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非晚跟着众官妓走入中厅。官妓们仿佛事先便有安排,鱼贯走入两侧宾客专席,入座侍酒。俞非晚本想去沈昭明身边,可轮到她和另一个官妓时,只有主位的两人身边还空着。另一个官妓立即入了席,俞非晚只好硬着头皮,在贺琛身边坐下。
徐娘子甫一踏入中厅,四下便传来一片惊叹声。她在中厅站定,怀抱琵琶,开口道:“贱妾徐如玉。一曲《平沙落雁》,为诸公献唱。”
贺琛举了酒杯,对主座上另一人说道:“徐娘子最近可是难请得很啊,还是大相公有面子。”
那人名叫曹适,官拜太府寺监管。虽然不是国子监教职,但也进过太学,和贺琛既是同年也是同门。两人酒杯相碰,曹适神情却高深:“还真不是看了大相公的面子。”
贺琛的酒杯空了,俞非晚执壶为他倒酒,就听他低声问道:“什么意思。”
曹适一笑:“你不知道?那位唐先生豪掷千金,包了徐娘子一个月的局。这一个月内,就算官家请徐娘子伴宴,也要看他的脸色。”
俞非晚朝坐下看去,只见唐偃执着酒杯,正与他人谈笑风生。他身边的席位却是空的,想来是专门留给徐娘子的。
旁边贺琛冷哼一声:“靠个官妓到处蹭酒局,此等事也就商人做得出来。”
今日这雅集是同门的私宴,唐偃宣扬得天下皆知,已引的贺琛不满。不过是碍着曹适的面子才忍到现在。贺琛有自己的目的。眼下时机正好,他酝酿一番,打算将要紧的事提一提:“曹监,太学修缮的事,朝中可有定论了?”
“哪有那么容易。”
“怎么讲?”
曹适道:“这次会试卷子烧了,那成绩就做不得数了。不作数又要重考,那在哪儿考?之前贡院选址一直悬而未决,所以暂时落在太学,如今太学馆舍烧了。礼部那边就提议,干脆趁这次把贡院选址定下,彻底从太学搬出去。”
贺琛道:“这如何能行,我们那事……”
“你放心,大相公是不会点头的。”曹适道,“可人家礼部的话也没错。此事朝中还在争论,就算贡院真要搬走,搬去哪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的。官家的意思是,补考才是燃眉之急。况且不论是修太学还是建贡院,国库一时之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现在是谁先解决了钱,谁的方案才有被讨论的价值。不然都是口水仗。“
贺琛笑道:“曹监这样说我就懂了,太府寺还能没钱么?”
太府寺榷货务,统领榷场,掌粮食金箔等贸易,是绝对的富裕衙门。
曹适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榷场才挣多少钱。再说,钱怎么花还得是三司使说了算。那位包龙图是什么脾气,你不清楚?”
贺琛脸色一僵。
却又听曹适道:“这个时候便知商人的好处了。那位唐先生手里的钱,可比国库好调度。”
“哦?”贺琛立即倾身过去,“他能给多少?”
俞非晚夹在两人中间,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他们却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般,毫无顾忌地继续谈话。
曹适道:“他愿意出钱百万供太学修缮之用。”
“这么多?”贺琛忍不住惊呼,再看唐偃,眼神都变得敬仰起来,“有什么条件么?”
曹适答曰:“具体的还要再谈。他有的是钱,所图不过风雅二字。哦,对了,重建工程得他来做,这也无可厚非。”
贺琛神色一滞:“之前可是说好了包给梁家的……“
“师兄,别为一点蝇头小利坏了大事。”曹适正了颜色,“此事大相公已点了头。”
贺琛恍然,那便是板上钉钉了。
正此时,七八个青袍学生相携走进中厅,高声道:“十四斋学子,来向各位师长敬酒。”
几个年轻学子劲竹一般立在堂下,青春逼人。当中一人上前说道:“学生赵肃,这一杯我敬恩师郑博士。肃家境贫寒,自入太学以来,承蒙恩师多番接济,提携教导,铭感五内。望老师学术博达,更上一层。”
郑学士是个圆脸的胖子,笑盈盈起身接了这杯酒。
另一个学生开口道:“学生陶晋阳,敬周全儒周博士。感谢恩师三年教导,愿同门兄弟此番科举高中,愿各位师长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学生们一一敬酒,在座的师长们很是受用,赞誉之声、谦虚之词,不绝于耳,气氛一时达到顶峰。最后一个学生走上前,躬身道:“学生左安,敬成教授。”
此话一出,那位成教授倏然变了脸色。然而其他人尚未察觉,就听那学生继续说道:“恭贺您受封司天监。在您的鞭策之下,学生我夜以继日,整整半年,成功推演时历,以至心血耗尽,力竭而死。您却将我的演算成果据为己有,世人面前我的名字您提也不提。学生于九泉之下,恭贺老师高升。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报答老师的一片恩情。”
那学生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他身边人纷纷退开,只剩他自己孑然立于堂下。堂上气氛为止一变,众人脸上的笑容全都僵住。只有唐偃向后一靠,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成教授脸色青白:“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左安……他死在自己家里,他是睡死的,与我何干!”
那学生始终低着头,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见他又倒了一杯酒,缓缓道:“这第二杯,我敬杜誉杜翰林。恭喜您又得一个新弟子,您终于又要有新作品了。“
杜誉恍然:“你……你是冯楠?”
俞非晚浑身一震,冯楠终于出现了!
一旁沈昭明也终于将人认了出来,起身喝到:“冯楠,休要在此胡闹!”
冯楠转身笑道:“别急啊沈博士,下一个就到你了。”
沈昭明喝道:“我警告你,你的事太学已是手下留情了的!你若再到处造谣败坏师长名声,你免不了牢狱之灾。”
冯楠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命都不要了,我还能让你威胁了?”
他一把扯开衣袍,只见他胸前缠了一圈竹筒,每一个竹筒都延伸出一条引线,最终拧成一股,挂在他的腰间。
“这……是火蒺藜?”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冯楠吹亮手中的火折子,众人霎时慌乱起来,纷纷往门外跑,舞姬们亦尖叫着四下奔逃。
“都别动!再跑我就点火了!”此言一出,再无一人敢动。冯楠周身气势陡然一变,扯开一个扭曲的笑,说道:“我不伤及无辜,姑娘们都出去。其他人,一个都不许动。”
官妓们眨眼间就跑了个干净。徐娘子望了唐偃一眼,终于也随着人流离开。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盯着冯楠手中的明火。
唐偃好整以暇,环顾四周,忽然在贺琛身后瞧见一个没有离开的官妓。仔细一看,眉眼竟有些熟悉。她怎么在这儿?唐偃看向冯楠手中的火,有些紧张起来。
见众人面露恐惧,冯楠高声大笑:“看来还是这东西管用。现在你们终于肯听我说话了。别害怕,我没想要你们的命,我就想要一个公道。沈昭明,你说,我到底有没有偷盗?”
沈昭明与贺琛对视一眼。他神色如常,说道:“此事开封府已有判罚。你威胁我也没有用!”
“我没有威胁你!我要你说实话!我要你告诉所有人真相!”冯楠声嘶力竭地喊道,“杜誉!你说!是你窃取了我的画作,你怕我揭发你,你才联合沈昭明做局来污我!”
杜誉浑身一震,慌张道:“一派胡言!明明是你自己说生活艰难,需要钱,我才允许你署我的名字。不然你的画如何能卖得出去?”
“你撒谎,分明是你说不署你的名就要毁了我!是你偷我的!”
他的控诉单薄且无力。没有人相信一个功成名就的大师,会去窃取一个学生的作品。
沈昭明道:“冯楠,你若不服判决,可以申请翻异别勘。既然定了你的罪,你也认了,还在无理取闹什么?”
冯楠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沈昭明趁机朝身后的长随使了个颜色,长随顺着墙边悄悄溜了出去。
冯楠流着泪,双目因充血涨得通红:“你这个骗子……分明是你说会给我个教职作为补偿,骗走了我所有的证据。还污蔑我偷窃,将我赶出太学……我的前程毁了,都毁了……“
冯楠豁然抬起头,双眼涨红:“这不是我的错,是你们!既然你们不让我活,那就都别活!”
冯楠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举起火折子点燃引线。众人惊慌之下乱作一团,有的钻到了桌子下面,有的往外跑。俞非晚一直在观察他身上的火药,如此体量一旦引燃,只怕整个楼都会陷入火海。不过那根引线似乎并不牢固,只要动作快一些,应该能将它扯断。
然而俞非晚还没动手,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唐偃慢悠悠走到了冯楠的面前,此刻火焰距离引线仅仅尺寸之遥。
“退后!”冯楠慌乱地警告。
唐偃勾唇,低声道:“你根本不想死,又何必做这样的戏。”
“你以为我不敢……”冯楠颤声道。
“我没说你不敢。你看重你的人生,所以才愤懑于它的不公。”唐偃伸出手,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将冯楠手中的火折子推开,“命都没了,还要公平做什么?不如,我给你个选择。”
桌子下、屏风后,众官员纷纷探出头。唐偃从容踱步,高声问冯楠:“你的公平,值多少钱?”
冯楠愣住:“什么?”
唐偃又道:“不好听?那我换个说法。凭你的才华,要达到何等成就,你才觉得公平?”
冯楠方才的情绪本已到最高涨之处,被唐偃一打断,竟有些气结。他脸色灰白:“我不知……”
“不知道?好说,咱们找个标准。啊,就拿你的老师,杜翰林为例。杜翰林七岁作诗,九岁能画,世称神童。拿他作比,应该不算辱没你。”
唐偃在正厅中来回踱着步子,众人的目光便追随着他。他今日罩了一件青色香云纱外袍,上用金线逢着细密的卍字纹,行动处浑身的金线熠熠闪光,像是一串会走路的铜钱。
他继续说道:“杜翰林的成名之作《江帆潮雪图》,售价一百三十贯。价格保真,日前我刚刚将其收入囊中。假设你今年画出了一幅足以匹敌《江帆潮雪图》的画,一举成名。同样水平的作品,算你每年出两幅。一个画师创作的高峰大概十年,我就算你二十年。满打满算,你这辈子能画四十幅作品,价值五千两百贯。”
唐偃停下脚步,看向冯楠:“听好了,这是你占尽所有的优势之后,你这一生能赚取的最大金额。死了以后升值的不算,跟你没有关系。”
冯楠双目茫然,他不明白唐偃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唐偃取下腰间锦囊,将囊口张开往手心里一倒,落出几个金灿灿的物件来。他随意取了一个,将剩下的放回锦囊之中。然后将那东西捏在指间,展示给众人看。
是个金貔貅。同俞非晚在沈昭明家发现的那个一模一样。
唐偃笑道:“这东西,想必你没见过。这是聚缘坊发给重要客户的凭证,单个户头存有一万贯才有。接着。”
唐偃扬手一丢,堂下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金貔貅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电光火石的一刻,冯楠本能地做出了选择。他丢了火折子,双手接住了它。
唐偃极快地将火折子开,它滚到高台一角,正好在俞非晚面前。俞非晚抓起桌上茶盏,将火折子浇灭。
危险已经解除,堂上众人的神色都为之一松。然而谁也没有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冯楠手上的金貔貅上。所有人都在好奇,这巨大的利益背后,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唐偃继续说道:“这一万贯现在是你的了。从此你不必再遭遇任何不公。功成名就带来的所有利益,现在就可以兑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唐偃慢悠悠道,“你从此不能再作画,也不能再参与任何与作画有关的行业,不能同行业中人往来,更不能再提及你的过往。你作为画师的人生,我买断了。”
冯楠怔怔看着手里的金貔貅。不独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万贯……都给我?”
“言出必行。“唐偃道,“当然,你也不要想改名换姓偷偷作画。我会和你签订一份契书,你敢违反条约,我能告到你生不如死。”
冯楠双眼通红,像是即将渴死的人犹豫着是否要喝下海水。
“机会难得,”唐偃缓缓道,“与其在这儿争什么公道,不如给自己留下实际的好处。“
俞非晚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唐偃。他像个驯兽师一般,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捏着饵料,逗弄眼前的困兽做最后的挣扎。。看客们酒足饭饱,围观这场鲜血淋漓的表演。冯楠被逼至绝境的最后一击,终是沦为他们取乐的笑料。
“不要接受!”俞非晚突然高声道。
唐偃勾唇,转身侧目。众人的目光也落在这唯一一个留在场上的官妓身上。俞非晚紧紧盯着冯楠:“你所图的,只是钱么?”
冯楠突然嘶吼:“我为什么不能图钱?我遭遇了这么多不公,我凭什么不能得到补偿?”
“可这交易根本就不等价!”俞非晚说道,“钱该是对你才华和努力的奖赏,是你实现本心之后的赠品。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人生,去换你本该有的东西!”
唐偃以为,这些话只有她能说得出来。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很难形容俞非晚的眼中夹在着何等情绪,质疑,抵触,甚至还有一丝厌恶。
然而他们两人都未等到冯楠的回答。只听“砰”的一声,一个潜火队员荡着绳索破窗而入,落地的瞬间便将冯楠扑倒在地,牢牢钳制住。下一秒中厅大门也被撞开,全副武装的潜火队和铺兵涌进来,瞬间就挤满了房间。
冯楠身上的竹筒被拆下,小心地递到潜火队长面前。
“头儿,里面是空的!”
“带回去!暂押开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