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非晚被关进一个厢房之内。待房门一关,她便迫不及待地检查门窗,试图找到逃出去的方法。她不能被捉回侯府,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然而门窗皆已封死,房间里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外别无他物。唯一逃走的办法,就是等来人的时候制造混乱逃出去。没有武器,就用这双拳头。
此时已近黄昏。俞非晚抱膝坐在床上,猜想着侯府来人应该不会太久。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俞非晚靠到门边做好了袭击的姿势,但当她听到门外人的声音之后,却改变了念头。
房门打开,沈昭明擎着一盏灯烛走进来。见到她,他面色一僵。
俞非晚勾唇:“沈博士,看来你还记得我。”
初时的惊讶之后,沈昭明回复了神色:“我还在想,什么毛贼敢偷到我家。也就姑娘有这样的胆色。”
他将灯烛放在桌上,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落座。
“听闻你是东阳侯府的小姐?这么说来,该叫我一声姐夫。”
俞非晚冷声道:“她们认错人了。”
“你若是我的妻妹,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还是做贼吧。”俞非晚一笑,“沈博士为何来见我,是发现丢了什么东西么?”
“你进过我的书房?”
俞非晚笑了:“对啊,还发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还来。”
“贼不走空。偷来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沈昭明面色一僵:“别以为有东阳侯府护着,我便动不了你。“
“你能怎样?”俞非晚挑眉,“报官,你不怕么?你丢了什么,你敢说么?是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沈昭明,是个赌鬼。”
沈昭明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他突然上前捏住俞非晚的脖子,声音嘶哑道:“我能让你永远走不出这个门。”
俞非晚没有挣扎,脸上也毫无畏惧之色。她猛地一顶膝盖,狠狠击中沈昭明的胯下。沈昭明骤然失力,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你是个文人,动粗不适合你。”俞非晚揉了揉脖子,转身坐回床前,“做个交易吧。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东西在哪儿,如何?”
沈昭明痛得满脸是汗,狠狠地盯着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可惜今天不行。”俞非晚道,“抓紧时间,侯府的人一到,我可就要走了。”
沈昭明嘶哑着声音道:“你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孙芝芙?”
沈昭明缓缓直起身,脸上竟有痛苦之色:“你说什么呢。芙儿是我的妻,我怎舍得杀她。”
“这里没有别人,你又何必做戏?”俞非晚倾身,盯着他的双眼,“你申时三刻下值回家,申时五刻回到国子监,这时间本没什么问题。可你漏算了那日大相国寺开集,两刻钟根本不够往返。你假装下值离开,其实走后门回到了国子监。你回到西馆,杀人放火。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慌乱之中帽子掉了。待做完一切,你再假装匆匆赶到。火药真是个聪明的把戏,所有人都会将听见爆炸的一刻当做起火的时间。你也就完美地证明了你不在场。”
沈昭明听着她的描述,脸上竟渐渐浮现出得意之色。他阴笑着,开口道:“你有证据么?”
“没有。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俞非晚坦然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即便这场婚姻你是被迫,但也确实得到了好处。何必要杀人呢?”
“我再说一次,我没杀她。”他始终笑着,好像在谈论夏天的风冬天的雪,语调轻快而愉悦,“是她该死。费尽心机嫁进我沈家,她也配。李恪行成了心恶心我,现在只能吃这个哑巴亏。自作自受。”
俞非晚只觉后背发凉,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只是因为这个?”
沈昭明从地上爬起来,理袖正冠,又是一副从容姿态。
“你追问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懂法么?大宋律法规定,只有死者的至亲才可向官府提起告诉。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的没有错。孙芝芙真正的血亲,都在东阳侯府。只要东阳侯府不追究,沈昭明就绝对安全。所以他才如此肆无忌惮。
“只要我找到你放火的证据,一样治你的罪。”
沈昭明似乎觉得好笑,他似乎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走到门边。
“我刚想起来她们搜过你的身。东西应该还在我家吧?左右你带不出去。”沈昭明推开门,忽又转过身来,轻声道,“哦,对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不是先杀人后放火,她是被活活烧死的。你猜,你会是个什么死法?”
房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
————
东阳侯府的马车于夜色中停靠在沈家门前。吴妈妈走下马车,带着四个婆子由角门而入。蒋妈妈早就在门前等候,见过礼,小声问道:“那丫头真是侯府小姐?”
吴妈妈垂眸:“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岂会随意走动,不过是个逃奴罢了。”
蒋妈妈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我就说么。你们家伙可带齐全了?那丫头性子烈得很。”
吴妈妈眉目间颇有几分狠意:“再烈的性子,落到我手里,没有不殉服的。”
房门打开,火光大盛。俞非晚眯起眼睛,背着光,吴妈妈的影子仿若一只巨大的猛兽,笼罩在她身上。
“吴妈妈,又见面了。”
“姑娘,跟我走吧。”吴妈妈提高嗓门亮了一句,复又在她耳边低声道,“别耍什么花招。没有我,你走不出沈家大门。”
一行人穿过花园,向着角门而去。俞非晚被夹在四个婆子中间,前后左右都是人。出了角门,侯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俞非晚试图寻找机会,却被婆子们挟持着推上了马车。
马车里已坐了一人。她穿了一件素白的兜帽斗篷,整个人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像个白纸糊的人偶。挂在车角的灯笼透过窗投下一道模糊的光亮,两人一明一暗,中间是楚河汉界。
“你是谁?”俞非晚哑声道。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双凌厉眉眼。竟是二姑娘。
马车猛然启动,俞非晚不及站稳便摔在地上,正倒在二姑娘脚边。她伸出手捏住俞非晚的下巴,那双手枯瘦冰冷,俞非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长得和你母亲可真像。”二姑娘垂眸睥睨,“人也和她一样,一样讨厌。”
“……姨母……”
二姑娘冷笑一声:“我以为她走了,噩梦便结束了。可没想到她又生了个你,来折磨我的女儿。”
二姑娘的表情变得狰狞,带着无限恨意嘶吼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夺走芙儿的人生!是你害死了她!”
忽然寒光一闪,一把利刃刺进了俞非晚的胸前。这一刀出乎意料,她根本来不及反应。鲜血蜿蜒而出,染红了素白的斗篷。疼痛总是滞后一步。俞非晚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二姑娘猩红的双眼。
“去给她陪葬吧!”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夜色中,吴妈妈紧紧地跟在车边。血从车厢缝隙里渗出,滴落在长街的地面上。
————
东阳侯府。
老夫人手持一支蜡烛,将祠堂内的灯盏一一点亮。她毕竟上了年纪,手有些发抖。火苗跳动着,却怎么也对不准。身边女使上前帮忙,却被她挥手挡住。她执拗地想要点亮那盏灯,却始终未能如愿。
“老夫人,二姑娘回来了。”
老夫人终于停下了动作。她认命一般将蜡烛递给身边的女使,吩咐道:“让她来见我。”
二姑娘在吴妈妈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未曾更衣,那身素白的袍子已被血染透,大片的暗红触目惊心,唯她那张脸,灰白惨淡,毫无生气。老夫人被吓得心神俱震,强自扶着蛇头拐杖站定,屏退了所有下人。
祠堂内的灯只亮着一半。昏暗的光下,血渍都变成了黑色。
“你说,你干什么去了?”
“侯府之内,有什么瞒得过母亲的眼睛。”
“说!”蛇头杖磕在地上,满堂烛火黯了一黯。
二姑娘抬眸:“沈家抓住了俞非晚,我去接她了。”
“那……那她人呢?”
二姑娘灿然一笑:“我送她去陪芙儿了。”
蛇头杖轰然坠地。老夫人脚步虚浮,跌坐在满墙灵位之前。二姑娘一掀裙摆跪下,肩背绷得笔直,唇角竟有一丝快意。
老夫人扶着额头,虚声问道:“尸体何在?”
“扔进汴河里了。”
“你!”老夫人哽咽,“她是你亲姐姐唯一的血脉,你怎么下得去手!”
“芙儿也是我唯一的血脉!她也是您的孙女!您又怎么忍心将她往火坑里推!”二姑娘颤抖着嘴唇,眼泪倏然落下,“母亲,我从来都知道您偏心。您给姐姐起名弗唯,给我起名弗如。姐姐是您的唯一,我永远也不如她!可是母亲,芙儿也是我的唯一。我可以受委屈,她不行。俞非晚抢走了她的人生,就该陪给她一条命。这才公平。”
“芙儿的死是意外!”
“她如果不嫁进沈家怎么会死于大火!如果不是俞非晚,她怎会嫁进沈家!她应该嫁给大郎,她会永远留在我身边!是你偏心!是你!”
二姑娘嘶哑的哭嚎在祠堂内回荡。老夫人将蛇头杖捡起,撑着身体,重新站了起来。她艰难地挪着步子,走到女儿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二姑娘的背。二姑娘抱住了老夫人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母亲……”
“你啊,都到了这个岁数,竟还在父母面前哭泣争宠。”老夫人声音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子,刺向二姑娘的心口,“你若有你姐姐一半的本事,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二姑娘放开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母亲是说,我有今天,全是我咎由自取?”
她豁然站起身,怒意在心中升腾:“从小到大,我何曾在任何一件事上忤逆过你?从来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姐姐她不满意你安排的婚事,她一走了之,她置整个家族于不顾,你管这叫本事?我听你的话嫁进孙家,我如今我家破人亡!究竟是我自找的,还是你害的!”
“你们姐弟三人中,数你最是听话乖顺。原来你竟是这样的委屈。你糊涂了半辈子,有些事,也该明白了。”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姐姐她敢离开这个家,你不敢。你心里知道,我给你安排的已经是最好的。你明明斗不过魏氏,却总想着弄权,所以芙儿不能嫁给大郎。否则我死后,无人压得住魏氏,你们母女难得善终。沈家是我留给你的退路。至于俞非晚,她是你的亲侄女,她嫁给大郎,便是我不在了,血脉至亲,她也会顾着你。可你啊……愚蠢莽撞,偏又狠心至极。骨肉血亲,你都忍心下手!”
“在母亲口中,又都是我错了。那芙儿怎么会死?若如你所说都是为了我们好,那芙儿为什么会死?”二姑娘茫然地望着前方,“我是错了,我就不该听你的。我应该跟姐姐一样,远远的离开你。当初,我的婚事,便是父亲笼络文臣的工具。如今我的女儿又做了你的工具。我这辈子最痛悔之事,就是做了你的女儿!”
“你当真这么想?”老夫人声音颤抖,浑浊的双眼亦含着泪水,“我可以成全你。今日你的所作所为,我不会再包庇半分。对你死去的姐姐,我也要给个交代。”
祠堂的大门被撞开,吴妈妈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老夫人,老夫人息怒啊!姑娘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太伤心了,她病了。”
吴妈妈跪在二姑娘身前,声泪俱下:“老夫人,闺女是娘身上的肉,哪有亲娘不心疼闺女的呢?芙儿死了,她痛得不知该怎么是好,她是病了。这府里触景伤情,老夫人,您让奴婢陪她走吧。去庄子上住,去寺庙里住,去吃斋念佛给两位姑娘超度。老夫人,她是您仅剩的一个女儿了,您疼疼她。”
老夫人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背过身,哑声道:“带她去城外庄子上养病吧。非我允许,永远不准再入侯府一步!”
“是,奴婢一定伺候好姑娘,请老夫人放心!”
吴妈妈小心地将二姑娘扶起来,半推半抱带她往外走。二姑娘却忽然转过身,怔怔望着老夫人的背影,说道:“母亲,您还记得姐姐离家前的那个冬天,有一次她失足掉进了后湖里么?”
“其实根本不是她失足,是我将她推下去的。我嫉妒她聪明漂亮,出尽风头,嫉妒她就算任性顶撞,仍最得您的喜爱。我更加嫉妒,您为她筹谋万千,选了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做丈夫,却要将我嫁给一介寒门书生。我好恨啊,我以为是她抢走了我的前程,抢走了父母的宠爱。唯有她死了,我才能活得快活些。”
吴妈妈:“姑娘,快别说了!”
二姑娘自顾自继续说道:“冬天的湖水冰得刺骨。我看着她在水里挣扎,她喊着我的名字要我救她。我心软了,跑去叫了人来。可看着她被救上来,我又开始害怕。我怕她说出真相,您就会从此厌弃我。她昏迷了三日,我便守了她三日。所有人都说我们姐妹情深,其实我只想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我。我想求她不要说出去。结果我终究是熬不住,被下人送回了房间。等我一觉醒来,才知道她早已经醒了。我飞奔着跑到她的房间,那么多人围着她。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怕极了。”
“她才刚醒,那么虚弱。她拉我坐在床边,在我耳边说,弗如,别怕,这是我们的秘密。她说,傻妹妹,我知道你委屈,可你恨错了人。”
没有风,可满堂的烛火却黯了一黯。
二姑娘的眼睛澄亮,她看向老夫人:“母亲,您可有一刻怀疑,芙儿的死当真是意外么?”
老夫人默然不语,握着蛇头杖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二姑娘笑着流下泪来:“我确实不如姐姐聪明,竟然现在才明白,这侯府根本不是我的家。母亲,您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