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新拘来个纵火犯,钱捕头眉毛拧成了麻花,心想这个月怎么全是火。莫非是犯了什么煞?改日得找个火神庙拜一拜。当他见到狱中的冯楠时,心里便明白,太学那场火,一直没烧完。
那场火灾大理寺已作意外结案。整个国子监上下无一人问责,唯一受罚的是王军头,判了个失察之罪。听说要打二十脊杖,还要全家发配边疆。钱捕头觉得不应该,或打板子或丢职位,怎么也不该两头都占了,还殃及家人。二十脊杖下去,人就废了。王军头的女儿今年刚八岁,和自家女儿同龄,没了父亲庇护,不知到了南边烟瘴之地要怎么活。钱捕头心里不好受,有朝一日同样的事若落在自己头上……大约也是迟早的事……他该怎么才能保全女儿。
正琢磨着,行至门廊,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道:“我就和他说两句话,两句就好,劳烦差爷通融通融。”
小吏有些不耐烦:“收押十二个时辰之内是问询期,不允许探视。你明天再来!”
钱捕头眼望苍天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终于还是挎着刀走出来,呵道:“怎么回事?”
“钱头,”门廊吏抬了抬下巴,“这女子要见今日那个纵火犯。”
果然,又是她。钱捕头审视俞非晚,俞非晚也同样看着他。
“你是他什么人?”钱捕头问。
“我是他妹妹。”俞非晚答。
他知道她在说谎,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在说谎。
钱捕头道:“按规定不允许探视,但送个衣服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俞非晚眼睛一亮:“我就是来送衣服的。”她将身上的褙子脱下,挂在臂弯处:“送这件。”
门廊吏瞧了钱捕头一眼,低头写了张条子,递给俞非晚:“注意时间,快去快回。”
钱捕头转身往里走,俞非晚领了条子急忙跟上。走到无人处,小声道:“多谢钱捕头。”
钱捕头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
一进大牢,光线陡然一暗。冯楠被关在最里面的囚室。钱捕头将俞非晚带到牢房门前,说道:“说两句得了,别让人看见。我在外头等着,你知道怎么出去?”
“我知道,我熟。”俞非晚道。
钱捕头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踢踏着步子离开了。
冯楠缩在囚室一角,阴影将他的脸完全覆盖:“你是谁?”
“刚刚在酒楼还同你说过话,这么快就忘了?”俞非晚答。
冯楠摇了摇头:“我是问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
“时间有限,我有话要问你。”俞非晚道,“三月十五那日的事,你还记得清楚吗?”
冯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日和我一同被抓的姑娘。”
“告诉我,那日你为何要去国子监?”
冯楠不说话,他隐身于黑暗之中,像是要和这个世界破罐破摔。
俞非晚道:“你知道你现在身上背着多少罪名么?私造火药、纵火、谋害官员,哪一项都是死罪。你就算得了那万贯财产也没命花。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这话终于起了些效果。冯楠从角落里走出来,隔着栏杆同俞非晚面对面:“就你?你凭什么帮我?”
“就凭我有本事进来见你。这儿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冯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眼下除了相信她也没别的办法。
“那你说,你要如何帮我。”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俞非晚态度坚决,“那日你为什么要去国子监,你都做了什么?”
冯楠退后两步:“我去找沈昭明,要回证据。”
“什么证据?”俞非晚问。
冯楠道:“我作画的证据。剩余的颜料、渗色的底纸,还有构图的草稿,这些都能证明我的创作过程。”
冯楠痛苦地低下头,“我不是贪图那教职之位,是他说要将那些证据拿到书铺去做鉴定,还我个公道,我才给他的。是他骗我的!”
俞非晚叹了口气,她想起母亲曾经无数次说过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证据离开视线,即便是堂审现场。
“没了证据,凭我自己没有翻案的指望。我便四处寻找和有相似境遇的学生,起码可以见诸于小报,让世人都来看看这些清流大儒的嘴脸!可是……小报的刊审编修许多也都出身于太学。没有人愿意帮我……”
“我就是太蠢了,才会一次又一次被他们骗……”冯楠痛苦道,“没用的,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这世道太险恶。等我出去,我就离开这里,从此寄情山水,再也不同人打交道了·。”
冯楠已近崩溃。俞非晚隔着栏杆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到面前,扬手就是个清脆的耳光。
“醒了吗?把话说完再哭。你是如何去的,走的哪条路,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起火的时候你都看到了什么?我要每一个细节!快说!”
几个巴掌似乎真的将冯楠拍醒了。他瞪大眼睛,双目渐渐聚焦:“那日太学大假,我躲过了门房,直奔博士直庐。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他不在,我翻了他的桌子,没找到我要的东西。我想起来他近日参与科举阅卷,想来是搬去了西馆,我就直奔西馆去了。“
“那时起火了么?”俞非晚问。
“没有。”冯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跑到西馆,看见门前有人。是两个女子。一个妇人,另一个是女使。”
“然后呢?”
冯楠道:“我看见那妇人和女使分别,妇人提着食盒进了馆舍,女使留在门外。我想等她出来之后再去,然后……然后……砰!”
寂静的牢房内,两个人似乎都被吓了一跳。
俞非晚颤抖着声音问:“后来呢?”
冯楠低声道:“我看见火烧起来了。我喊人,没有人应。我想进去救那个妇人,可门已经打不开了……紧接着,又一次爆炸。我当时就知道,她活不了的。”
“那个女使呢?”俞非晚问。
“没注意,应该是跑了。”
俞非晚终于松开了他的衣领。她的大脑在飞速旋转:“你确定当时馆舍内没有别人?”
冯楠道:“不可能有。就算有,也一定逃不出来。那样大的火势,不可能有人活命的。”
之前的无数假设在这一刻坍缩成唯一。真相已然呼之欲出,但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俞非晚拔腿就走,突然又转身回来,对冯楠道:“记住我下面说的话。推官审讯时,你就说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引起爆炸,你也从来没有私配火药。你从头到尾都是在虚张声势,只是为了吓吓他们。”
冯楠怔怔道:“那火蒺藜是我在无忧洞买的,我真的以为里面是火药,我是被坑了!”
“真有火药就麻烦了!私制火器,闹市纵火,哪一项都是重罪。所以你必须让推官认定,你压根就没有这个意图。要想安然从这儿走出去,就按我的说!”
冯楠眼神因恐惧而变得坚定:“我明白了,我吓唬人的,我从来都没想过。”
俞非晚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冯楠,天意不让你死,就别急着自暴自弃。这个案子打完,不仅会还死者真相,也会给你一个公道。”
俞非晚走出大牢,钱捕头正站在廊子的阴影下,眯着眼睛看天边的夕阳。
“问完了就走吧。不用我送你出去吧?”他对俞非晚说。
“钱捕头,为什么这次要帮我?这不像你的行事。”
钱捕头侧目:“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有点玩忽职守,还不近人情?”
“不,”俞非晚说,“不是有点,是特别。”
“你这丫头,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啊?”钱捕头摆摆手,不打算与她计较。扭头看见俞非晚正灼灼地盯着他,知道她还在等他的答案。
“老王被判了二十脊杖。就是那个军头,你见过。还要全家配边。真是……拉人顶罪,合该手下留情一些。”钱捕头无声地骂了一句,“不把人当人。”
天边的晚霞血一般红。俞非晚看向钱捕头,竟在他眼底看到一丝惶然。
“什么时候行刑?”俞非晚问。
“明天。”
“来得及。”
俞非晚走下台阶。钱捕头却在她身后说道:“别白费功夫了。大理寺的判罚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俞非晚回首,夕阳给她的脸镀上一层金色。她说:
“别担心。若有一日轮到你,我也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俞非晚大步向前走。钱捕头怔愣半晌,不自觉地抬步跟上。他跟着俞非晚的背影,看着她走出大门,来到府前广场。
广场上有一面鼓,是嘉佑二年包拯权知开封府时所设。彼时百姓告状多被小吏刁难,包拯便在府前设鼓,供百姓击鼓鸣冤,谓之“鸣冤鼓”。后来包拯升迁,朝廷又另设了登闻鼓院供百姓越级上告,这鸣冤鼓便再也无人敲响,只作为府前广场上的一个标志,被保存了下来。
俞非晚拿起鼓槌。钱捕头却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喉咙里竟有些哽咽:“你疯了?你可知敲鼓是什么后果?”
按律例,供状呈递之后由文吏审核,根据案情和所呈证据进行审查,于十日内决议是否准许立案。但鸣冤鼓是特例。鸣冤鼓响,必有冤情。开封府会跳过审核程序直接立案。代价就是,若庭审结束,所告罪名并不成立,那么击鼓人将承受三十杖的刑罚。
“我知道。”俞非晚的眼中有光,“立案之后,我会为王军头申请证人保护。钱捕头,别玩忽职守。快让开。”
夕阳之下,东京城依然热闹。破空传来一阵鼓声,“咚、咚……”,一声又一声。迎客的商户、晚归的行人、马上的官员,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是鸣冤鼓。时隔多年,竟又听见了鸣冤鼓响。
鼓声传至大理寺监狱,传至国子监直庐,穿过喧哗的樊楼和滔滔的汴河,最终回到开封府门前。府门轰然开启,弓手列队而出,鼓声戛然而止。俞非晚放下鼓槌,转身迎视众人。
钱捕头后退两步,退至弓手队前,高声喝问:“何人击鼓?”
“民女俞非晚。”
“所告何事?”
“告国子博士沈昭明,谋杀妻子孙芝芙。杀人放火,罪无可恕。”俞非晚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状纸,“状书在此。”
钱捕头撤步侧身,让出一条路。俞非晚手捧状纸,走入开封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