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夜色中,俞非晚将斗篷的兜帽拉下,尽可能地遮住脸,跟在李恪行身后走进大门。存放卷宗的书库在衙署东侧,要穿过一个长长的夹道。俞非晚大气都不敢出,忽听李恪行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会不会撞见值夜的?”
李恪行:“今夜是我值夜。”
俞非晚一怔:“你这么高的身份,还要值夜?”
李恪行慢悠悠地向前走,边走边道:“东阳侯是我的爵位。大理寺丞是我的官职。我之上还有判寺事、权少卿、寺正。爵位高,不代表官职高。“
这些母亲倒是从未讲过。所以李恪行虽然出身勋贵,但官场上升迁任免,也同平民子弟一样要经历考核。俞非晚想起孙芝芙曾提起,他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想必也是真正苦读过的。
书库的窗子被厚重的帘幕遮挡,半点月光都透不进来。李恪行将灯点亮,去架子上取卷宗。转身回来,却见俞非晚正盯着那葫芦灯研究。
“这是什么灯?”她问。
“葫芦灯。”李恪行道,“年初统一换的,落地不倒,防火。”
李恪行将卷宗放在桌上:“你只有半个时辰。不许抄录,不许撕毁。只准看。”
俞非晚点了点头,刚要翻开卷宗,却被李恪行挡住:“回避原则,等我走了再看。”
李恪行转身走到门边,却又取了一支蜡烛放在窗台上点燃,对俞非晚道:“看着时间。烛光灭了,自己出来。”
大理寺的调查颇为详尽,所有卷宗资料加起来足有两节手指那么厚。时间有限,俞非晚快速翻看着,试图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
蜡烛上的火苗灼灼地燃烧,烛身上卡着一片铜制机括,待上面那一截蜡燃尽,便“啪”的一声弹下压灭烛火。几乎同一时间,葫芦灯内的灯油也燃烧殆尽,整个书库陷入一片黑暗。于混沌中,俞非晚脑内闪过一丝灵光。
时间到了。
俞非按开门走出来。中庭柳树下,李恪行背手站在月亮地里,不知是刚来,还是一直等在那儿。
“看完了?”李恪行神情恹恹。
俞非晚道:“我要见冯楠。”
“冯楠?”李恪行挑眉,恍然道,“哦,那个偷窃的书生。”
俞非晚:“我听开封府的差吏说,他也被提来大理寺了。”
“确实,不过人早就放了。火灾做意外结案,没理由继续关他。”
“那你可知道他住在哪里?”
“不知。”李恪行道,“所有问询记录都在卷宗里。现在你知道的比我多。”
确实如此。但冯楠的信息记录很含糊,连住址都没有。
“明日太学雅集,沈昭明应该也会去。妻丧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应酬。”李恪行忽然道。
俞非晚灵光一闪:“冯楠的供词说他三月十五那日是去见沈昭明的。一次不成,他一定会再找机会。雅集在什么地方?”
“你该去问唐偃,”李恪行眼中闪过一道锋芒,“那可是他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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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偃是如何能同太学那群大儒搭上关系的,俞非晚着实好奇。几日不见,他的骗术定然又精进了许多。
天一亮,俞非晚便直奔樊楼。她琢磨这雅集既然是唐偃举办的,那多带一个人进去应该不是问题。怎料到了樊楼,却得知唐偃昨夜下榻在徐娘子处。
“徐娘子……是谁?”俞非晚向酒博士打听。
酒博士笑得一脸暧昧:“徐娘子你都不知道?汴京花魁啊!”
花魁……好啊。
俞非晚在路边的包子铺坐下,大声招呼老板要了半屉汤包,仍觉不解气,又要了一碗胡辣汤。美食入腹,无名火是消了些,却又发起愁来。太学雅集究竟在哪儿呢?
“《汴京风华》!《东京报》!《开封早报》!两文一份!”卖报的小童挎着报箱,吆喝着走过长街,“富商一掷千金,花魁今日开唱!”
俞非晚急忙将人叫住:“我买一份报!”
像唐偃这样浮夸的人,举办雅集这样的事自然要昭告天下。俞非晚将报纸翻开,只见中心版面上正印着太学雅集的消息。地址是……
“孙羊正店?”
烫金牌匾就在眼前。俞非晚抬头打量着眼前这家酒楼,虽然比不上樊楼热闹,但三层高楼,古朴规整,也是汴京有名的酒楼之一。今日店门前挂了“客满”的牌子。俞非晚躲在街角观察,只见仍有马车陆续而来。进店的客人个个宽袍博带,有上了年纪的学士,也有青袍儒生。每个人进店时都会出示一张请帖。想来今日并非真正客满,而是为了太学雅集闭店清场了。
现在的问题是,她该去哪儿搞一张请帖呢?
忽见一队车马缓缓而来。马车一共八辆,排成一队,在酒楼前依次停泊。每辆车上都有四五个女子,她们无一不是云鬓华服,轻纱覆面。轻声浅笑如铜铃,所过之处掀起一阵香风。
是官妓。俞非晚虽然从未见过真正的官妓,但早已听过她们的美名。色艺双绝,与文人雅士诗词对唱,号称汴京八景之外的第九大美景。她们的衣着发饰就是潮流所向,连高门贵女都会争相模仿。
眼见着官妓们鱼贯进入了酒楼,俞非晚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街边有家成衣铺子。正值春日,踏青游玩的人很多,故而铺子里也做起了妆面簪花一类的营生。俞非晚走进铺子里,约摸一刻钟之后,已从头到脚换了个模样。银红短襦配上暮山紫的三涧裙,外罩同色褙子,头梳点凤髻,两颗珍珠缀在脸颊上。如此妆扮,放在官妓中难分真假。
她将面纱拉起,夹着步子走到正店门前。迎客的酒博士瞧了她一眼,便摆摆手让她过去。
俞非晚堂而皇之进了门,只见一楼大堂摆满了席位,此处皆是两人一席,坐上全是身着青袍的学生。俞非晚对冯楠仅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此处学生们衣着一致,年龄相仿,想从中找到冯楠实在困难。她的停留引起了酒博士的注意,上前指引道:“娘子,舞乐是在楼上。”
俞非晚不好再停留,只能拎起裙摆,上了二层。
二层中门半掩着,一队官妓正在堂上献舞。俞非晚躲在门边往里看去,两侧坐席皆满,少说也有二十余人,沈昭明也在其中。上首主位是国子监祭酒贺琛,还有一人,青须白发,却不知是谁。不过瞧着贺琛与他说话时神情颇为恭敬,应该也是个要紧人物。而唐偃,正坐在下手第一位。
既然要守株待兔,那她就守好沈昭明。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俞非晚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穿一身浮夸的锦绣长袍,脸上敷得煞白,明明是个男人,却满身脂粉气。
他瞪了俞非晚一眼,又探头往里点指数了数:“也不缺人啊……你是谁?”
俞非晚一时还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他,他却已上手扯掉了俞非晚的面纱。俞非晚自然不会任由他动粗,两人拉扯之中,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老张,别在这里闹。”
女子大约双十年纪,一双凤眼眼梢上吊,美艳之余又显得凌厉。她的衣着也痛其他官妓不同,素白大衫内套着群青罗裙,极素雅,却也极有风韵。
“徐娘子,这丫头看着眼生,应该是从别处来蹭局子的。”老张低声道。
原来这就是徐娘子。俞非晚瞧着她,模样气质,确实当得起花魁的名号。
“去把我的马安顿好。”徐娘子的语气不容置疑。
老张低头称是,放开俞非晚走下楼梯。
徐娘子走到俞非晚面前站定,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凌厉如刀。俞非晚直觉,她比刚才那个老张更不好对付。
“谁让你来的?”徐娘子问。
“我自己来的。”俞非晚答道。
徐娘子冷笑:“胆子挺大,敢来蹭我的局子。刚入行?”
俞非晚点了点头。
徐娘子身后的婢女碰上一个匣子,真丝帕子上整齐摆放着一套玳瑁拨片。徐娘子一边将拨片缠在大拇指上,一边继续说道:“卖不出酒是本事不济,可跑来蹭局子就是人品不行了。人品不行,在哪一行都做不长久。你明白?”
俞非晚又点了点头。
“会弹琴么?”徐娘子问。
俞非晚摇了摇头。
“跳舞呢?”
俞非晚又摇了摇头。
“倒酒总会吧?”
俞非晚想了想,说道:“会。”
徐娘子身后几个官妓嗤笑起来。
“什么酒囊饭袋都敢出来抢活。”徐娘子翻了个白眼,“别砸了我的场子。”
大门开启,徐娘子走进中厅。一众官妓紧随其后,其中一人小声道:“还不快跟上,徐娘子今日带你呢!”下一秒,俞非晚被推进了中厅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