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在牢里的这三日,冯楠一直在想,他这些日子到底折腾出了什么名堂。
明明他才是被侵犯欺辱的那一个,可坐牢的是他,被逼得差点同归于尽的也是他。侵犯欺辱他的那些人却毫发无损地高坐于堂上。他日日吃不饱睡不好,为了追求公道受尽磨锉,却因为证据不足败了官司。老师要抢他的作品,说抢便抢走了。太学要除他的名,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可他不过是要为自己讨个说法,便耗尽了半条命去。从没有人告诉他追求公道的成本是如此之高。
圣贤书教他仁义礼智信,可真实的世界却笑他天真幼稚,良善可欺。原来强权之下根本没有公道可言。这世道如丛林,行人似猛兽。圣贤书的规训教导,不过是为了让他被吃的时候不要反抗。
冯楠靠着牢狱冰冷的墙壁,听见自己笃信了二十多年的世界碎裂的声音。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家财万贯,随手便扔给自己一个金貔貅的男人。
“所以你想好了么?”唐偃穿着华丽的衣裳,站在阴暗逼仄的大牢里,“到底是要钱,还是要你那所谓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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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楠在公堂上站定,从窗口射进来的日光让他有些恍惚。他听见俞非晚高声问道:“冯楠,告诉所有人,三月十五那日,你为何要去国子监。”
冯楠咧开干涩的唇:“我……去找沈昭明。”
“你为何要找他?”
“我去找沈博士,”冯楠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求他,让我回到太学。”
俞非晚本是信心满满,听见这话惊诧地转过头,就见冯楠空洞的双眼看向听审区。唐偃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他似笑非笑,似乎对冯楠的回答丝毫也不意外。
俞非晚的心迅速向下沉。她竟然忘了最关键的一环,她竟然忘了提防唐偃。
“冯楠,”俞非晚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你当真要如此么?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要为了钱,出卖自己?”
冯楠声音嘶哑:“俞娘子,我生就是条贱命,不值钱;我的公道也不值钱。有人愿意花钱买,我已然赚了。”
案情至此本已明晰。只要冯楠说出他是如何被盘剥陷害,还有他掌握的其他学生被压迫的事实,就足以构成沈昭明的杀人意图。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结合之前的推论,沈昭明也是唯一一个有时间、有动机、有足够准备的人,这也足以定他的罪。可现在冯楠反口,最重要的杀人意图便不存在。这场官司,她要如何继续打下去?
“俞氏,公堂之上不要窃窃私语。”郑邺高声道。
“是,大人。”俞非晚转向冯楠,“三日前你在孙羊正店被捕,你当时是去做什么的?”
“一样。我去找沈博士,求他让我重回太学。”
“求人,要带着火蒺藜么?”
“那火蒺藜是空的,我吓唬人的。”冯楠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她教他的自保之法,如今变成了他搪塞她的工具。
郑邺说道:“俞氏,问询要有重点。你不是说证人冯楠足以揭露沈昭明的杀人意图么?意图何在啊?”
俞非晚道:“大人,沈昭明原本要杀的,就是冯楠。而孙芝芙则是在错误的时间,走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中,成了替死鬼。”
满堂皆惊。冯楠是惊诧,而沈昭明的眼中则是惶恐。郑邺向前倾身:“俞氏,此话何解?”
俞非晚道:“冯楠被太学除名其实另有隐情。他被老师窃夺了作品,沈昭明为了捂住他的嘴才污蔑他偷窃,将他赶出太学。此后他暗中联系了许多与他有类似遭遇的学生,试图将太学内的龌龊事昭著天下。沈昭明眼见要捂不住了,所以动了杀心。先是与冯楠约定三月十五申时三刻见面,然后利用太学大假,避人耳目,再以凭借自己值守之便在西馆内设下火药和蜡烛定时。做好一切准备他便提前下值离开太学,只等着冯楠自己走进去。其实沈昭明根本没有离开太学,他找了个隐蔽之处在默默看着。可没想到的是,走进去的不是冯楠,而是孙芝芙。“
俞非晚走到沈昭明面前,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确实没有杀她,你只是没有救她。也诚如你所说,不是先杀人后放火,她是活活烧死在你面前。所以你证词中往返的时间对不上,所以起火现场,你才能在看到那枚玉佩之前便确认她的身份。那天你躲在暗中,看着她提着食盒来给你送饭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站在西馆门前,想必也是出声唤过你的吧?你本有机会拦住她,你本可以避免她的死亡。但你什么都没做,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李弗如发出一声哀嚎,她扑上前揪住沈昭明的领子,大声质问着:“为什么不救我的女儿,为什么!我们家有哪点对不起你!你个人面兽心的豺狼!”
沈昭明惨白着一张脸,一把将人推开。李弗如摔倒在地上,哭嚎声响彻整个大堂。郑邺拍响惊堂木,试图维护堂上的秩序,但李弗如的哭声穿透了一切。两个衙役上前要将她拖走,吴妈妈从人群中跑上前,将李弗如护在怀中。她高声道:“你们去抓那个凶手啊!为什么要抓我家姑娘!谁有罪你们分不清吗!”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没有!”沈昭明高声叫道。方明清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人拉回椅子上。
方明清起身说道:“大人,俞氏此番推断全是她一家之言。不如问一问证人冯楠,他被逐出太学究竟是否另有隐情。“
“有理。”郑邺高声道,“证人冯楠,俞氏所说可属实?你离开太学,当真是被人陷害的么?”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冯楠身上。他低着头,太阳穴绷得鼓胀。俞非晚走到他面前,说道:“冯楠,这真的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不错。”方明清道,“作伪证可是会吃板子的。别让自己后悔。”
汗水顺着额头划过脸颊,最终沿着下巴滴落在手背上。冯楠缓缓抬起头,嘶哑着声音说:“没有人陷害我。我因偷盗,被太学除名。我当受此罚。”
满堂哗然。俞非晚高声道:“大人,他没有说实话!”
“哦?这不是你找来的证人么?”郑邺问。
俞非晚:“我不知他今日因何退缩,但那日孙羊正店参与宴席的人都听见了他的控诉!我所复述的,全是他说过的话。”
郑邺:“既如此,当日参与孙羊正店宴席的人何在?你可能找到人证?”
怎么可能有人证。那日参与宴席的全是太学教职和门生,他们与沈昭明共享着同样的利益,怎么会出面揭露他?
“没有人证。”
堂下传来一阵哄笑,嘲笑她之前的一切努力全都是徒劳。
郑邺道:“没有人证,那方才的推断便做不得数。本堂认可将你对太学起火因由的推测,但你对沈昭明的指控,无法成立。”
俞非晚握紧拳头。明明她已经找到了真相,明明已经离胜利那么近了,却终究功亏一篑。
忽听方明清说道:“大人,我以为,案情其实已经明朗了。”
“哦?方讼师,你来说一说。”郑邺向前倾身。
“诚如我们之前的推断,太学这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沈博士的妻子孙氏也是因为阴差阳错,踏入火场而送命。“方明清顿了顿,“放火的人,正是冯楠。”
冯楠豁然抬起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明清继续说道:“冯楠因为被沈博士除名而怀恨在心,几次三番前去求情,却屡遭拒绝,所以起了杀意。”
方明清突然转向冯楠:“我问你,三月十五你到太学之后,可是直接去的西馆?”
“没……我先去的直庐,见直庐没人我才……”
“那你到西馆时,可有见到别人?”
“只有那死去的女子,我看见她走进去了。”
“起火之后,你可见过别的人出来?”
“没有。”
“这便对了!”方明清道,“你根本没有去直庐,而是直奔西馆。眼见西馆没人,便入内设置了火药。你不知道沈昭明已提前下值了,你以为他还会回来。设置好一切之后你便躲在暗处等待,可来的不是沈昭明,而是孙芝芙。”
“不是的,我根本没进过西馆,我没有杀人……我……”
“此言荒谬!”俞非晚道,“就算冯楠要杀沈昭明,他一不会选在太学,二不会布置机关。因为只要他进了太学必会被看到,延时装置是用来洗脱嫌疑的,对他根本没有意义。况且如你所说,他是到了现场才发现沈昭明不在,如何能提前准备蜡烛和火药?他又怎么能保证布置的过程中不会有人进来?“
方明清勾了勾唇:“你年纪小,见识少。须知许多凶手在犯案时并不会想得面面俱到,而许多凶杀能够成功,多是凭运气。”
“我看你能当上讼师才真是凭运气吧。”俞非晚向座上道,“大人,方明清的推断漏洞百出。冯楠不可能用这种方法杀人。”
方明清:“大人,既然太学起火不是意外,那就必然有一个凶手。沈昭明他出身名门,前途无量,又是新婚燕尔,他根本没有杀人的意图。反观冯楠,贫贱之人,穷途末路,才会行此极端之事。两人相较,冯楠的嫌疑更大。”
“刑案推断是找到唯一的真相,不是在两者之间做选择。难道出身贫贱之人天生就有罪吗!”
“肃静!”郑邺拍响惊堂木,堂上霎时寂然无声。
郑邺问道:“原告被告,你们可还有证人传召?”
“没有。”
“可还有物证呈递?”
“没有。”
“各自退后,等待宣判。”
郑邺起身走到侧面陪审席上。几位陪审官员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经过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之后,郑邺回到推官主席之位,高声道:“本堂宣判。国子博士沈昭明无罪。原告俞氏所告罪名虽不成立,却揭发有功,免除杖刑。前太学生冯楠,品行低劣,杀人放火,罪无可恕。押入大牢,等候判罚。”
“大人!大人我冤枉啊!”冯楠高声叫道,“我刚才没说真话,是沈昭明污我的!是他要杀我!大人,大人……“
冯楠凄厉地嚎叫着,然而没有人再去听他的控诉。两个衙役上前将他押送下去。郑邺和陪审众官员纷纷离席,听审区的人群也散去。沈昭明瘫坐在椅子上怔愣片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完美地脱罪了。他露出一个畅快的笑,起身整顿衣袍,向外走去。经过俞非晚身边,特意停了脚步,颇有几分玩味地上下打量:“我说过,你奈何不了我。不如我去东阳侯府走一趟,你表姐死了,将你送来给我填房也不错。”
俞非晚目光如刀,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沈昭明大笑着走出门。门外,他的亲朋故旧早已恭候多时,纷纷上前拱手庆贺,只说是天理昭昭,大宋律法终归还了沈家清白。沈昭明丝毫不见方才堂上的狼狈模样,与众人谈笑风生。忽然一个穿着兜帽斗篷的人凑到他背后,出声叫道:“沈昭明!”
沈昭明转过身。李弗如豁然亮出利刃,朝着沈昭明面门刺去。沈昭明躲闪不及,被刀刃割伤了脸颊。然而众人惊慌推搡之中,李弗如从开封府高高的台阶上跌了下来。
沈昭明捂着脸上的伤口嗷嗷嚎叫着:“开封府门前,她敢持刀行凶?!快将她抓起来!”
李弗如忍者疼爬起来还要再往上冲,衙役们却已然围了上来。一辆马车却在此时疾行而来,正停在李弗如身后。几个健硕的婆子上前将李弗如围住,便听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说道:“我看谁敢动。”
东阳侯府老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蛇头杖点在青石地面上,落地有声。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郡主娘娘。”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沈昭明身上,她含笑道:“孙婿没伤着吧?没伤着就好。你岳母自小便有些疯病,我这便带她回去了。”
“郡主娘娘留步!”沈昭明当众被刺破了脸,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东阳侯府再尊贵,也不能无视法度。光天化日之下持刀伤人,若容你将她带走,真当这开封府是法外之地么?”
老夫人笑起来。她拄着蛇头拐杖向前走来,眼角的褶皱蕴藏机锋:“你叫我什么?芙儿虽已去了,可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该随着她叫我一声祖母。我知你沈家清贵,门生故交遍布朝廷,却也别忘了人伦纲常。”
老夫人走到沈昭明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迫得沈昭明连连后退。他听懂了话中的含义,李弗如是他的岳母,岳母亦是母。妻子刚丧便将岳母告上公堂,沈家定会落下个悖逆人伦、刻薄恶毒的名声。
老夫人继续说道:“人我带走了。让你祖母来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