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心(九)
我见青山2024-12-24 13:073,219

  黎明时分,天地间一片混沌。汴河水入一笔浓郁的黑墨,唯见错落的小舟上点着星星灯火。钱捕头钻出马车,冷风吹过,卷走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困意。他打了个哆嗦,暗骂这都快四月了,竟然还是这么冷。

   

  “师父!”刘捕快快步走来,“是个民居,已经封锁了。不过从血液干涸的情况看,起码已经有两三天了。”

   

  钱捕头脚步未停,转眼间已到了小院门前。一个捕快在门口看守,向着钱捕头行礼。钱捕头跨步进了院子。前日下过一场雨,地面上已看不出任何痕迹。

   

  “四邻都走访了吗?”钱捕头问。

   

  “安排了人,天亮开始。”刘捕快双目放光,他做捕快刚三个月,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现场的出血量很大,凶手若想隐藏痕迹,就不能携带尸体走太远。我看了,最近的抛尸点,就是汴河。”

   

  两人走进正屋。钱捕头俯身查看血迹。也是奇怪,这么多的血,竟然只留下了一枚鞋印,观其大小,是个女人,应该是作案过程中受害者留下的。是凶手本就极其小心,还是事后特意清理过?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应该留下这样一个惨烈的现场。多年的经验,钱捕头隐隐察觉到不寻常。

   

  刘捕快压低声音:“师父,我有预感,尸体就在河底,要不我带几个兄弟下去打捞?”

   

  “下河捞尸是要申请的,你以为你说去就去啊?还有,你知道下河打捞要耗费多少人力么?要是捞不着,责任谁负?你兜着还是我兜着?”钱捕头低声呵斥,“再有,好好说话,别整得神秘兮兮的。”

   

  钱捕头转身走到房门外。刘捕快跟了出来:“师父,这可是命案啊。也不知杀人动机是什么,现场如此凶残,感觉两人有仇。”

   

  “当捕快真是委屈你,你就该去写话本。瞎猜个什么劲。有尸体才叫命案,没尸体算什么案子?”钱捕头道,“先去走访,找到线索再说。等会儿,还没问完呢。”

   

  刘捕快转身要走,又被钱捕头叫了回来。

   

  “屋主查到了吗?”

   

  “是个商人,不过常年在江南走货,这院子是托给牙行在管。上一任租户租到了三月十五,后面就一直空着。契书签的不规范,只知道租户姓荀,名字不知道。“刘捕快道。

   

  “报案人呢?”

   

  “带回衙门问话了。是个小姑娘!”

   

  “好好干活!”钱捕头抬步往外走,嘴里嘟囔道,“姑娘就姑娘吧,还小姑娘,能有多小。”

   

  钱捕头的师父在退休之前,曾专门跟他喝了一顿酒,说了许多没人告诉过他的道理。师父说别觉得自己穿了身官衣就有多大的使命,捕快这行其实跟杀猪卖菜的并无区别,就是个养家糊口的营生。职责之内不出错,职责之外不多事。平安日子都是混出来的。今日琢磨起来,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昨日大理寺的人带走了王军头。衙门里都在传,太学那场大火若判定为意外,就要问责军巡铺了。钱捕头心头冷飕飕的,他和王军头是多年的交情,眼看着他替人背锅。可干哪行不用背锅呢?替权贵背,替亲信背,生来无权无势,就低人一等。轮到你头上,这都是命里注定的,躲也躲不过。

   

  “职责之内不出错,职责之外不多事。”钱捕头又将师父的话默念了一遍,走进府衙。

   

  开封府大牢长年不见日光,一进门便闻到一股霉味。钱捕头往刑房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道:“所以综合我之前的分析,这次谋杀案和之前国子监大火的凶手是同一个人。你们应该立刻提审沈昭明。”

   

  “开封府断案,用得着你来教?”钱捕头跨步而入,和俞非晚面面相觑。

   

  “钱捕头?”

   

  “还真是你!”钱捕头皱眉,“你怎么又掺和到这儿来了?”

   

  “现场是我发现的,我有线索。我刚才已经和两位官差说过了,不过我再跟你说一遍也行。”俞非晚语速飞快,“我查到孙芝芙身边的女使香云曾在三月十五到过国子监,她目睹了杀人放火的过程,向凶手索要钱财,所以被杀。”

   

  和上次一样,钱捕头认为她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该说。

   

  俞非晚将夹在本子里的那张从香云家找到的小报递上去。钱捕头却不接:“《宋刑统》有规定,尸体、凶器缺一不可,否则不能立案。”

   

  “我知道,很明显凶手也知道,所以他根本没有去收拾现场,他只需要将尸体销毁便可以逃脱追查。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口供突破,让沈昭明说出尸体在哪儿!”

   

  “你知道沈昭明是什么人么?无凭无据,怎么可能拘押国子博士?”

   

  俞非晚顿住,心中的恼怒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你只会提出问题,不会解决问题。你凭什么当这个差?你根本就是懒得去想办法。若你早些听了我的去查沈昭明,那就能早些发现香云的尸体。不对,香云根本就不会死!“

   

  钱捕头脸憋得通红:“住口!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无缘无故出现在案发现场,现在你的嫌疑才最大!”

   

  俞非晚抚掌:“漂亮!所以谁发现的现场谁就是凶手呗?钱捕头您真是断案如神。”

   

  “少跟我来这套。”钱捕头道,“你并非公门中人,擅自参与案件是非法调查,你取得的证据也不能作为呈堂证供。你的嫌疑当然不能排除,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之前,暂押开封府!”

   

  两个差役迅速上前押住了她。

   

  “钱捕头!”俞非晚高声道,“你已错失了一次机会,还要错失第二次吗?你对得起你那身官衣吗?”

   

  钱捕头转身往外走去,根本不理她的话。

   

  俞非晚见状,脑中灵光一闪,喊道:“我要见大理寺丞李恪行!我是他的……我是他的相好!”

   

  这次钱捕头终于停住,他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外走去,却问身边的捕快道:“查一查,她上次出狱是谁保释的。”

   

  捕快低声道:“查了,是大理寺接手火灾调查的时候提走的。一起提走的还有那个叫冯楠的学生。手续都全。”

   

  钱捕头心下一悬,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了想,低声吩咐道:“去大理寺传个信儿,让李寺丞知道这丫头关在这儿。多余的别说。“

   

  ————

   

  俞非晚觉得自己同开封府的大牢似乎很有缘分,两次住的都是同一间。

   

  房顶方窗透下一束月光,她在月光下盘腿而坐。黑暗中有脚步声传来。那是极好的硬底靴子踏在石砖上的声音。俞非晚睁开眼睛,她知道她在等的人来了。

   

  李恪行在牢房门前站定。他穿了一件鸦青大氅,月光洒在肩头,刀刻般的五官半明半暗。他看着俞非晚,眼中难言讥讽:“姑姑说你死了,祖母却说姑姑她没那个胆色。可惜啊,我真希望祖母她老人家能错一回。“

   

  俞非晚叹了口气:“我也没指望能骗过祖母。”

   

  “你找我又是什么意思。怎么,吃过了苦头,后悔了?”李恪行勾唇,眼中讥讽更盛,“现在想回头,晚了。”

   

  俞非晚起身走到他面前,隔着栏杆与他对视:“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我嫁给你?”

   

  她轻笑一声:“放心,我对侯府主母的位置还是没什么兴趣。但我对你很有兴趣。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李恪行嗤笑:“你现在这幅样子,也配同我做交易?”

   

  俞非晚道:“你至多不过是强制将我送出东京,但我自己长了腿,你防不住。更激进的举动你不会做。你的前程那么要紧,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污点。所以,不如听听我的提议。”

   

  李恪行眼中的嘲讽之意渐渐散去。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很聪明。

   

  “说。”

   

  俞非晚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送你个见面礼。没有它,就不能证明我的身份。你就可以名义上摆脱这场婚约。”

   

  俞非晚说完,将玉佩从栏杆缝隙里递了出去。李恪行将玉佩捏在手中,至此,他倒真有些敬佩她了。

   

  “就这么给我了?你就不怕我转头就走,不再管你。”

   

  俞非晚一笑:“你我都知道这玉佩只是明面上的信物。我们的婚约,真正的决策人是祖母。接下来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彻底断绝祖母的念头。”

   

  李恪行来了兴趣:“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看大理寺火灾现场调查的卷宗。”

   

  “你还不放弃?”

   

  “当然。我要查明真相,让凶手付出代价。我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俞非晚眼中灼然有光,“你说过,东阳侯府不能染上官司。我,一个抛头露面打官司的女人,自然不够格做你的妻子。”

   

  到这一刻,李恪行才终于相信,俞非晚不想嫁他的心,同他不想娶她一样坚决。只不过她似乎更有勇气,更豁得出去。

   

  李恪行:“你这样做,断送的不仅是这一场婚姻,更是你以后的前程。值得么?”

   

  “我们对前程的理解大不相同。”俞非晚笑了笑,“所以要不要交易?还是你舍不得沈家这门姻亲?”

   

  李恪行眉目冷肃。他厌恶被人操控,哪怕这份控制是来自他的祖母。

   

  “沈家对我,毫无意义。”李恪行冷冷道,“我只是觉得你的行为很愚蠢。大理寺已经判定火灾是意外,结案卷宗已然上达天听。你要推翻这个结论,就是要打三法司全体官员的脸。”

   

  “这是三法司的问题,不是我的。”俞非晚道,“别废话了,先把我从这儿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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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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