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心(十三)
我见青山2025-01-14 16:164,614

  鸣冤鼓响,惊动了整个东京城。开封府接到状纸,定于三日后开庭。由于被告沈昭明是官身,又牵涉太学起火,故由三法司组成陪审团。陪审团一共五人,其中大理寺评事一人,刑部法直官一人,监察御史一人,另有谏院两位谏官。陪审团须同开封府推官连署判决,即必须所有人意见一致,判决才能生效。

   

  传票送至沈家,沈家老夫人当即便命人套了马车,登了东阳侯府的门。去了小半日的功夫,回来之后面色不善,只叹了一句:“郡主娘娘老了,手段也软了,竟连小辈都管不住。也罢,既然他们不守约在先,咱们也不必顾及什么姻亲情分。请讼师,打官司,必须要赢得漂亮。”

   

  快马传信到国子监,一众官员也纷纷登门,以示对沈昭明遭遇的同情。官员惹上官司是极麻烦的,就算最后打赢了,诉讼期间也要停职待罪。沈家这般孤高的学术世家,定然是挡了什么人的路,才被冠以污名。贺琛更是亲自登门安慰沈老夫人:“师母尽管放心,国子监定会力保昭明,还沈家一个公道。”

   

  这三日中,俞非晚却十分安静。每日吃饱饭,睡足觉,定时去医馆换药,伤势已好了大半。庭审前夜,她特意穿过大半个东京,去第一楼买了垂涎已久的灌汤包。倒是钱捕头急得没头苍蝇一般。

   

  “心怎么那么大呢?还吃的下去?证据找了吗?讼师请了吗?”

   

  俞非晚笑眯眯地夹了个包子给他:“你尝尝,可香。”

   

  钱捕头道:“你知道沈家请的讼师是谁么?方明清。内部消息啊,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方明清是谁?”

   

  “讼师行会会首,东京城第一讼师。这么说吧,我在开封府当差八年了,从没见他输过一场官司。”

   

  俞非晚将包子的汤水咂得滋滋响:“这么厉害。好啊。”

   

  “好什么好,输定了。你以前打过官司吗?上过堂吗?”

   

  “没有。”俞非晚笑了笑,“第一次就遇见这么厉害的对手,也是一大幸事。”

   

  “板子打在身上你就不这么想了。”钱捕头夹了个包子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烫得他一个哆嗦,“要我说,明天一早赶紧去撤案,刑罚能减半。我跟行刑的弓手打个招呼,不至于伤筋动骨。”

   

  “输了再说。”俞非晚道,“不过钱捕头,你确实得帮我一个忙。”

   

  ————

   

  推官郑邺今年三十六岁,今年是他入府的第十年,这件案子是他主审的第三千三百二十八案。对于每一个来打官司的人来说,开封府的堂审关乎公道、关乎利益,神圣而庄严。而对郑邺来讲,不过又是寻常的一天。

   

  郑邺照常换上豆绿官袍,对着镜子正了冠帽,走出内室,至后堂,陪审的五位官员已经都到齐了。等待升堂的功夫一起喝杯茶闲聊几句,对于今日的案子,大家的观点都很一致。大理寺已经查明太学大火是意外,原告所控沈昭明纵火的罪名,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听闻告状的是个小姑娘。这不是瞎胡闹么。”

   

  大理寺评事宋璟问郑邺:“听闻沈博士那边请了方讼师?”

   

  郑邺点了点头。宋璟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啊。”

   

  话音刚落,后堂的门便被推开。来人三十岁上下,剑眉鹰目,颧骨料峭。他穿一身窄袖黑袍,更显得身形瘦削。

   

  “说曹操曹操就到。”

   

  方明清拱手道:“堂审之前来给各位大人请个安。”

   

  “今日竟要同一个女子当堂对质,委屈方大讼师了。”

   

  “哎,保不齐那女子一见我们方讼师的风采,便芳心暗许,不打这官司了呢?”

   

  众人哄笑起来,气氛一时很是欢愉。

   

  “大人也取笑于我。”方明清摆了摆手,“于沈家来说是无妄之灾,于我来说,不过营生罢了。”

   

  “方讼师,你今日可要快些,我们各自还有公务要忙。”

   

  方明清笑道:“大人放心,不超过一刻,定让您顺利结案。”

   

  ……

   

  巳时初刻,开封府升堂。

   

  左右弓手分列两侧,原告与被告同立于堂上。郑邺在推官主席入座,陪审五人则坐于侧席。沈昭明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直裰,广袖习习,颇有风骨。他与方明清站定不久,便有差役搬来两张椅子。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落了座。

   

  堂审尚未开始,郑邺还在整理手中的资料。就听一个声音叫道:“大人,为什么我没有椅子?”

   

  主席台设的很高。郑邺循着声音起身往下看,就见一个小姑娘仰头站在那里。是原告俞非晚。

   

  “沈博士是官身,方讼师有功名。按律例可以坐着听审。”郑邺愈发确定眼前这丫头什么都不懂,“退回去,升堂了。”

   

  俞非晚撇了撇嘴角,退回原位。郑邺一拍惊堂木:“升堂!”

   

  两侧弓手高呼“肃静”,全场寂然。推官郑邺声音洪亮:

   

  “时嘉祐七年三月二十八,于开封府东堂,案件编号五八九零七。推官郑邺,陪审具名。下面正式升堂。原告俞非晚。”

   

  “在。”

   

  “被告沈昭明。”

   

  “在。”

   

  “原告被告皆已到场。下面原告宣读状书。”

   

  俞非晚上前一步,将准备好的状书取出来,刚要开口,却听郑邺问道:“原告,你可有讼师到场?”

   

  “我就是讼师。”俞非晚说。

   

  堂下一阵哄笑。俞非晚回头看去,堂下五步,红绸之外是旁听的区域。此时那里站着数人,除了沈家几个女眷之外,其余应该都是国子监的人。另一侧,陪审的几位官员脸上也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意。沈昭明双手抱胸看着俞非晚,似是在看一场天大的笑话。

   

  郑邺拍响惊堂木:“保持安静。没有讼师就不必宣读了。俞氏,简述你所控罪名。“

   

  “大人,我不叫俞氏,我叫俞非晚。”

   

  郑邺只是漠然看了她一眼,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堂上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俞非晚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控告沈昭明于三月十五日在太学西馆纵火,致使其妻子孙芝芙丧命。我要告他两条罪名,纵火罪和杀人罪。”

   

  “被告沈昭明,对于原告所述罪状,你可认罪?”

   

  沈昭明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是诬告。”

   

  方明清起身,拱手道:“大人,我这里有一份证据,足以证明对方所控之罪名并不成立。”

   

  方明清从脚下的书箱内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交给文吏。文吏则交给推官和众陪审。

   

  “这是大理寺对三月十五太学西馆火灾调查的结果。详细卷宗昨日已发到朝廷各部,我只将最要紧的结果做了抄录。大理寺的调查表明,这场火灾纯属巡防疏忽所致的意外。与沈博士没有任何关系。”

   

  这份报告,堂上的推官和陪审们早已看过。这边是本案根节。大理寺评事宋璟特意看了一眼墙角的燃香,差不多是一刻钟的时间。可以结束了。

   

  俞非晚:“大人,能给我一份看看吗?”

   

  郑邺招手叫来文吏,将自己的那一份传给了她。俞非晚捧着那页纸细细地读。她读得很慢,慢得沈昭明都挡不住身上的乏意,伸了伸筋骨。

   

  郑邺道:“俞氏,你可看完了?”

   

  “看完了。”俞非晚将其交换给文吏,“大理寺的调查果然详尽。”

   

  “那你是否要撤诉。”郑邺问。

   

  “我不撤诉。”俞非晚答。

   

  方明清躬身道:“大人,对方已具知起火真相,却仍要上诉,无理搅闹公堂,当以诬告论处。”

   

  郑邺道:“俞氏,你若坚持不撤诉。本堂可以判你诬告。来人,三十脊杖,当庭执行。”

   

  沈昭明勾唇,他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与方明清对视一眼,打算起身离席。陪审的众官员也准备离场。却听俞非晚道:“大人,我还没有提交证据。”

   

  所有人的动作一滞。郑邺拧眉:“你有何证据?”

   

  俞非晚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文吏,说道:“我只有一份,麻烦各位大人传看。”

   

  纸张先递给郑邺,然后才传到陪审官员手中。

   

  “这是?”

   

  “也是对大理寺调查卷宗的抄录。”俞非晚解释道,“不一样的是,方讼师那份抄的是最终结果。我这份抄的是现场勘察中的一条。”

   

  俞非晚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恪行刚好进入旁听区。那夜说好了不许抄录,她果然没有遵守,而他也一点都不意外。

   

  证据最后传到方明清面前,他道:“大人,此物作假。以原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看到卷宗。”

   

  俞非晚反唇讥道:“你能看到,我就不能看到?怎么,你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

   

  郑邺道:“俞氏,注意措辞。”

   

  俞非晚道:“大理寺的卷宗昨日就发到了各部,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我将本条抄录下来不过是为了看着方便。如果不相信,大可以找原卷宗来验证。”

   

  郑邺看向陪审席的宋璟,宋璟虽然没有参与火灾调查,但这份卷宗他还是熟悉的。宋璟点了点头,这条抄录是真的。

   

  “卷宗中记录,在现场发现了未燃尽的蜡,且位置离起火点最近。大理寺因此判定火灾是失手打翻灯烛所致。”

   

  方明清说道:“你这算什么证据。大人,俞氏所举证,不过是更加证实了她在诬告。”

   

  俞非晚对郑邺道:“大人,我要求传唤人证。军巡铺军头,王展。”

   

  陪审团看向郑邺,这场庭审似乎在向着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郑邺神情冷肃,开口道:“传证人王展。”

   

  王军头一直被关押在大理寺狱,此时也是由大理寺的差官带上堂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磋磨,他饱满的两腮塌陷了下去,原本黑红的脸也变得焦黄。但他身形笔直,虽穿一身囚服,步伐间仍有军人的方正之姿。

   

  “罪人王展,见过推官。”

   

  方明清开口道:“大人,此人对火灾负有失察职责。他没有资格当庭作证。”

   

  俞非晚道:“正因为他是直接责任人,他才掌握旁人所不了解的细节。门口卖炊饼的倒是清白,他的话和本案有关系么?”

   

  郑邺清了清嗓子:“俞氏,不要提和案情无关的话。”

   

  “大人明鉴,实在是方讼师屡次无理打断,讨厌得很。”

   

  方明清挑眉,唇边一丝讥笑:“小姑娘,辩论不是这么辩的。”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方讼师要教我怎么辩论了。”俞非晚一笑,转身走到王军头面前,“证人王展,你在何处任职?”

   

  “我是巡铺军头,隶属厢军。”

   

  “军巡铺的职责是什么?”

   

  “防火防盗,巡查治安。”

   

  “太学一代由你管辖?”

   

  “是。朱雀门以南至铁塔一代,都是我的辖区。”

   

  “防火之职,具体都包括什么?”

   

  “这……很多,”王军头哽了一瞬,“比如说太学每个馆舍二十步内必有水缸,我们巡查就要确保水缸里有水。另外还有一些防火器具……”

   

  “灯具算么?”俞非晚问。

   

  “算。”钱捕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年初时各衙门统一更换了葫芦灯,这灯原是潜火队专用,后来经过改良,不论怎么倒,灯油都不会洒出来。“

   

  “所以太学用的是葫芦灯?”

   

  “不止太学,所有衙门都换了。还有一些邸店酒楼之类彻夜燃灯的地方,也换了。”

   

  俞非晚侧目:“那王军头,太学里还会用蜡烛么?”

   

  “不会。”王军头说,“太学是防火要地,明烛早就禁了。”

   

  “所以太学内不可能出现蜡烛,如果有,一定是有人特意带进去的,对么?”

   

  “大人!”方明清高声道,“起火现场为何会有蜡液残留,相信大理寺已有论证。在此探究没有意义。”

   

  “不错。”郑邺道,“俞氏,提问要有意义。”

   

  “大人,我后面的问题都很有意义。”俞非晚再次转向王军头,“你在起火后多久赶到现场?”

   

  “不到一炷香。我到的时候潜火队刚刚进去。”

   

  “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王军头眸光闪动。他当然听到了,那声爆炸如此清晰,整个东京城都听到了。但他们就是能置若罔闻,他们就是能把明明已经发生过的事彻底抹去,能把黑说成白,能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刑场。

   

  说了也没有用。王军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推官,看着那些神色倦怠的陪审官员,一颗心迅速向下沉去。然后他看到了沈昭明,清流文臣,享誉盛名的国子博士。这个本该承担责任的祸首现在正安然坐于庭上,而王军头和他的家人,却要遭受这无妄之灾。

   

  王军头的胸口仿佛被狠狠地锤了一拳。他粗声道:“我听见了爆炸的声音!是火药!有人在太学里引燃了火药!”

   

  堂下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方明清再次站起来:“大人,这是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此人为了逃脱刑罚,竟然凭空捏造。此人的证词没有任何价值!”

   

  “肃静!”郑邺拍响惊堂木,“此番证词将不录入堂审记录。来人,将证人王展带下堂去!”

   

  大理寺差官押解王军头下堂。王军头忽然高声道:“你们当全天下人都是聋子吗!整个东京城都听见了!你们挡不住悠悠众口!分明是有人蓄意放火!军巡铺无罪!”

   

  王军头咆哮着。公堂内乱作一团。推官郑邺将惊堂木拍得山响,两侧弓手高唱“肃静”,堂内方才安静下来。俞非晚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她凝望着墙角那根计时的燃香。就在公堂静下来的一瞬,她忽然高声道:

   

  “来了!”

   

  “轰隆”一声,惊雷般的爆炸声从窗外传来。众人皆是一惊,郑邺更是站了起来,一手扶着官帽问道:“怎么回事?!”

   

  俞非晚:“各位,这一次都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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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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