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捕头觉得,自己这个忙帮得未免动静太大。
钱捕头带着两个衙役搭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众目睽睽之下,铜炉被放于堂上。众人仍旧心有余悸,纷纷后退。俞非晚却来到近前,往炉子里看了一眼,说道:“安心,不会再爆炸了。我放的计量很小,就是这铜炉有扩音的效果,所以动静大。”
她转身,继续道:“其实今日我到的比各位都要早一些。各位入场后,我花了点时间,在府前广场上设下这样一个机关。在铜炉之内放入足量的火药,然后在旁边立起一个灯架。将蜡烛用细线缠绕,斜挂在灯架上,蜡烛则正悬于铜炉上方。丝线缠绕的位置是特意计算过的,约摸蜡烛燃烧半个时辰后,正好将其烧断。蜡烛坠入铜炉,引发火药爆炸。就是刚才各位听到的爆炸声。”
钱捕头被分配的任务有三个。一是找齐全部材料,最难找的就是那个铜炉。巧合的是上个月刚了结了一件在民居内炼丹的案子,刚好缴没了一个铜炉。二是在蜡烛燃烧时守在旁边,确保没有百姓靠近,也保证烛火不会中途熄灭。第三,则是要在爆炸之后,将铜炉抬入大堂。
“你竟敢私造火药,大人……”
方明清刚一开口,便被俞非晚抢过了话头。
“大宋律法对方士囤积药材的计量有明确规定,我今日所用不及规定的三成。所有药材都是从药铺中购得,且在官差监管之下引燃。方讼师,罗织罪名之前,你起码调查一下。”俞非晚继续道,“大人,太学起火时分明有爆炸。每一个参与扑救的潜火队员和铺兵,乃至附近的居民商贩都可以作证。我找到不下三十个证人,我要求一一传唤!”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权威之所以为权威,就在于它不可能被置疑。而眼下,当三十个人证异口同声的时候,大理寺的结论便摇摇欲坠了。此时摆在郑邺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终结庭审,判俞非晚诬告。维护大理寺的权威,却要给自己的仕途埋下一个隐患。要么,就将大理寺的调查结果放在一边,仅以当堂证词来审理此案。
郑邺看向陪审的众官员,除了大理寺的宋璟提出终结庭审之外,其余人皆沉默。郑邺坐回主席,沉吟片刻,道:“堂审继续。俞氏,其余证词你可以堂后呈递。”
方明清眸光一震,对方是有备而来。陪审众官员一扫之前的疲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俞非晚身上。
俞非晚扬声道:“根据供词和大理寺的调查,可以推断出三月十五太学起火一案是有人蓄意而为。现场发现的蜡渍实则是一个定时起火装置,此人利用太学放假,巧妙设置机关。待起火之后再姗姗而来,洗脱自己的嫌疑。致使孙芝芙葬身火海。罪魁祸首,正是被告沈昭明。”
沈昭明面色铁青:“你胡说!我没有!”
郑邺道:“肃静!”
俞非晚高声道:“大人,我还有一个重要物证!”
“呈上来。”
证据被呈递到推官和众陪审面前。郑邺蹙眉:“这是……小报?”
俞非晚:“是三月十五当日刊行的《汴京风华》。我在孙芝芙的女使香云家中发现了同样一份小报,上面被人剪掉了一些字。剪掉的字,我已在这张报纸上圈出来了。将这些字排列组合,便可拼凑出这封信。”
俞非晚将自己誊抄的信展示给众人,走到沈昭明面前,停了下来。
“杀人放火,天地难欺。三日内备钱五百贯置于杨柳巷小院,秘密可保。“俞非晚复述着信中内容,“沈博士,这封信眼熟么?杨柳巷小院,有没有想起什么?”
沈昭明惶然错开眼神。方明清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手里的珠串快速转动着。
俞非晚对郑邺道:“香云自三月十八离家之后便失踪了。由此信推断,她定然看到了沈昭明杀人放火的全过程,意图敲诈,结过反被沈昭明杀害。本月二十我曾向开封府报案,杀人现场就在杨柳巷小院。”
“钱捕头。”郑邺唤道。
钱捕头自从将铜炉抬上来后,就一直在旁边听审,立即应道:“属下在。”
“俞氏所述可属实?”
“确有此事。”钱捕头说道,“杨柳巷十七号院发现大量血迹,但是没有发现尸体,也没有发现凶器。四邻也未曾见到任何可疑。所以没有继续查下去。”
郑邺抽出一支令签,递给钱捕头:“女使香云与此案关系重大。传令,全力搜查她的下落。”
“得令!”钱捕头上前领了令签,退下堂去。
“大人,”方明清突然站起身,“我质疑原告身份的合理性。”
“哦?何出此言?”郑邺问道。
方明清:“不论是死者孙芝芙还是女使香云。原告俞氏,与她们既非同姓,也非同宗。她没有资格提出主张。”
俞非晚心下一沉。她知道,对方一定会用这个理由来打她。
“俞氏,你可能证明你与死者孙芝芙的关系?”郑邺问。
“我与孙芝芙,没有关系。”俞非晚昂首道,“但是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已经被推翻,开封府理应对孙芝芙之死重新调查。”
“开封府调查要走立案程序,不应同今日的堂审混为一谈。”方明清向座上拱手,“大人,不如今日就此休庭。待府衙调查周到,择日再审。”
“不可以!杀人纵火本为一案,应当合并审理!”俞非晚高声道。她今日打的就是措手不及,若给对方喘息的余地,下一次只会更加艰难。
“俞氏,你不能证明你的提告资格,堂审无法进行。”郑邺拿起惊堂木,“本堂宣布……”
眼看惊堂木就要落下,却从听审区传来一个声音:“大人,我可有资格提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听审区走出一个人来。兜帽摘下,李弗如昂首:“民妇李弗如,是死者孙芝芙的母亲。”
父母,乃是血亲关系中的第一位。郑邺将惊堂木轻轻放下:“李氏,你要列席为原告?”
“是。”李弗如道。
郑邺清了清嗓子:“原告李氏,上堂入席。其余无关人等,退下。”
“大人,我委托俞非晚代替我问询。委托书在此。”
李弗如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她将委托书交给文吏,走到俞非晚面前,看着那双肖似姐姐的眼睛:“拜托你了,俞讼师。替我女儿讨回公道。”
俞非晚心神俱震。若孙芝芙还有一丝魂魄留在人间,她一定会很高兴。她的母亲没有放弃她。
“俞氏,你可以继续提问了。”
推官的话将俞非晚拉回现实。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蓬勃跳动,没有什么再能阻碍她的了。今日,她必让沈昭明认罪。
“大人,我要求问询被告沈昭明。”
“大人,沈博士是进士出身,是朝廷官员,只接受推官问询。”方明清道。
“方讼师,大宋律法可没有这一条。”俞非晚道。
郑邺道:“俞氏,允许问询。”
方明清默然,缓缓坐了下去。
沈昭明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看着俞非晚走向自己,眼眸中崩现凛然怒意。
“沈昭明,三月十五,你是几时从太学下值?”
“时间太久,记不得了。”沈昭明道,“太学有记录,你想知道可以去查。”
俞非晚勾唇:“我确实查过了。你于申时三刻下值,申时五刻起火后赶回。对不对?”
“是吧。”沈昭明道。
俞非晚说:“下值之后你去哪儿了?”
沈昭明道:“自然是回家了。”
“那为什么又回来?”
“我听下人说我娘子去了国子监,知道我们走岔了,就回去找她。”
俞非晚立即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份供词,来自沈家一位下人,她的劳契和供词抄本我堂后提交。她供述,孙芝芙申时三刻出发,申时五刻才到,走了整整两刻才从沈家到太学。你申时三刻下值,申时五刻回到太学,同样的时间,你能走个往返?”
“呵,”这个问题,沈昭明早有准备, “我是走到半路遇到出来采买的下人,就立刻往回赶了。”
俞非晚:“理解。得知太学起火,而你娘子正在太学内,定然是心急如焚。”
“不错。”沈昭明道。
俞非晚挑眉:“你刚才说走到半路遇见下人,那应该是申时四刻。申时五刻起火,你申时四刻便知道了?还说火不是你放的!”
俞非晚突然一声高喝,沈昭明的脸色由红转白,呼吸愈发急促。俞非晚双手撑在桌上,目光锁定沈昭明,鼻尖距离他仅有尺寸之遥:“是你,要求孙芝芙去给你送夕食,安排她在爆炸之前进入西馆!你根本没有离开太学,你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
“我没有!我从没有让她来过!”
“是你,嗜赌成性,欠下巨额债务,为了还债你贪图妻子嫁妆。杀妻谋财,无耻至极!”
“不是!我的债早就还清了!我没有!”
“你在太学对面的文房铺子买了蜡烛,交易记录早已被我查了出来!你抵赖不得!”
“没有!蜡烛不是从那儿买的!”
方明清手中转得飞快的念珠猛然被握住。轻敌了,真的轻敌了。
太快了,俞非晚咄咄逼人,沈昭明根本来不及反应,话说出口,才猛然惊觉。他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俞非晚却猛然收住了情绪。她侧头,发出一声轻快的笑:“哈,那你的蜡烛是从哪儿买的?”
沈昭明汗如雨下,外衫的领子都被濡湿,狼狈至极,早已没了先前的风雅态度。另一侧,李弗如已是泣不成声。
俞非晚转向郑邺:“大人,各位陪审。我方才所说都是我的猜想,不过倒是抛砖引玉,把真相问出来了。”
没有人能想到今日堂审竟会是这样的结果。郑邺神情冷肃:“沈昭明,你可认罪?”
方明清站起身:“大人,不能因为沈博士买了蜡烛便断定他有罪。没有证据证明他买的蜡烛和出现在火灾现场的是同一支。况且,从孙氏嫁入沈家开始,她便已是沈家的人了。就算要杀她,又何必在新婚之际,选择以如此张扬的方式来进行谋杀?此番推断,实在是漏洞百出。”
“诡辩。好,我就告诉你他真正的杀人意图。”俞非晚对郑邺道,“大人,我请求传召最后一个证人。现正羁押在开封府大牢中的前太学生,冯楠。”
“传,冯楠,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