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的大牢还是一样的阴暗逼仄。俞非晚穿过狭窄的通道,在牢房前站定。冯楠栖身于墙角的阴影之下,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魂。
“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笑话么?”冯楠的声音嘶哑,“你是想笑我作茧自缚,到头来得了个死罪?”
“判罚结果还没出来,不一定是死罪。可事涉科举,为平天下学子之怒,从严是肯定的。”俞非晚看着阴影中那个勉强被称为人的轮廓,“一万贯,买你一条命,现在还觉得值么?”
“说什么值不值的,我要是算得清这个账,哪至于落到今天。”冯楠说,“你可知道,就算我当堂揭露了他们,也是赢不了的。”
“你做都没做,便知道结果了?”
“因为已有先例。”冯楠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八年前便有个学生告过杜誉。证据比我详实,讼师也厉害,哦,就是方明清。官司是赢了,可你看如今,杜誉是毫发无损,可那个学生早已经查无此人了。平民要与权贵谈公道,这便是代价。”
忽有脚步声传来。俞非晚转头看去,唐偃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近前。
“牢房里还挺热闹,”唐偃道,“你们先说,我稍后再来。”
“唐先生!”冯楠突然冲了出来,隔着栅栏伸手去抓唐偃。唐偃后撤一步,躲开了他。
“唐先生别走。你是来给我送契书的吧?今日堂上你都看见了,我可没有违约!”冯楠道。
唐偃的神情有些萧瑟:“是,契书给你拿来了。这个账户属于你了。”
一张纸递入牢房。冯楠从怀中掏出金貔貅,与契书一起放在胸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总算……总算是没有白来这京城一趟。一万贯啊,一万贯!”
“有什么用呢,你命都快没了。”俞非晚道。
冯楠猛然站起来:“我有钱了,我还能等死吗?我可以去贿赂判官,有钱便有办法!唐先生,你帮帮我,我愿意出一百贯,不,一千贯,买我的性命。你帮我去同那推官说一说。”
“你当真以为有了钱就能为所欲为么?贿赂官员可是重罪。我比你有钱,犯不上。”唐偃神情淡漠。
“那你帮我把钱取出来。取出来给我,我自己想办法。”冯楠说。
“签了这契书,账户已经属于你了,需要你本人拿着这契书和金貔貅去聚源坊的柜台上做个验证,里面的钱才能动。否则谁也取不出来。”唐偃忽然笑了,“你还真是得自己想办法了。”
他转身便走了。
“唐先生,唐先生……”冯楠唤不住他,转头看向俞非晚,“俞娘子,你救救我。你再帮我打官司翻案,我给你一百贯做酬劳。”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今日的庭审是三司联审,是终审!没有人能救你了。”俞非晚已不想再同他纠缠,可一股郁气哽在喉头,不吐不快,“你抹杀的不止是你自己的公道,还有那个枉死在火中的女子,她再也不能瞑目了。我不能说你自私,但你实在愚蠢。唐偃他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这笔钱从头到尾都不会属于你。动动脑子想一想,你怎么可能在别人的规则下讨到便宜?”
冯楠呆愣当场。俞非晚转身便走,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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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以东,汴水两岸最是商贸繁华之地。虹桥跨河而过,桥上行人来来往往,桥下则有渔人乘船贩卖鲜食。小舟之间用木板相连,延绵整片河岸,俨然一座水上集市。不远处,朱雀门前有人蹴鞠,两方战得焦灼,围观的人群也看得投入,喧闹叫好声不绝于耳。汴水自西向东,人群南来北往。俞非晚孤身逆着人流而行,无数人撞着她的肩,挡着她的路。直走到桥头,才停下脚步。
唐偃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俞非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在等我么?”
唐偃道:“我觉得你应该有话对我说。”
“哦。”俞非晚想了想,她确实有事要问他。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是她从沈昭明书房里抄录的几组数字,“这些数字,你能不能联想到什么?”
既然数字和金貔貅放在一起,那应该有些关联。唐偃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拥有金貔貅的人。
唐偃垂眸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好吧,谢谢。”
俞非晚与他擦肩而过。唐偃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说道:“你在生我的气么?”
“我为什么要生气?生气是因为在意。我们两个非亲非故,我为何要在意你?”俞非晚转过身,大步走到他面前,“你知道我怎么看你么?穿上华丽的衣服将自己伪装成权贵,用骗来的钱财玩弄人性,其实你才是戏台上唯一一个丑角。你越是表现得浮夸,越说明你心底空虚又卑劣。唐家家主,谎话说多了你自己当真了吧?你真有什么仇要报么?还是这又是一个你编出来的谎话?“
唐偃面色平静,漆黑的眼底汹涌着暗潮:“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感兴趣。”
俞非晚转身离开。唐偃却突然说道:“你觉得是因为我收买了冯楠,才导致你输了官司?”
俞非晚的理智在告诉自己不要理他,但实在是太气人了:“不然呢?要不是你,冯楠就会说出真相,就能证明沈昭明有杀人的意图!”
“你输了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对手。”唐偃说道,“沈昭明不会杀冯楠,他犯不着。冯楠掌握的那些证据根本威胁不了他。你见过种满竹子的庭院么?竹,气节之物,表面上谦谦君子,其实地底下竹鞭蔓延、盘根错节,霸道得很。有竹子的地方,其他花草都活不了。沈昭明就如竹子一般,他的脚下是庞大的关系网,冯楠再怎么折腾都伤不到他分毫。但沈昭明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冯楠的前程,绞杀他,让他即便活着也再也没有指望。换句话说,从冯楠被太学除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杀死了。“
闹市街头,人来人往,在没人注意的桥头路口,俞非晚却在经历一场天旋地转。唐偃口中是一个她未曾见过的世界。的确,沈昭明拥有的太多了,多到即便他不去杀人,也能在社会层面将冯楠“处决”。
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陷入自己的推论之中,忽视了那么多真实的细节。太学起火如此重大的事件,为什么东京数十家小报上一点风声都没有,甚至那茶博士收集的线索也只能卖给她?为什么大理寺迅速以意外结案,东阳侯府究竟是不想追究,还是根本不能追究?若冯楠也同孙芝芙一样,是误打误撞闯入此局。那这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谋局的人到底是谁?
【“……干脆趁这次把贡院选址定下,彻底从太学搬出去。”】
【“这如何能行,我们那事……”】
【“你放心,大相公是不会点头的。”】
酒宴上无意间听到的对话此刻在她耳边响起。
“死的是谁,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学西馆……”俞非晚的大脑在飞速旋转,“但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烧科举的卷册?”
俞非晚转身要走,却正遇上一辆驴车迎面而来。唐偃一把将她拉到路边:“去哪儿?”
“太学西馆,我必须去现场看看。”
“西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重建施工在即,场地已经清理干净了。”唐偃道。
俞非晚怔住。西馆自起火之后便被封锁,而且一直是大理寺管辖,看守严密。俞非晚尝试几次都没能进去,所以才退而求其次,找李恪行要调查的卷宗。没想到竟永远错失了进入现场的机会。
唐偃却从腰间扯下一个锦囊,塞进她手里。
“城西鼓楼街走到头,有一排塌房,知道吧?这是大门的钥匙。从火场清理出来的所有废料都堆在那里,后天一早便会被送到城外焚毁。抓紧时间。”
俞非晚将钥匙紧紧握在手中:“你怎么会有……”
“我可是下了血本,才将太学重建的项目握在手中的。”唐偃勾唇,“骗子还是有点用的,是不是?”
俞非晚的心情很复杂,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应该继续生他的气。
“俞娘子!俞娘子!”刘捕快拨开人群,从虹桥上跑下来。
唐偃在俞非晚耳边说道:“今夜子时无人看守。用完记得还我。”继而退后两步,隐身于来往的人群中。
转眼间刘捕快已至近前:“师父……我师父他……”
“钱捕头怎么了?”
刘捕快终于喘过气来:“师父让我告诉你,尸体找到了。”
“香云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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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快班房内,钱捕头拿着卷宗走了进来:“死者是男性,尸体是在汴河里发现的,死因是溺亡,仵作判断应该死了不到两个时辰。具体的验尸结果在此。”钱捕头叹了口气:“不是香云。”
俞非晚将卷宗接过:“那你因何判定死者和本案有关?”
钱捕头道:“刚刚找牙人来认了尸,这个死者就是杨柳巷小院的上一任租户。此人名叫荀伯卿,原还是个太学生,也不知怎么混得一事无成,现如今成了闲汉,常在汴河码头一带行走。漕工们都叫他,荀六。”
“荀六?!”俞非晚只觉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钱捕头挑眉:“你认得他?”
俞非晚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边缘打转,一次又一次和真相擦身而过。
“可知他住在何处?”
“有地址。”钱捕头说。
“走,去看看。”
汴河码头吐纳八方,承担着东京漕运,附近有五个大型货栈,大小邸店也多如牛毛。荀六就住在一个叫“云来居”的邸店中。住的却不是客房,而是在后院长租了一个杂役房。钱捕头命人将门上的封条撕开,俞非晚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西面墙开着一扇窗对着院子外的巷道。房间里堪称乱中有序,他日常挂在胸前的木箱就摆在床尾,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沓开封地经。
“这房子我们已经搜查过了,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钱捕头说,“仵作在尸体的胃里发现大量的酒,也有漕工称看见他昨夜醉酒后在汴河边走动。也许就是失足落水而死的。”
“可仵作说他死了不到两个时辰。要是昨夜醉酒死的,时间对不上。”俞非晚走到窗边的书桌前,“钱捕头,你不觉得蹊跷么?堂上推官刚刚下令要追查杨柳巷小院,不到两个时辰,荀六就死了。“
“的确蹊跷。可……对方手脚太干净,找不到证据啊。”
书桌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称得上整洁的地方。想来荀六还保留着做太学生时的习惯,日用器具多有破损,文房四宝却都是上等货。俞非晚将桌上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叠裁好的雪花宣。俞非晚将纸取出来,一张一张地掀开来看。纸张光洁绵软,触感就像是丝缎一般。
房间里一本书都没有,可见他早已是不读书了的,也未曾见过任何书画作品或文章。这些纸用过之后没有留在他手上,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是用来写信了。给有身份的人写信,才会用如此贵重的纸。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不疾不徐。刘捕快探头进来,刚想开口,却被钱捕头一个手势挡住。钱捕头找了个椅子坐下,静静等着。突然翻页的声音停了下来。俞非晚豁然抬起头,窗外墙头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麻雀,啾啾叫了两声,拍打着翅膀飞走。
俞非晚起身冲出门。钱捕头唤了两声也唤不应,满脸狐疑地走到桌前,将那一沓白纸拿起来翻了又翻。
“这有东西么?不就是白纸么?”
刘捕快凑过来:“师父,早就查过一遍了,什么都没有。”
钱捕头皱眉:“那她是看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