正气,官家应该欣慰才是。”
“可眼下这乱子,到底要如何收场啊?”
周敏说道:“臣之愚见,公平不只需要被实现,更需要被感知到。科举本该是世间最公平的竞争,如今却被破坏,所以学生愤怒。事已至此,细枝末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学生们知道,朝廷始终是要维护公平的。”
四月二十八,官家敕令严查科举舞弊案,沈昭明被押入诏狱。几日内,国子监贺琛、太府寺曹适、负责本次科举的知举官和翰林十余人纷纷被缉拿。沈昭明收取贿赂、扰乱科举在先,于太学纵火,致人死命在后,判处绞刑。沈家抄没家产,全族配边。其余涉案者共十八人,或贬或黜。判决结果登上邸报,发往四方。朝廷雷霆手段,大快人心,学生们组织了万人上表,称颂官家英明。
学生们日夜欢庆,一派热闹景象,大理寺内却是愁云惨雾。第一批参与火灾调查的八名官员全都被停职问责,朝廷要求他们继续自查。李恪行因“回避原则”没有参与最初的调查,又因为之前开封府的那场官司,为东阳侯府与沈家做了切割。值此人人自危之际,他反倒成了最受重用的一个。寺卿长官蓦然发现,这位旧日勋贵、纨绔子弟,全然不像众人想象中那样不学无术,相反他法条纯熟,敢于任事,竟是个真材实料的。他一人便将整个部门的工作扛了下来,一个月自查结束之后,竟无案件积压。寺卿长官便向上请旨,擢升他为大理寺少卿。
加官之日,正是沈家全族被发配离京的那天。李恪行认真处理完手头工作,低调而谦谨地婉拒了同僚为他举办的宴席,独自来到城外,目送那一行狼狈的囚徒。只有在身边无人的时候,他才流露出一丝快意。官场之路从来是赢家通吃,所以他并不屑于什么姻亲裙带。夕阳正好,李恪行心情不错,漫漫哼唱道:“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清廉洁净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五月,会试补考在集贤殿举行,官家亲自主持。钟声响起,众学子身着青袍,如一股活水涌入皇宫大内。宫门轰然关闭,宣告这场风波终于结束。
所有人都对这结果感到满意。只有俞非晚除外。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等待行刑之前,沈昭明被关押在大理寺狱。昏暗的牢房内不见天光,直至那个女子手持火把出现。
沈昭明看着俞非晚,他的眼神充满了困惑:“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俞非晚道。
“你像条毒蛇一样死死咬着我不放,对你有什么好处?”沈昭明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些嘶哑,“你是个女人,科举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世上的事都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犯了王法,自然与我有关。不止与我有关,与所有人都有关系。”俞非晚说。
“法?可笑。法是管束那些贱民的。管不了我。”沈昭明扯开嘴角,“一定有人在背后做局。你起码让我知道,沈家到底挡了谁的路。”
俞非晚有些无奈,他们说的似乎不是同一种语言。她不想同他废话,于是直接问道:“香云的尸体在哪儿?”
沈昭明一怔,继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早就说过了,我没杀她。”
俞非晚上前一步:“事已至此何必再隐瞒。让她入土为安,也算是给你自己赎罪。”
“有什么可隐瞒的?没杀就是没杀。我承认我杀了荀六,但是香云和孙芝芙,都不是死于我手。火药也与我无关。”
黑暗中不知从何处吹来一股凉风,俞非晚不仅打了个寒颤。那些尘封之下的蛛丝马迹瞬间涌入她的脑海,无比清晰又无比喧闹。原来如此,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俞非晚转身边走,身后传来沈昭明的声音:“告诉你背后的人,沈家不会放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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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驴车穿过长街,停在巷子口。俞非晚跳下车,穿过狭窄的巷道,直奔许老三家而去。那座二层小楼仍歪歪扭扭地立在那儿,屋门打开,一个陌生的妇人开门洒水,见俞非晚站在自家门前,出声问道:“恁找谁啊?”
俞非晚喘着粗气:“许老三一家,不是住在这里吗?”
“许老三啊,搬走了。”妇人道。
“搬去了何处,你可知道?”俞非晚问。
“那不知道。”妇人说,“他赌钱发了笔大财,买房买地,享清福去了!”
孙芝芙的嫁妆……许家的横财……
俞非晚走出巷子,抬眼便见街对面有一家牙人铺子。许老三要买房买地,必会找牙行。
消息原不难打听。一个整日在码头风吹日晒的漕工,生活的艰辛是刻在脸上的,这样的人攥着大把的钱财买房置地,很难不引人注意。俞非晚挥手叫了辆驴车,按照牙行给的地址一路出了城。开封府祥符县往南有一片肥沃的水田,走到近前却迷失了方向。夕阳之下,四野开阔。到处不见路,却又到处都是路。不远处有座十里亭,里面有行人正在歇脚。俞非晚下了车,走进亭中。
“打扰。”俞非晚叉手行礼,“请问这附近可是有一处农庄?”
行人穿一袭灰麻短袍,头戴斗笠,看身形是个女子,可那纤腰却不像个农妇。女子身边带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女子身后。俞非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她认得,那是香云的妹妹。
举目再看眼前人,俞非晚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看来我还不算太迟。好久不见,表姐。”
斗笠摘下,露出孙芝芙的脸。她展颜一笑:“一直想着临走前能再见你一面。你能来,真好。”
俞非晚望着眼前人,竟然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也直至此刻,她才终于确认了那一直潜藏在意识之中的,近乎疯狂的猜想。
孙芝芙低头与小女孩软语几句,小女孩便听话地点了点头,到亭子外去玩耍了。她看向俞非晚,眼尾轻扬:“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不对,我应该问,你如何知道我还活着?”
“在我看见那具焦尸口中含着玉坠子的时候,就曾经猜测过这是你假死脱身的障眼法。但你很聪明,你设计了香云被杀的现场,让我误以为香云死在大火之后,以此坐实了死于太学大火中的只能是你本人。你一步一步动摇我的判断。若非我执着于寻找香云的尸体,去见了沈昭明最后一面,我只怕也无法识破你的计谋。”
“就因为沈昭明的将死之言?”孙芝芙侧头,“我以为你不会信他的话。”
“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尽信,也不能全然不信。他能撒谎,就能说实话。假如他没有说谎……认定这个结果再去回看,一切看似无用的细节竟都有了道理。”
俞非晚继续说道:“我去过你在沈家的房间。你在成婚之后将自己的妆品都换成了艳丽的颜色,用浓妆掩盖自己的真实面容。你假作骄横,新婚次日,便将香云的头打破,让她半张脸都裹上纱布。你给自己和香云,都加上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标签。”
“三月十五那日,你和香云登上了马车去往太学。上车时你还是你,下车时你们主仆的身份却已然调换。所以冯楠看到的那个走进西馆的女子其实是香云。她手中提着的食盒里,装的正是火药。”
“但起火之后,绿萼可是见过香云回到沈家的。”孙芝芙说。
“这便是伪装的意义,”俞非晚说,“大婚仅仅仅仅三日,沈家人对你们的形容相貌记忆有限。你穿着香云的衣服,头上裹着纱布,夜色之下,混乱之中,绿萼便将你错认成了香云。至于许老三……给他钱,让他说什么都可以。“
孙芝芙倚着栏杆坐下,眼中跳跃着光芒:“果然我们才是姐妹。我的计划,只有你识破了。”
俞非晚的声音有些颤抖:“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是嫁进沈家之后,还是从我进侯府便开始了?”
孙芝芙说道:“其实不管有没有你,我都是不会嫁给大郎的。我很早就想明白了,我不要做什么当家主母。我希望别人以我的名字来称呼我,而不是谁之妻谁之母。我知道我必须逃出去,可逃出侯府谈何容易。我为此苦恼了许久。直到去年,我在埋下那坛桃花酿的夜里,见到祖母进了不去楼,这才知道这桩隐藏了十七年的秘密。”
孙芝芙眼中现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我的姨母,侯门长女,差点进宫成为皇妃的人,竟然从命运的手中逃脱了。你可知我当时有多激动?我和她流着同样的血。姨母能做到,我也能做到。但我不会像她那样抛下一切离开,我忍耐了这么多年,我要带走本该属于我的财产。而女子这一生,唯一一次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的机会,便是在出嫁的时候。“
俞非晚的心在砰砰跳着,她知道她应该生气,毕竟孙芝芙愚弄了她,愚弄了所有人。但俞非晚却止不住地从心底生出喜悦,她庆幸表姐的隐忍乖顺只是假象。孙芝芙,她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去改写自己的命运。就像当年的母亲那样。
“所以,沈家也是你亲自挑选的。”俞非晚。
“是,清流人家与勋贵门庭从来是两条船,我需要一个本就不欢迎我,且即便我死了侯府也无法追究的夫家。你的出现给了我一个说服祖母的理由。”
如此清醒,又如此严谨,连俞非晚都不得不佩服。刺向她的尖刀,却被她化作挣脱囚笼的武器。
“但为什么要用火药?”
“因为香云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孙芝芙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愫,痛苦中夹杂几分快意,“我要让科举舞弊案作她的墓碑,用学生们的欢呼装点她的葬礼,让整个沈家为她陪葬。”
孙芝芙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水田。再远处,夕阳下的东京城如同一个镶金的囚笼,而笼中的鸟儿已挣脱了枷锁。长亭外,土路边,小姑娘采了一把野花握在手中。孙芝芙的目光追随着她,轻声道:“逆天改命是需要钱的。我需要,香云也需要。她希望她的妹妹阿奴能有不一样的人生。我用一半嫁妆从许老三手里买下了阿奴。从今天开始,她便是我的妹妹了。”
天忽然阴了。一声闷雷,草木疯涨。俞非晚压下眼角的湿意,这是东京城夏日的第一场雨。
阿奴跑回亭子下,将采到的野花递给孙芝芙。孙芝芙小心翼翼地看向俞非晚:“别生我的气。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姐妹,我真的好喜欢你。那夜我们一起喝酒时你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戳在我的心口上。但那个时候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事成之前,我谁也不能说。”
俞非晚摇了摇头:“我原来虽不认同你选的路,却也希望你能平安。现在看见你果真平安,我是高兴的。”
“我原以为坚持到最后的人会是大郎……”孙芝芙摇头苦笑一声,“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一定经历了许多艰难,我很感激。”
“不提了。”俞非晚道,“这世道总归是变得更公平了一些,对吧?”
孙芝芙点了点头。
俞非晚忽然想起什么:“所以杨柳巷小院里那么多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猪血。用皮袋子装着,一刀捅上去。”孙芝芙有些不好意思,“挺吓人的,是不是?”
原来如此,所以现场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后来钱捕头还发现了成线的血滴痕迹,捕快们还在猜测是用袋子装尸体向外搬运时造成的。
“钱捕头真是白挨了我一顿骂。”俞非晚道,“看来律法规定找不到尸体就不能立案,还真是有一定的道理。”
两人都笑起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俞非晚问。
“母亲在江南养病,我先带阿奴去同她会合。”孙芝芙道,“等我安顿下来,给你写信,好吗?”
俞非晚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应该收不到。你寄到樊楼吧,收信人写唐偃便好。”
孙芝芙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唐家家主?”
然而未及她再说什么,车马行的公车已沿着大路驶来了。孙芝芙背起行囊,冒着雨迎着马车走去。车厢里已坐了几个乘客。俞非晚帮着孙芝芙将阿奴抱上车,孙芝芙也登上车架,从窗子探出头来。
“一路小心,注意安全。”俞非晚嘱咐。
濛濛细雨中,孙芝芙伸手握住俞非晚的手:“你自己也要小心,尤其小心祖母。”
车夫一挥鞭,马蹄达达向前,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俞非晚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至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之下。她在想,当年母亲是否也像这样坐上马车一路向南。孙芝芙的前路必不会安稳,但安稳不是她想要的。她会经历许多挫折,亦会收获许多乐趣。就像当年的母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