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你恨错人了。”……
当俞非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弗唯眼中的恨意瞬间凝滞。她看着俞非晚,却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
昏黄的灯光下,俞非晚将裹了药的纱布覆盖在胸前的伤口上。因着层层衣物阻隔,伤口并不深,却一直在流血。她又取了纱布缠在胸前,绕到背后时,却有一双手接住了纱布,继续替她包扎。俞非晚侧过头,烛光下母亲的眼中满是心疼。
“疼吗?”母亲问。
“梦里自然不会疼。”俞非晚瘪了瘪嘴,“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没听到母亲的回话,她又生起气来:“你那个妹妹真是脑筋有问题。我在找杀她女儿的凶手,她竟然给我一刀?蠢死了。”
“我那妹妹脑子慢一些,给她点时间,她会想明白的。”母亲随声应和,“那这案子,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当然,”俞非晚道,“这是我要做的事,既然开始了就必须看到结果。”
母亲帮她把衣服披好,又从身后温柔地拢着她的头发。
“我很高兴。看见你坚定又勇敢,我很放心。”
俞非晚转过身,凝望着母亲的眼睛:“我已经好久都没梦见你了。我好想你。”
母亲微笑回答:“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俞非晚:“我知道你一定被什么事缠住了。别担心,我会来找你的。再等等我。”
俞非晚栖身在母亲怀中,温暖和安全包裹着她。她听见母亲在耳边说:“不急,我们会见面的。”
————
俞非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医馆之中。这才想起,昨夜原是李弗如的马车将她送到了这里,处理伤口之后,她被郎中强制留在后面馆舍过夜。俞非晚活动了活动身体,只觉得伤口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又喝了一碗药,便不顾医馆学徒的阻拦,执意离开。
朝阳照耀着街道,两侧商铺纷纷放下门板,长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俞非晚走出医馆,容身于来往的人群中。
根据昨日绿萼提供的线索,香云极有可能见到了案发全过程,她就是最重要的人证。
码头上云帆连天,舟车往来。恰逢一大船入港,船工喊着号子将板桥放下,无数漕工便如蜂群一般团簇而来。俞非晚站在高台上看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后脑勺,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香云真实的姓名是什么。
目光一转,俞非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便有了主意。
荀六今天生意不好,蹲了大半天也没拉到一个客,就连地经都没卖出去几张。眼看下午游客渐少,荀六便在棚屋下恹恹打瞌睡,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荀六睁开眼,就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他面前。
“还记得我不?”俞非晚问。
别人荀六或许不记得,但俞非晚实在令他印象深刻:“姑娘,您这是要账回来了?“
“记得就好。”俞非晚笑眯眯道,“你总在这码头附近,漕工你都认识吧?可知道哪位姓许的漕工,女儿是在东阳侯府当差的?”
荀六双手拢袖,翻了翻眼皮:“这码头漕工上百人,我哪儿能都认识啊。“
“我要买地经。”一吊铜钱悬在荀六眼前。荀六眼睛一亮,伸手去拿,俞非晚提着线收了回去,“先给我把人找来。”
母亲说过,要学会使用钱财来达到目的。虽然俞非晚并没有许多钱,但她自以为每一笔都用在了刀刃上。她在码头边找了个茶摊坐定,第一杯茶还没凉下来,荀六便带着人回来了。
“许老三,就是这位娘子见过你家姑娘。”
荀六身后的男人形容枯瘦,一点都不像卖力气的人,头发也花白了大半。没等俞非晚发问,许老三却先一步上前来,浑浊的眼睛瞪着俞非晚,颤抖着声音问道:“我家香云,是回侯府去了么?”
俞非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言语中的信息:“香云不见了?”
许老三在前,俞非晚在后,一路穿过人潮汹涌的大街,钻进阴暗的小巷。此处其实也称不得巷子,不过是搭建在排水渠上的一处棚屋聚落,两侧民居靠着外街的还算体面,越往里就越破落,后来甚至都没有了砖墙,取而代之的是竹竿和篷布。地面的青砖已经看不出颜色,黑漆漆黏糊糊的。有衣衫破败的老人倚在门边,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俞非晚走过。
这个地方距离歌舞升平的樊楼不过两个街口。富贵迷人眼的东京城,在夕阳下展现出它的另一面。
许家的棚屋是个二层小楼,像是后来加盖的建筑,比例不是那么协调,挤在左邻右舍之间,摇摇欲坠。
俞非晚跟着许老三走进房间,屋子里没有窗,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更显得昏暗。许老三将摆在门口的木盆踢开,清出一条路来。
“那丫头几天前回来了,说是劳契到了期,不干了。我说肯定是她犯懒,若是手脚勤快些,主家能不跟她续约吗?好好的差事不知道珍惜,巴巴跑回来吃白饭。那么大的丫头了,非得把她老子娘吃死才算。”许老三嘟囔着。
俞非晚四下观察,屋子里真的一件好东西都没有:“她跟我说家里给她说了亲事。”
许老三嗤了一声:“净想美事,哪个给她出得起嫁妆哟。”
“她在家里住了多久,什么时候走的?”俞非晚问。
许老三佝偻着身子,在墙角坐下,突然开口道:“婆子,丫头是哪天走的?”
俞非晚顺着许老三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靠窗的灶台边还有一个人。她藏在灶台和橱柜的夹缝里,穿一身灰蒙蒙的一群,几乎和身后被炭火熏黑的墙壁融为一体。
“三月十八。”许老三的妻子说。
“她为什么要走?”俞非晚问。
许老三冷哼了一声:“没廉耻的丫头,还敢偷她哥的笔墨。那笔墨是她能用的吗?那是读书人的东西,金贵着嘞。让她哥抓住,教训了一顿。她倒是脾气大,跑出去就没回来。”
俞非晚蹙眉:“她还有个哥哥?”
话音刚落,就听楼上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晚饭呢?还没做好?饿死我算了!”
“来了,马上就好。”许老三的妻子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慌忙站起来打开锅盖。锅里炖着肉粥,喷香的味道弥散开来。
粥只够盛一碗。她取了一只白瓷碗,又从黑黢黢的筷篓里取出唯一的一只白瓷勺子,“笃笃笃”地上了楼。许老三脸上第一次露出光彩:“我儿子是读书人,将来要考进士,要当官的。”
房门虚掩着,缝隙里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探头进来。她穿了一身大人旧衣改制的破败衣裙,身形矮小枯瘦。她怯怯看了许老三一眼:“爹,俺娘呢?”
“找你娘干啥?”许老三冷脸,“今天要了多少?”
“没要着钱。”女孩小声说,“爹,我饿了。”
“钱要不到,饭也要不到一口?老子天天累死累活,养你个赔钱货。”许老三骂骂咧咧。他妻子从楼上下来,快步走到灶台前,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倒进锅里,将残存的兑稀,盛了一碗给小女孩:“去,外头吃去。”
俞非晚只觉得胸口憋闷。这样的场景,她其实见过许多。市井人家,越是穷困,就越要将全部的筹码都堆砌在家中男子身上,幻想着一朝翻身,而女子大多被漠视苛待。她深知对这些人谈大义最是无用,说利益才动人心。
“与其让你女儿出去要饭,不如送到酒楼去打杂。富贵人家爱聘厨娘,学成了,一个月少说能赚一贯钱。”
许老三揉搓着脸:“有什么用,长大了就不老实。不如趁着年纪小说个婆家,还能多赚点。哎,我家香云能找到不?”
他出不起大女儿的嫁妆,自然也出不起小女儿的。所谓婆家,其实就是买家。俞非晚忽然想起了江宁府那两个贱奴姐妹,再看许老三那张脸,愈发觉得恶心。
俞非晚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去香云的房间看看。”
许老三抬手一指:“她就睡那儿。”
楼梯下面用木板临时搭了一张小床,上面叠放着一张薄薄的毯子。俞非晚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毯子下面,什么也没有。她又蹲下身往床下看,除了几团尘土之外什么也没有。
忽然俞非晚的目光落在靠墙的木桌上。木桌有一条腿短,塞了一块厚厚的纸,上面似乎有字。许家老两口不识字,香云哥哥的东西“金贵”,也断不会拿来垫桌脚,那就只能是香云的。
俞非晚将那纸块扣出来,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小报。报头上印着《汴京风物》四个字,俞非晚知道这家小报,在东京城销量不错。报纸每月逢朔、望各出一期,这一份是三月十五刚出的最新版。内容并没有什么新奇,不过是邸报摘抄,夹杂一些八卦趣闻和店家的广告。俞非晚忽然发现了不寻常之处——角落的文章上有一个小洞,似乎有人特意裁下了某个字。
俞非晚迅速将报纸翻了一遍,又发现了更多裁剪的痕迹。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碳笔,联系前后文,将缺少的字一个一个写在本子上。
“……现【杀】羊肉……盼君品【尝】……茶【百】戏……”
纸上的字越来越多,然而前后顺序错乱,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俞非晚索性将每个字撕开,依次排放在床上,手指快速地将它们拼凑起来。
“杀人放火,天地难欺。三日内备钱五百贯置于杨柳巷小院,秘密可保。”
是“三日内备齐五百贯”还是“五日内备齐三百贯”,俞非晚认为是前者。这个消息只能是三月十五之后发出的,就算是三月十五当天,那么三日后是三月十八,正是香云离家的那天。所以那日她确实看到了,她看到了杀人放火的全部真相,但她没有报官。反而是铤而走险,妄图敲诈一笔巨款。
“傻姑娘……”
杨柳巷离此不远。俞非晚起身冲出门。
夕阳尚未完全落下,天边一道赤色的晚霞。俞非晚拎着裙摆,从热闹的市井人群中飞奔而过。转过一个街角,目的地越来越近。她猛然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道幽长的窄巷。
信中只说是杨柳巷小院,没说具体的门牌,说明这是对方熟悉的地点。熟悉,却不在此居住,起码最近是空置状态,香云才敢选择这里交接。此时正值夕时,然而汴京城的百姓大多是吃外食的,很难从炊烟判断是否有人居住。俞非晚在巷子里走了一圈,锁定了一户人家。只因前日下了一场雨,而它门前的落叶,没有被踏过的痕迹。
俞非晚踏上石阶来到大门前,抬手扣门。门竟是虚掩的。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三间瓦房合抱,中间是个不大的小院,一眼就能看完。正屋的门半开着,里面一片漆黑。夕阳的光渐渐消失在屋脊之下,一阵冷风吹过,草木森然。俞非晚听见自己的心跳,快速而有力。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门。
房间里黑得出奇,什么都看不见。俞非晚纵着鼻子嗅了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突然有一只老鼠从她脚边跑过,俞非晚吓了一跳,火折子脱手。她急忙蹲下身去捡,这才发现她脚下的地面竟有一滩干涸的黑色。她舔湿手指,在地面蹭了蹭,凑到鼻尖。
是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斑驳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墙边的床榻上。被褥都被浸透了,如今已经发黑发硬。墙面上也有喷射状的血迹,像一团狰狞的鬼影。这么大的出血量,人不可能还活着。
这是一个杀人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