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钰洐的卧房依旧如往日那般整洁,桌案旁的灯盏里飘着明晃晃的烛光,桌案上摊着一张染了半面墨的纸张。
见“遗嘱”二字赫然于白纸最右侧,苏目心头一颤,显然陆钰洐方才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还未来得及往下面打量,纸张便被轮椅上的人一把操起,撕成碎片。
末了,陆钰洐解开最近的灯罩,将手中的纸片投于烛火,化作细烟缈缈。
今夜院中所发生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蜀地传来消息,魏家、祁家被朝廷查获贩卖私盐,这两家家住及其家眷如今被流放至西关。”
心中一阵悸动,自己的身份只是陆家的小奴婢,没想到陆钰洐还会特意为自己留意这种事情。
然苏目不知道的是,这两家的败落,掺杂着陆家的推波助澜。
试问天下哪还有这么好的主子,眼眶已然红润,走至陆钰洐面前,苏目抬手掀起衣摆,啪的一声,双膝跪落在地。
“少爷大恩大德,苏目无以为报。”
喉结上下滚动,额头在地面之上扎扎实实叩了三下,待起身,额间微微泛红。
犹豫片刻,陆钰洐又道。
“徐禅……也在西关。”
神色一紧,豺狼般的神色在苏目眸中一闪而逝。
当年燕王徐禅为保住自身、表明归顺之心,一举斩杀燕国所有护国忠臣,苏目父亲苏祐便在其中……
陆家昨夜的变故到了今天早上就像不复存在一样,院子恢复以往那般,连溅在长廊上的血渍都被擦拭地一干二净。
“李伯,苏目不见了。”
一书童仓皇跑来,急声禀报,一直都在偏院房中躲着的书童们对昨晚外院中发生的事情并不怎么清楚,苏目从陆钰洐的卧房回来后众人方才得知事态平息,纷纷入睡。
管家闻言,面色一惊,莫不是昨夜院中还有藏匿的贼人?然若如此,少爷怎会无事。
想至此处,连忙朝书房赶去。
管家行色匆匆,最后却只换来少爷“无妨”二字。
随后,陆钰洐又要管家派人满城寻找苏目,动静越大越好,管家简直摸不着头脑。
昨夜自己已准许苏目前往西关,苏目自知此行定会在那处闹出极大动静,且不说祁家、魏家便很惹眼,单说昔日的燕国王室,便是风口浪尖上的存在。
虽说燕国先后归降于云翰、凤天,得到了有财无权的恩准,但最想让他们死的莫过于凤天皇帝,然这些亡国皇室是自愿归降,偏偏杀不得,还只能被当尊菩萨供着。
自己若将徐禅除了,凤天暗中高兴的同时定会派朝廷大肆调查,以此彰显人道。
谁都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谁都不保证会有个万一,陆家毕竟是凤天第一商贾世家,若被牵扯进来,朝廷说不定会掏空心思将陆家收入囊中。
为同陆家撇清关系,苏目特意叮嘱陆钰洐一定要假装是自己未得主子允许私逃出府的,以此才能让陆家不受牵连。
昨日之事出自谁手,陆钰洐心知肚明,但对于陆炎之,他能做的只有防备,毕竟此人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亲叔叔,与之为敌便是不敬、不孝,有违祖训。
一大早,衙役刚一开门,便见府衙门口被扔了一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定睛一看,那人眉尾处有道斜斜的断纹,见状,衙役连忙朝堂中跑去。
“老爷,门外有个被绑着送来的燕国余孽!”
三个月后,皇城八里之外,某茶摊。
“听说了吗,皇城陆家前日几乎遭灭门了!”
男子话音刚落,衣口突被人一把拧住。
“你再说一遍!”
本就被突如其来威胁吓住,待对上那双豺狼似的眸子,男子面色铁青,颤颤巍巍脑中一片空白。
旁边的客人并未看到少年的神色,见其做法,甚至都有些看不下去。
“小公子,人家又没说错,这事儿整个皇城都是知道的,你揪着人家不放作甚,陆家那些书童被杀的一个都没了,如今只剩下那陆钰洐死里逃生。”
“要我说这和赶尽杀绝差不多,陆家估计很快就要改名换姓了哟,你们认为,单凭那残废家主能独自撑起整个陆家?”
“哈哈哈哈——”
少年将面前的男子一把推开,夺过方桌上的长萧,身形一掠,骑上大马飞身远去……
陆府门口的门生是从陆家钱庄调来的,当见到消失了三个月的苏目突然回来的那一刻,咄咄不安的内心像是寻到了件能依靠的东西。
“苏管事,您总算回来了。”
门子像从前在钱庄那般,唤了声苏目苏管事。
除陆家以外,人人都称苏目背叛陆家,这几日甚至有人猜测陆家的飞来横祸就是苏目设下的,然只有陆家人知道,苏目永远不可能背叛陆家。
“少爷呢。”
边从马上下来,苏目边问道。
“少爷大病着,这两日都躺在卧房里……”
匆忙赶至内院中,苏目一眼就辨出院中那几个生面孔,没心思顾他们,直直朝陆钰洐的卧房冲去。
浓郁的汤药味扑鼻而来,一家丁俯身给躺在床上的陆钰洐喂着汤药,一身着墨色衣裳的高挑男子背手立于床边。
墨衣男子见有人进来,目光朝突入房中的人看去。
捧着瓷碗的家丁觉察到动静,举着勺子,扭头瞧去。
“苏目!”
声音哽咽而激动。
闻声,床上男子淡然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来不及管其他人,苏目朝床榻跨步而去。
走至其旁,瞧见那人面无血色、有气无力的病态,苏目心中酸涩,咬着嘴唇,暗骂自己不是东西。
若不是自己因一己私利不计后果的离开,陆家绝不会遭此劫难,李伯、六子、叔权他们绝不会被杀害,陆钰洐绝对不会有事。
许是见他完好无损的回来,又或是觉察到他的心思,床上那人竟微微勾了勾嘴角,竭尽全力扯出一丝笑意。
“我没事……”
墨色衣裳的男子立于一旁,饶有兴致欣赏着眼前主仆情深的一幕。
男子刀刻般的面容棱角分明,细长的双眼被墨眉阴影笼罩,让人无法分辨他的心思。
缓了缓,陆钰洐又对苏目道,“钱庄怕是又要麻烦你很久了。”
苏目点头,紧了紧拳头,“你好好养着,我什么都可以,你莫要操心。”
苏目应下,压在身上的大石头总算有人帮着举一把,似是极为疲惫,陆钰洐闭眼,缓缓道。
“楚公子,您的救命之恩陆某估计只能用您期待的买卖来答谢,生意上的事情您直接找苏目便是,还望今后合作之时楚公子同我陆家坦诚相待。”
闻言,那人嘴角意味深长。
“有陆兄这句话,楚某感激不尽,坦诚相待,那是自然。”
陆钰洐虽被救下,但心中对其毫无感激可言,他并非不是知恩图报的人,而是早就看穿其伎俩。
此为何人,陆钰洐心中极为清楚,这并非头一次与他打交道。
先是勾结陆炎之谋划灭门陆家,再装成好人冲出来救下自己,最后杀了陆炎之,这样一来不仅让任何人都抓不到他的把柄,还逼迫陆家欠上一份天大的恩情,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但归根揭底,陆炎之死了……
“苏目,这是楚云宣,楚公子。”
可惜,这盘棋,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