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楠最终被判了杖八十流放岭南,行刑日期定在四月底。按大宋律法,杖刑是可以用罚银来折抵的。可沈家又从中使了手段,先是替冯楠申请了杖刑折银,然后又撤回申请。按规矩申请只能一次,如此便不能再有其他人用银钱来折抵他的刑罚。八十杖打下去,再在流放路上受些折磨,人就死定了。
王军头在次日被释放。大理寺没有人出面给他任何交代。他从大狱里走了出来,一个人穿过漫漫长街,径直走回了家,第二天照常去上值。开封府中庭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字。王军头在石碑底下遇见了钱捕头,两人见面也没什么话,就是点了点头,说一句“来了。”
白花花的日光照得眼前的世界如梦幻泡影。王军头忽然觉得没劲:“这破差事,真是不想干了。”
钱捕头嘬了嘬牙花子:“嗨,就当个养家糊口的营生。先干着吧。”
王军头默了一瞬,忽然问道:“那个俞非晚,现在何处?”
“不知道,后来就没见过她了。”钱捕头说。
“她救了我一命。有机会该当面道个谢才是。”
“那丫头,眼里不容沙子。”钱捕头叹了口气,“走了也好。”
四月二十是东阳侯府郡主老夫人的寿辰,沈家老太太亲自带着沈昭明登门贺寿,外间流传的“李沈两家因孙芝芙一案不和”的谣言也便不攻自破了。大户人家,最要紧的都是体面。不论内里撕扯得如何狼狈,外人看来,都必须是一派繁花锦绣。
“其实关上门来清算,郡主娘娘折损了一个外孙女,她那二女儿也远远送出东京去了。到底咱们没吃亏。”回程的马车里,沈老夫人弯起唇角,“遥想三十年前,他们勋贵门庭是何等风光。如今真是世道变了。”
沈昭明撇了撇嘴:“我瞧着东阳侯府也就是个空壳子,那十几车的嫁妆可都是虚抬啊。要我说,咱家一开始就不该和他家结亲。”
沈老夫人审视自己的孙子,叹了口气。若非他嗜赌成性,有把柄捏在人家手中,又何必惹出这么多事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老夫人觉得还是得教一教他往后该怎么办:“郡主娘娘身份高贵,每年元日是要进宫领宴的。只要她还在,东阳侯府就有一席之地。既是认了这门姻亲,就该好好经营。往后逢年过节,面上的礼便要做足。”
沈昭明懒得听,淡淡应了一句,转头看向窗外繁华的街景,孙羊正店的招牌一晃而过。他的祖母始终确信他是遭人陷害,全然不知这一次能够脱罪于他来说当真是险象环生。好在西馆火场的残留已被运到城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该烧的都烧了。风波已经过去,他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有唐家出资支持,朝廷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将贡院留在国子监内。会试的补考亦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唯一的麻烦是,沈昭明丢失的那个金貔貅还没找到。
他已命人将整个沈府掘地三尺,每个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却仍旧没能找到。难道那日俞非晚真的躲过了搜身,将东西带出去了?不可能。沈昭明更倾向于是被哪个贪心的下人捡了去。其实丢了也无妨,像这样金额巨大的账户,聚源坊都会留下客人的印鉴。仅靠一个金貔貅是动不了里面的钱的。沈昭明便给赵掌柜写了封信,让他留意,若有人持金貔貅来取钱,便将人当场扣住。可等了一个月,也不见有人来。
这桩小事逐渐被沈昭明抛诸脑后,因为很快太学迎来一桩盛事——为新入学的学生举行拜谒礼。“拜谒”一直在东京士人间盛行,通常是尚未成名或入仕的年轻学生拜谒名流大儒,以成为其亲信门生。太学举办的拜谒礼,遍邀东京名士,对于许多贫苦出身的学生来说,这是进入士人阶层的第一步。
会场设在太学东院后的竹园中,一条清溪蜿蜒而过,两岸竹影清幽,宾客们列坐其间,流觞曲水,风雅非常。伴宴的官妓容色娇丽,一把细嗓与竹林流水相得益彰。这样的盛事,各家小报也闻声而动,派出了探子蹲守。只因宴席上常会有名士现场填词命官妓吟唱,谁家能第一个将新词刊登出来,报纸的销量必得头筹。
许多学生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年轻的面孔充满朝气,如阳光跳跃于竹林之间。昭文馆大学士韩琦高坐于上,看着眼前景象拈须笑道:“甚好,甚好。今年科举虽则多舛,但为朝廷选贤任能,不能怕辛苦,更不能怕困难。只有年轻人源源不断地进入,朝廷才不是一潭死水。是不是啊,贺监?”
“大相公说的是。”
韩琦已年过半百,官至同平章事,爵封仪国公,官家倚仗,文臣拜服,在朝中威望很高。贺琛陪侍在侧,肩膀都矮了半分,谦谨而恭顺:“民间有神童作诗,言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一届的学生之中,不知又要出多少名臣良相啊。”
韩琦笑了笑,忽然正了神色:“那就多费点心。官家因为这场大火愁得三日茶饭不思,可不能再出纰漏了。”
“是,大相公放心。定然不会再出纰漏了。”贺琛应了。抬头见沈昭明站在不远处,便给了个眼色。沈昭明立即走上前来,躬身见礼。
贺琛道:“大相公,您还记得沈昭明沈博士?”
“怎会不记得,我与你祖父可是多年的交情。”韩琦上下打量着沈昭明,笑道,“听闻你前些日子受了些委屈,我以为这是好事。谏院言官,面刺天子,言斧朝臣,首先就是自己要行得端坐得直。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开封府的堂审都经得起,足见你人品贵重,几位相公也都对你称赞有加。”
沈昭明听见这话,心中不免悸动。他做国子博士已有三年,今年十月便要经历大考。大相公的意思,莫非是大考之后,要擢选他入谏台了?那倒真是因祸得福了。
沈昭明喜出望外:“是,多谢大相公提点。”
官妓一曲《西江月》唱完,敛裙行礼,躬身退场。翰林侍讲周晁起了兴致,提议学生们每人根据《西江月》这个曲牌填一首词来,请韩琦当场评判优劣。这是难得露脸的机会,学生们铆足了劲,不多时便收了十几首上来。韩琦却笑道:“诗词如何算好?能为民间传唱才算好。不如请官妓娘子做这个评判,才最公正。”众人都以为这个提议极风雅。周晁便命人将填好的词拿给后面的官妓看,要她们选一首最喜欢的唱出来。
这番举动瞬间成了场上的焦点,众目睽睽之下,官妓抱着琵琶走了上来。众人都在期待她究竟会选谁的词来唱,却没想到官妓手指拨弄琴弦,发出一串不成调的噪音。
那官妓叹了口气:“弹琴唱曲这类事,我不会。”她将琵琶放下,抬手摘掉覆面的白纱,一双眼睛很是灵动:“还是聊一聊太学纵火案吧。各位,可想知道真相?”
沈昭明第一个认出了她:“俞非晚?!”
一个月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沈博士,你所做的一切我都已查明,今日是来同你一次说个清楚。”
俞非晚一笑,沈昭明便觉后脖颈一凉。
“俞非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我,我念你女流之辈未曾同你计较。此案开封府已有判罚,纵火犯冯楠已然落网!你再口出狂言污我名誉,我必不会放过你!”
“说得好啊。你可千万别放过我,我也必不会放过你!”俞非晚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俞非晚身上。韩琦问贺琛:“这女子是何人?”
贺琛:“这便是诬告沈博士的那个刁民。”
“太学重地,起容你放肆!”沈昭明高声道,“快,快去叫人,将她抓住!”
有学生急忙往外跑去叫护院。俞非晚却无所畏惧,继续说道:“我承认我之前犯了个错误,我不该用常人的羞恶之心来衡量你。你是太学博士,在学生们面前你是绝对的权威。你,和你身后的人,欺压、盘剥、绞杀学生,是像吃饭呼吸一样简单的事。所以你没有必要杀冯楠。其实你真正的目的,是放火。可我想不明白,太学西馆存放的是科举的卷册。你一个阅卷官员,何故要烧卷子?”
一个月前的纵火案学生们都有耳闻。当时的庭审他们大多都没赶上,此时一听这话,更是瞪大了眼睛,莫非还有隐情?
十几个护院手持木杖冲进竹林。沈昭明抬手一指:“抓住她!”护院们朝着俞非晚扑了过来。俞非晚快步跑到廊子下,顺着廊柱爬上房顶。护院们不及她灵巧,顺着柱子根本爬不上来,于是两人叠罗汉想要往上爬,刚刚在房檐冒头,就被俞非晚一脚踹翻在地。
竹林内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却见俞非晚理了理裙摆,在屋檐上垂腿而坐,继续说道:“恰在我最迷茫的时候,你又一次给了我指引。你真的不该杀荀六。你不怕冯楠揭露丑事,却对荀六这样的底层人痛下杀手。唯一的解释,是他真的拿到了你的把柄。一旦被揭发,便是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沈昭明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动。俞非晚说的每一个字都如芒刺一般扎在他身上,他恨不能堵住她的嘴。
“所以你的把柄到底是什么呢?”俞非晚看了沈昭明一眼,笑道,“沈博士,像你这样嗜赌成性欠下巨额债务的人,像你这样为了还债不惜接受东阳侯府逼婚的人,像你这样所谓三代清贫书香门第,怎么可能会有上万贯的家产呢?“
俞非晚张开手,红绳系着金貔貅,在她眉眼之间晃荡。沈昭明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怎么可能,那金貔貅怎么会在她的手上?她究竟是怎么拿走的?
其实将证物从沈家带出来的不是俞非晚,而是绿萼。那日俞非晚被抓之后,绿萼也被赶出了沈家。沈夫人也果然言出必行,同牙行告了绿萼一状。从此绿萼在大户人家当差的路便被堵死了。绿萼眼尖,记住了俞非晚藏东西的地方。她虽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有多么要紧,但很明显沈家在乎。沈家在乎,她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这便是来自一个小丫鬟的报复。
护院们在廊道两端搭了梯子,分两路朝俞非晚逼近。俞非晚跳下房檐,从学生们中间穿过,爬到了院子正中的假山上。护院们立刻又围了上来,整个庭院乱作一团。许是里面的骚乱惊动了街上的巡视的铺兵,一群穿戴严整的铺兵冲了进来,当先一个正是王军头。
“何人作乱!”王军头高声问道。
沈昭明急忙迎上来,直至现在,他甚至都认不得王军头,只是气急败坏地说道:“来得正好,那刁民搅乱宴席,还偷东西!快将她抓起来。”
王军头双眼微眯,向前一挥手,身后铺兵应声而动。他们冲到假山下,抬起棍子便打。看上去是要打俞非晚,可落到实处都砸在了护院们的头上,只打得护院们嗷嗷直叫抱头鼠窜。沈昭明看得着急,对王军头道:“抓人,爬上去抓人啊!”
王军头随声应和:“抓人,啊,快点,抓人!”
铺兵们的棍子挥舞得更凶了,护院们根本靠近不了假山周围。俞非晚在山顶站直身子,说道:“每一只金貔貅都对应一个聚源坊的账户,最低门槛是一万贯。如果去查,就会发现从去年三月至九月,沈博士多次持上千贯存入账户。沈昭明,你一个国子博士月俸不过十贯,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直到我看见荀六房间里的纸,我才终于知道,你们两个原来一直有书信往来。顺着去查就会发现,荀六在去年六月至九月之间,曾经多次在交引铺参与盐钞的买卖。而他写给你的那些数字,正是盐钞的编码。与他交易的除了你之外,只有几个来自江南的商人。好巧不巧,那些商人家中,都有子弟参与今年的科举。”
庭院内所有人都聚集在假山之下,有心思快的,已然听懂了俞非晚的言下之意。窃窃私语声开始在学生中间如杂草般蔓延。就是这样,种下一颗种子,让猜疑疯涨。话说出口,便再也捂不住了。
“诬陷,诬陷!”沈昭明一把抢过护院的木杖,疯了一般朝着俞非晚打去。可木杖的长度根本够不到。所有的护院、铺兵全都退了开去,只剩沈昭明一人,张牙舞爪,狼狈至极。
“住手!”
这声音浑厚有力。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相公韩琦站在人群之后,面容沉肃:“让她说下去。”
俞非晚遥遥朝大相公拱了拱手,继续说道:“故事其实是这样的。江南的几位商人为了保证自家子弟此次高中,向沈昭明行贿。朝廷并未禁止官员买卖盐钞,他们便钻了这个空子,用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将盐钞卖给沈昭明,然后再高价买走,中间的差价便是贿金。为了将一切做得更加滴水不漏,沈昭明找了荀六作为中间人。经过长达半年的多次交易,钱如数安全落入囊中。沈昭明也如约定一般,开始了他对科举的操弄。“
庭院之内鸦雀无声。在场的有今年刚入学的太学学生,也有滞留京城等待参加补考的士子。毫无疑问,俞非晚此时所说的一切,都与他们的前程命运息息相关。
“科举,一向是关乎国本的大事。考生入场要搜身,卷册要用火漆封头,卷子要层层复审最终呈递官家。想在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做手脚都不容易。所以权衡之下,沈昭明决定找人代考。负责组织代考的,就是荀六。”
俞非晚继续说道:“荀六曾是太学生。他认得许多屡试不中的读书人,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个。他们或许早就知道科举存在舞弊,他们不像富商那样能在榜单上给自己买一个位置,所以只能一年一年地参考,又一次一次地落榜。或是迫于生计,他们终于妥协了。反正真才实学也不会被看到,不如卖个好价钱。于是荀六在杨柳巷租下了那间小院,供代考们居住。考试结束之后,荀六退租,代考们四散于人海。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女使香云发现。我一直以为她是要用孙芝芙的死威胁你,不,她其实是发现了你和荀六的秘密,才被你灭口。公堂之上,当你得知开封府要追查香云的死因,便发觉查到荀六是迟早的事。所以你再一次痛下杀手。”
沈昭明整个人在发抖:“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杀人,从来没有!”
俞非晚垂眸看向沈昭明:“我要是你,现在就赶紧回家,把书房里长桌下的那个木箱子打开,将里面同荀六往来的书信赶紧烧掉。对了,记得将分赃的账本留好,它可是你的保命符。我知道这样的大事一定不是你一人可以做到的。小心你背后的人,弃卒保车。”
沈昭明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反应。他转身要走,却又僵在原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学生们的目光或惊诧或愤怒,像是一道紧箍禁住了他的手脚。他不能动,此时若真的走了,便是认下了这一切。
沈昭明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贺琛。贺琛掏出帕子压了压额角的汗,小心翼翼地瞥了韩琦一眼。这不经意的动作牵动了众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全场最尊贵的权臣,大相公韩琦身上。
这便是俞非晚的目的。她不知道沈昭明背后的关系网究竟有多么复杂而庞大,她也没办法知道。她不是王侯将相,也不是官场中人,她根本没有权力去调查她的对手。她只这是东京城万千平民中的一个。但她记得母亲说过,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违反律法。权力唯有置于凝视之下,才能保证公平。
韩琦开口道:“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俞非晚。”
韩琦点了点头:“俞娘子。你方才所说,关乎沈博士的声誉,更关乎科举公平。你可有证据?”
俞非晚答:“我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佐证。”
韩琦说道:“那便将证据拿出来。今日在场的都是读书人,知理,懂法。拿出证据,众人信服,我亦会上报朝廷,绝不姑息。可若你没有证据,今日这般搅闹,散布谣言,动摇士子对朝廷科举的信心,便是动摇国本。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韩大相公的话十分公允,众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俞非晚。她既敢于站在高处大声疾呼,便该是有切实的证据吧?
俞非晚道:“聚源坊的入账记录可以证明沈昭明确有大量钱财来路不明,他家里那些书信可以证明他参与了盐钞买卖,而买盐钞的富商家里都有子弟参与科举。”
“你的分析确有道理,”韩琦道,“这些证据足以证明沈昭博确有大量钱财来路不明,应当严查。可这些都不能直接证明科举存在舞弊。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一个官员贪腐并不打紧,要紧的是科举的庄严。若让天下学生都知道自己寒窗苦读十年,到头来不过是为富贵人家的子弟陪跑,那谁还会安心读书呢?朝廷内出了蛀虫,可以关起门来严查,但这件事必须按下去。信任一旦崩塌,再想建立起来难如登天。不能动摇国本。
韩琦在赌。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轻稚嫩,她没有渠道,也没有能力,拿到一锤定音的证据。
“我有。”俞非晚从怀中取出一个麻布包裹的柱状物。她将麻布展开,高声说道:“这是我在火场找到的,是未曾烧尽的卷册的封头!”
为阅卷公平,科举卷册的卷头都要统一装订,再用火漆封住。也是因为这层厚厚的火漆,卷子虽然烧了,但参考者的名字、籍贯等重要信息却都保留了下来。
沈昭明悚然一惊:“不可能!所有残渣都已经焚毁了,是你伪造的!”
“朱漆之上还盖着知举官的封印,岂能作假?”俞非晚说道,“因为有人代考,所以那些富商的子弟根本不用进考场。他们之中有些人在科举考试当日根本没有到东京。其中有一个,名叫刘铭。上个月滁州府受理了一桩案件。死者刘铭,江宁人府,乘船进京赶考的途中被自己的两个侍妾所杀。凶杀案的卷宗都要报大理寺复审,一查便知。案发时间是二月十二,科举开考是在二月十三。沈昭明,你来解释解释,一个死在滁州府的人,是怎么死而复生,穿越千里,进到科举考场来的!”
庭院内一众学子哗然。俞非晚趁势高声说道:“这便是你放火的真正原因。直到科举阅卷结束,榜单都已经填好,刘铭的死讯才传到东京。此时任何补救措施都后患无穷,所以你选择了看似最疯狂,却也是最安全的方式,将卷子一把火烧掉。考试结果作废,没有人再会追究,所有罪证也都付之一炬。冯楠一开始就是你给自己准备的退路,若大理寺没有按照意外结案,他在那个敏感的时间出现在太学,很难不引人怀疑。而孙芝芙,她的死也不是意外。你的新婚妻子,她很聪明,是不是?成婚不过三日她便发现了你锁在书房里的秘密。所以你想,反正也要放火,何不干脆将她一起烧死!沈昭明,你这丧心病狂的无耻之徒!你还不认罪!”
沈昭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学生们的愤怒也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他们挥舞着拳头高声质问科举的公平何在。若非铺兵们挡着,沈昭明就会被人群撕碎。
“肃静!”韩琦中气十足的一声高喝,终于让愤怒的学生们恢复了理智。
“科举舞弊,动摇国本。朝廷一定会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韩琦高声道,“铺兵,将沈昭明拿下!”
“是!”王军头亲自上前,将佩刀从沈昭明腋下穿过,单手将人提起来,按在地上。沈昭明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他看向贺琛。贺琛却在此时悄悄退步,隐身于人群中。
学生们注视着韩琦,韩琦缓步走向俞非晚:“俞娘子,你勘破如此奇案,功不可没。你可以将证据交给我。我,韩琦,定会彻查此案,绝不姑息。”
俞非晚从假山上跳下来,走到韩琦面前站定。她叉手行礼,说道:“韩大相公,恕我不能将证据交给您。”
韩琦面色一滞:“俞娘子,是觉得我会包庇?”
俞非晚笑着摇了摇头:“早就听过大相公的美名。您是大宋的宰相,岂会为了包庇一个人,寒了天下学子的心呢?我不把证据交给您,是因为这事不该您管。诉沈昭明纵火一案开封府已有判罚,现在有新的证据,我要翻案,理应去登闻鼓院告状。这是朝廷的规定。大相公,不如让铺兵送我一程?”
韩琦有些震惊,这个理由却是他从未想过的。这女子看似莽撞,可其实她的每一个行动甚至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她笃信的只有“法”。她以民的身份,将全部信任付于国之重器,便没有人敢辜负她。从这里到登闻鼓院,这一路必须平安顺利,任何敢阻挠她的人,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韩琦尚未回答,便有学生高声道:“俞娘子,我送你去!”
“不错,我们护送你!”
学生们簇拥在俞非晚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学大门,走上长街。正在巡街的钱捕头被人流冲得原地转了两圈,他一眼看见走在队伍中的王军头,急忙跟上去:“怎么回事?”
王军头道:“奉韩大相公之命,护送俞娘子去登闻鼓院告状!”
钱捕头激动得直搓手:“一起!”
王军头挑眉:“你来干什么?”
钱捕头笑道:“我协管治安啊!”
队伍经过邹氏茶馆。茶馆二层,唐偃倚窗而立。他看着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和昂首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俞非晚,不禁笑道:“真是好大的热闹。”
李恪行似乎对茶叶很不满意。他品了一口,便皱着眉将杯子放在一边:“你三催四请,就是让我来看这个?”
唐偃瞥了他一眼:“别端着了,你不是早就看不惯那些所谓清流的虚伪嘴脸。这样的热闹可不是天天都有,错过多可惜啊。”
“你很无聊。没事再敢来找我,我就把你抓进大理寺狱。”李恪行将三文钱丢在桌上,起身离开。
唐偃对着他的背影说道:“那就是有事可以找你喽?”
李恪行自然不会回应他。唐偃眸中的戏谑亦渐渐消散,再看向街对面太学的牌匾。沈家既倒,依附于这棵大树的鸟兽也即将四散奔逃。与杜誉见面的时机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