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东岳庙
郭德纲2025-07-25 10:4316,162

东岳庙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棒子面大饽饽。

来这么几句定场诗,程式化的东西还是要有的。书页一翻,新的故事又要开场了。

这一篇的故事名字好记,叫《东岳庙》。可能很多人听说过东岳庙,它也叫天齐庙。为什么叫天齐庙呢?因为里边供的是东岳大帝,唐玄宗曾经封东岳大帝为天齐王,所以我们管它叫天齐庙也对,叫东岳庙也对。全国各地有不少东岳庙,北京也有一个东岳庙。

据说在元朝那会儿,张天师[ 张天师:指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相传为西汉开国功臣张良的第八世孙,其最初创立的五斗米道也称天师道,因此人们往往也称其为张天师。

]的一个后代来到了北京,人家觉得这儿没有东岳庙,有点儿不太像话。小天师就想要盖一个东岳庙,但是还没等盖完,他就去世了。后来他徒弟盯着,才把北京的东岳庙盖了起来。

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这些庙也分三六九等,北京的庙里面,东岳庙算是最有身份的。过去的人们拜东岳庙也很有讲究,各家有各家的说法,最普遍的说法就是,上东岳庙拜完了之后,十天八天之内,先不要去拜别的庙。

因为东岳庙里供奉的主神是东岳大帝,东岳大帝就是泰山神,在过去人们的眼里,泰山神是个很了不得的神仙。为什么呢?因为老百姓把泰山神看作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他掌管着人的生死、福禄。

古时候历代帝王每年都得去东岳庙上香,北京的东岳庙还专门设了一个大房间,供清朝的皇室上香时歇息。在清朝那会儿,不管是皇上、太后,还是嫔妃,人家上这儿来烧香,会自己带着龙座凤椅,烧完香就来这个屋子歇着。

而且过去很多妃子一入皇宫深似海,很难再见到家里人,但是每年轮到她们出宫到东岳庙降香的时候,皇家开恩,她们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和家人相聚的。妃嫔家里的亲戚在得了娘娘降香的准信儿后,就会提前来东岳庙等着。三宫六院的娘娘们就可以在这儿和亲友们团聚。

凡此种种,足以说明,东岳庙的身份比其它的寺庙要高一个档次。

旧些时候,北京东岳庙的山墙两边各挂着一个铁算盘,由生铁打造而成,墙上还写着八个大字:

“惩处分明,毫厘不爽。”

这俩铁算盘是光绪年间挂的,其中还有个典故。

光绪六年十一月十三日,北京有两家官宦人家喜结连理,一个是户部的右侍郎,一个是山西布政司的布政使,布政使的儿子要娶侍郎的闺女。十一月十三日,两家准备摆下宴席大办喜事。前一天是十二日,这天他们两家的朋友、同事,也都是些官员,就受邀到布政使家里来贺喜。其中有一个贺喜的官员是朝里的御史,叫邓承修。

邓承修这个人心眼小,一进布政使的家门,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跟看门的口角(jué)起来了,闹得心里挺别扭。转天十一月十三日是正日子,他又来了,穿了一身特别素的衣服,就跟参加追悼会似的,摆明了上这儿来是成心给人家添堵的。这还不算完,他在事后还写了一个奏折,给垂帘听政的太后呈上去了。他在奏折里大概是这么写的:十一月十三日,可不是个一般的日子,这天是圣祖仁皇帝的忌辰。所以在这个日子里,我们应该万分悲痛,穿上点儿素净的衣服以示哀悼,但是这两家还娶媳妇,实在是太不敬了,锣鼓喧天,他们还喝酒,互相祝福,这就是对圣祖仁皇帝的不尊重。

圣祖仁皇帝是谁呢?就是康熙。您算算由康熙到光绪这都差了多少辈了?他说这一天是康熙爷的忌辰,朝里不应该有人办喜事儿。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但是这折子给听政的太后一看,太后动怒了:“不像话!这是要活活气死哀家啊,谁娶儿媳妇啊?”

邓承修跪在御前,回禀说:“是山西布政使。”

“把他那官位给哀家撸下去吧!”

太后就因为这点儿闲话把人家帽子摘了。

这个布政使心里也慌:“怎么回事?好好的,娶个儿媳妇,怎么就没有工作了呢?”他打听来打听去,摸清了事情的原委,心里真是恨这个传闲话的御史邓承修,但是他乌纱帽都被摘了,心里这点窝囊气也没地儿发。最后他没辙了,花钱请人做了两个铁算盘,挂在了东岳庙的山墙两边。然后他往东岳大帝脚下一拜:“东岳大帝,您给看一看,您给算算,到底谁对谁不对。”

说来也奇怪,这俩算盘挂上之后,打小报告的这位大人邓承修,没多久就死了。

这个事情就有两说着了。放到现在,可能我们会说:“我不相信,那就是凑巧了,他应该本来身体就不好。”

这个不重要,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

过去的民间老百姓是这么看待这个事:“他是遭了报应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不能做亏心事!”

因了这些玄乎事儿,过去有很多人都特别信服东岳大帝,都愿意来东岳大帝这儿求点儿什么,不管是求生死,还是求孩子,求什么的都有。

尤其是北京的东岳庙,过去的香火非常旺,日日游人如织,络绎不绝,特别地热闹繁盛。尤其是每年三月二十八日,这天是东岳大帝的生日,民间还会自发组织一场庙会。

东岳大帝三月二十八日的生日,但是从三月十五日起,东岳庙门前就聚了一堆做买卖的、推车的、担担儿的、卖小吃的,还有各种艺人也都来这儿卖艺,很热闹。这是北京的一景。

但是在东岳庙门前卖艺有个要求。卖艺的什么都有,唱大鼓的、唱小戏的,这些人家都不管,唯独在东岳庙门前说书,就有规矩——不允许说《岳飞传》《精忠说岳》。因为东岳庙里供着岳飞老爷的塑像。

除了主神东岳大帝,东岳庙里还供奉着很多其他神仙,比如鲁班、关二爷等等,其中就有岳飞老爷。所以,东岳庙门前卖艺有规矩,不允许说岳飞老爷的书,这是不尊敬岳飞老爷。

您要是去过北京东岳庙,看过岳老爷的神像,会发现有一点很奇怪——岳飞是宋朝的人,他座下的那些将军塑像,一个个顶盔掼甲,都是宋朝的装扮,但唯独有一个塑像,是一个清朝装扮的小太监。按说这不应该啊,不仅朝代不符,而且还不好看。

但是庙里真有一个小太监的塑像,并且这里头也有个典故。怎么回事儿呢?末代皇帝溥仪刚当皇上的时候,他那会儿岁数不大,平时跟小太监们一块玩,急眼了就会骂小太监两句。有一次他就骂其中一个小太监:“小王八蛋!”被骂的小太监可能岁数也小一点儿,脾气也大,就还了一句:“你才小王八蛋呢!”

在场的其他的小太监一听,吓得小辫子都立起来了,把他拉到一边,跟他说:“你这是作死!你说皇上是小王八蛋,他现在是糊里糊涂没明白,等哪天明白过来要是一问你,连你带我们全得杀了!”

这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哎哟,这可怎么办呢?”他找到了管事的老太监,老太监给出了个主意:

“你去一趟东岳庙,到东岳庙去问问怎么办。”

小太监赶紧跑到东岳庙,找庙里的人一说,人家说不要紧,把他带到了速报司。小太监跪在岳老爷的塑像前,把事情的经过全说了一遍,速报司的人一点头,说:

“行了,你回去吧,没事了。”

打那儿起,确实溥仪没提过这件事情,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小太监自己花钱,按照自己的形象塑了一个小太监的像,摆在了岳老爷的座下,那意思就是:

“我谢谢您,我在这儿伺候着您。”

这是个真事儿。

今天咱们的书,就和东岳庙有关系,不过是跟山西太原的东岳庙有关。《太原县志》记载,这座东岳庙是在嘉靖年间建成,坐落在太原城的东北角。

故事发生在明朝嘉靖年间,主人公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山西太原人。一说到山西,我就觉着很亲切,因为我们家祖上就是明朝时从山西汾阳迁出来的,一路迁到了天津,所以要是往上捯个大几百年,我们家也算是山西人。

主人公姓张,叫张善友,娶个媳妇姓李,人称李氏。两人过日子,没孩子,日子过得挺富裕的。而且张善友这个人,对得起他这个名字,品行很好,人很善良。街里街坊的这些人家里,谁家要是手头紧了来找他借钱:

“跟您拆兑点儿钱。”

他立马掏钱:“拿走。”

街坊要是面露难色,加上一句:“最近还不上。”

他也不计较,挥挥手:“不要了。”

张善友的为人就是这么好,左邻右舍十里八乡都说他是张善人。但是张善友的媳妇儿有的时候爱算计,不像丈夫似的想得开,两口子没事还净抬杠。别人来借钱,丈夫一给完钱,借钱的前脚刚走,后脚两人就动起手来。这媳妇儿一急,就把桌子一掫:

“这日子过不了了!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怎么能这样呢?说给谁就给谁啊?哎呀,我的天呀!”

媳妇儿就跟他闹腾,张善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好言好语地劝劝媳妇儿,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离他们家不远,有一户穷苦人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娘儿俩苦哈哈地过日子。老母亲岁数不小了,年近七十,那个年头儿里,能活到七十就了不得了。眼瞅着,老太太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膝前只有一个儿子伺候着。

这儿子名叫赵廷玉,也老大不小了,没结婚,也没个孩子。但是他很孝顺,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大孝子,但凡有点好吃的,先尽着娘吃,娘剩下了他再吃。冬天冷,家里就几床薄被,他都给老太太盖上,怕娘着凉;夏天热,老太太睡觉时,他就坐在床边拿扇子给娘扇着风。妥妥的一个大孝子。

但是老太太终归岁数太大了,老健春寒秋后暖[ 老健春寒秋后暖:俗语,意思是老年人的健康状况非常容易出现变数,如早春的寒冷以及秋后的余热一样短暂。

],某天老太太就生病了。赵廷玉到处请大夫给娘治病。大夫来了,号完脉,给老太太开药,说要用人参。赵廷玉把家卖了去买人参,大夫说要用什么好药他就去找什么好药,只要能救娘的命。他真是个大孝子。但是到最后,医药罔效,还是没能把娘救过来。老太太躺在病榻上一撒手,去世了。赵廷玉顿时哭成了泪人一般:

“娘啊娘啊,我的亲娘啊!实指望好好地孝敬您,也怨儿子我没能耐,我的娘啊,太委屈您了。”

他跪在床前,啪啪地磕头,磕得脑门都流血了。

老太太一死,在街坊邻里的帮衬下,他把老娘装进了棺材里。晚上他坐在棺材前,泪珠儿不断,越哭越伤心,心说:

“这不行啊!”

怎么回事儿呢?他想给娘弄一块好的墓地,好好地发送发送,让娘风风光光地走完最后一程。但是现在家徒四壁,该卖的也都卖了,借钱也跟周围的朋友都借遍了,没有余钱给娘办丧事了。这可怎么办呢?他晚上一个人坐在棺材前,眼泪啪嗒、啪嗒、啪嗒,把前襟打湿了。

想到最后,他突然间想起来了,一咬牙:“实在不行啊,我偷吧,我看谁家有钱,我去他们家偷,偷来银子之后,发送我娘,这之后哪怕把我千刀万剐,我也认头了。”

他就坐在那儿琢磨,上哪儿偷去,偷谁呀?而且他也不会偷,不是做贼的材料啊,思来想去,就想到张善友他们家有钱,他心里也有点不忍:

“之前人家可没少帮衬我,我还欠人家很多钱,还也还不上,而且我也没有脸再找人家张嘴去借了。我就狠狠心,偷他去吧。”

拿定了主意,他回头冲着老娘磕了三个响头:“娘啊,您别怪我,我做贼去了。偷完银子发送您老人家,以后我无论如何也会报答人家的。”

家里有一口尖刀,他把这刀拿出来,揣在身上。

为什么带刀呢?过去有句老话“挖窟窿做贼”,就是讲盗贼是怎么偷东西的。这些盗贼专挑夜半三更,到别人家墙根儿下,拿着刀在墙上找砖缝儿,剔来剔去,就把这砖剔活动了,往外一抻,抻下一块砖来。据说抻下七块砖来,人就能钻进去。

过去那些盗贼都是好数学家,为什么呢?他特别能算数。比如他要是打算偷您家,他从脚底挖起,挖完之后唰地一下子,一出来,准是您家客厅正当中八仙桌子底下。伸出脑袋来看看没人,他立马钻出来偷东西,偷完了原路返回,把那七块砖还给您泥上。您坐在屋里都不知道谁来过。这是聪明贼。

做贼要是不会算数,那可就有的丢人了!他蹲在那儿一阵捣鼓,扽完砖,唰地钻进去,一睁眼又出来了。怎么回事呢?不小心挖到炕里边去了,烟熏火燎一呛,咳着就退出来了。

赵廷玉身上揣着那把刀,来到了张家墙根儿底下。他哪里会做贼?全靠愣来,那个年头儿里,墙上没有什么钢筋水泥,也好挖。他抄起手里的尖刀,哐当一声,敲下一块来,再拿手一顺,墙砖就全下来了。转眼间,墙上就现出一个大窟窿。还真巧,他一钻进去,正好看到这窟窿旁边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包,伸手一摸这只布包,像是只银子包。赵廷玉心里暗喜,一把就扽出来了,好歹把这个窟窿给人堵上了,拿着银子回家。

到家之后,打开包一看,得有五六十两雪花白银,赵廷玉的眼泪就下来了,咕噔一下跪在了娘的棺材前:

“娘啊娘啊,儿子不孝,我做了贼了!什么也别说了,事已至此,我拿这个银子好好地发送您,给您老人家风风光光送完这最后一程。以后,我就欠老张家一个人情,能还我就还,还不上,我就想方设法地报答人家。如果说这辈子报答不上的话,我下辈子也要想方设法地还给人家。”

说完,赵廷玉趁夜雇人给老娘换了一副好棺材,安排好一切丧葬之事,尽他一片孝子之心。

第二天清晨,张家人一起床,看见墙面上砖缝里有刀痕,拿手轻轻一碰,哗啦一声,砖头全掉了,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这还不知道吗?肯定是闹了贼了。两口子点了点家里的财物,别的倒是没丢,就是头天晚上搁在椅子上的一个银子包没有了。

媳妇儿不干了:“可了不得了!丢了东西了,闹了贼了!咱们报官吧!咱们逮到臭贼啊,咱们就打他!”

张善友就拦着她:“你别闹!”

媳妇儿惊诧道:“哪儿闹了?家里闹了贼、丢了东西,我报个官,哪儿就闹了?”

“谁活着都不容易,他但凡家里有辙的话,能出来做贼吗?是不是?你站在人家那角度考虑考虑,他也不容易。算了吧,咱们别报官了,认倒霉吧。”

媳妇儿白了他一眼:“嗬,天下要都是你这样的人倒好了!哎哟,可气死我喽!”

为了这个事儿,媳妇儿天天嚷嚷,嚷嚷了得有一个来月。张善友每次一听她提起这茬儿,就劝一阵了事。

一晃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某天,天气不错,张善友吃完了中午饭,就站在自己家门口,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忽然,他瞧见一个和尚打远处走来。这和尚看着岁数不小了,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肩上背着一只口袋。老和尚走到他跟前,问了一句:

“施主,我跟您扫听个事儿。”

“哎哟,不敢当!大师父,您想问什么呀?”

“贵宝地有一位大善人叫张善友,但不知他住在哪一家?”

“哎呀,阿弥陀佛!师父,可不敢当。没有什么大善人,鄙人就是张善友。”

老和尚笑道:“阿弥陀佛!久仰您的大名啊,耳朵都灌满了。都说太原城有一个善人叫张善友,原来就是您哪!”

“岂敢!岂敢!师父,您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从五台山来的,打这儿过,是找您有点事儿。”

“您快请,快请。”他赶快把老和尚让到屋里边。

二人坐下来,张善友给老和尚沏了壶好茶,殷切地问道:

“师父,您喝茶。您有何见教?”

老和尚抿嘴一笑,把来意缓缓道来:“我打五台山来。我们那个庙啊,年久失修。但是,我有个雄心壮志,就是想重修寺庙,再塑金身。我一路化缘走到这儿,遇见不少善男信女,也化到了不少银子,粗略算算得有三百多两银子。接下来,我还得再走几站,继续化缘。但是带着这些银两,我不方便赶路,所以我就想找地方存一下。正好走到这里听人说,这儿有一位大善人叫张善友,我就想找您商量商量——您看到我背上的这只包了吗?包里有三百多两银子,我想把它存在您家里,我再往前走一程,凑够修庙的善款。等回来之后,我到您这儿来再把银子取走。因为要是把这么多银子放在别处,我心里也不踏实,但是搁在您这儿我是一百个放心。您看方便吗?给您添麻烦了!”

张善友把身子往前一倾:“阿弥陀佛,谢谢师父的器重,您竟然能这么信任我!师父您大可放宽心,就把这银子放在我这儿,我给您看着。等您回来的时候,您再到我这里来取,届时我安排人马,送您回去。如果最后修庙还差银子,您尽管开口,剩下的钱都由我出。”

老和尚心中又惊又喜,夸道:“哎呀,阿弥陀佛,您真是大善人!”

张善友笑道:“岂敢!岂敢!我给您安排素斋,您吃点儿饭再走。”

老和尚摆摆手:“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我大概二十天之后就回来,好不好?”

张善友点点头:“好好好,那我等着您。”

两人商定之后,老和尚把口袋从背上取下来,当着张善友的面打开口袋,点了一遍银子。

张善友接过口袋,把口封好,拍着胸口,向老和尚打包票:

“您放心吧,搁在这儿,我一定给您看好了。”

张善友转身把口袋放进里屋,再出来把老和尚送到门口。

临走前,和尚千叮咛万嘱咐:

“二十来天后,我就回来,回来再见。”

老和尚交代完这些,就走了。

张善友是一个老实人,天天也没有别的事情,有时候在家里看看书,有时候出去见见朋友。他有几个特别好的哥们儿,几个人偶尔会轮流做东,聚聚头,就喝个酒、吃个饭,也没有其它的活动。一眨眼二十来天过去了,这天家里来俩朋友,跟他说:

“咱们得聚聚会,这回轮到东庄的老李做东了。他说他们家做的饭特别好吃,咱们之前净是到外边去吃,这回他让咱们上他家里去吃,咱们得去。”

张善友就跟着几个哥们儿,奔老李那儿喝酒去了,家里就剩下媳妇儿李氏。

一会儿的工夫,老和尚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来到张善友家门前,一敲门,等了一会儿,李氏推门出来了。

李氏从屋里出来,拿眼一瞧,心里偷着乐。怎么回事儿呢?原来是张善友临走前嘱咐过她:

“我去朋友那儿喝酒,你盯着点儿。因为备不住这几天,那个五台山的老和尚就来了。如果他来了,就把银子给人家,知道吗?”

李氏满口答应:“你放心吧,甭管了。等他来了我就把银子交给他,行了。”

张善友就走了,她在屋里一门心思等着老和尚。所以说这老和尚一来,她扑哧一声就乐了,走出来说话:

“哟,老师父您找谁呀?”

“阿弥陀佛,请问,张善人在家吗?”

李氏呵呵地一笑:“我们当家的不在。”

“哦,您是大娘子?”

“啊是,我是他媳妇儿。您有什么事儿啊?”

“有这么个事儿,二十天前我来过一趟,那时我在您家存了一个口袋,里面有三百多两银子。我今天回来准备把它取走,要回五台山了。大概是这么个事儿,给您添麻烦。”

李氏一捂嘴,故作惊讶道:“哟,您这可是骗人哪!怎么讹人哪?哪有这么回事啊?”

老和尚就傻眼了,怔怔地站着:“不是,您别开玩笑,出家人不打诳语。没有的事情。我之前确实是来过呀!我还坐在您屋里喝水来着。”

李氏白了他一眼:“我们家天天来和尚老道,每一个人走到这儿,都会进来坐会儿喝点儿水,我们还给他们布施。但是,你要是说存我们这儿三百两银子,我们没见着。”

老和尚吃惊地看着她:“哎呀,阿弥陀佛……”

李氏作势要关门:“你甭阿弥陀佛了!你快走吧。”

老和尚上前一步按住门:“大娘子您不能这样啊!那不是我的钱,那是四方施主布施给我们的,为的是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那是老佛爷的钱哪!”

李氏挥开老和尚,冷笑道:“欸,你要是这么说,既然是老佛爷的钱,那就让老佛爷来一趟吧!老佛爷找我来,我就给他,老佛爷不来,我不给他!”

老和尚急得眼眶都湿了:“哎呀,您这叫什么话呀?您这是要活活地逼死我呀!临出来的时候,我跟满寺的僧人说了,我一定要把这事儿办成。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都没法儿活着回去,我只有一死!”

李氏立刻接话:“那就是你的事儿了,你愿意死就死吧,我们家没有这笔钱。”

“大娘子,你得拍拍心口啊!你得说良心话,你不能骗我呀!”

“哎哟!和尚欸,你那么大岁数,怎么听不懂人话呀?”李氏不耐烦了,当场竖起三指连发毒誓,“我告诉你,我要是昧了你的纹银,叫我不得好死,叫我眼珠子流血,听见了没有吗?”

“哎呀,天哪!”老和尚被她挤兑得够呛,最后实在没辙了,擦着眼泪,顿足捶胸地就走了。

李氏一关门,快步回到屋里,心中雀跃:“太好了,要是天天都有这个发财的道儿才好呢!”

她把装银子的口袋拿出来,打开了往外一倒,哗啦一声,白花花的银子倒了一炕,看得她两眼都直了:

“哎哟喂!你看我们当家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给别人花钱,他傻他缺心眼儿,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吃亏!你瞧瞧老天爷有眼吧!这不给我们都送回来了吗?太好了,我可不能和他说,他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我不可。”

她把银子装好,自己又另找地儿藏了起来。

赶等天黑,张善友吃完了饭,喝完了酒,回来了。一回来,他进门先问:

“那个,家里的。”

媳妇儿李氏乐呵呵地迎了出来,给他更衣:“哟,大爷您回来了,今儿这酒喝得怎么样啊?”

“还行,那个我跟你说点儿……”

媳妇儿收好衣服,问道:“喝点儿水吧?喝完酒嘴干不干?喝点儿茶?”

“我不喝茶,咱们家今天来和尚了吗?”

媳妇儿瞧着他,点点头:“来了。”

“哦哦哦,是那个,眉毛胡子都白的老和尚么……”

没等他说完,媳妇儿就抢道:“对对对。”

“就是那个,五台山的那个吧……”

“对对对。”

“人家是来要银子的。”

这媳妇儿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麻利地回道:“我给他了,他说是什么化缘的钱,什么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是不是他?”

“是是是,那你把银子给人家了吗?”

“给了呀,那一大口袋都让他拎走了。”

“你没留人家吃个饭?”

“他不吃啊!我跟他都直说了,家里新炖的肉让他……”

“哎呀,混账!人家是出家人,什么新炖的肉!”

“那我给他弄点别的,炒个鸡蛋?”

“那不一样吗?把银子给人家了是吧?”

媳妇儿竖起三指道:“哎呀,你怎么还不放心我啊?我要是昧他银子,叫我不得好死,眼珠子流血……”

张善友打住她:“你说这话干吗呀?行了,给了我就放心了,得了。”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张善友两口子什么都有,就是没孩子。某天两人闲聊天,说来说去,张善友就挺难过:

“唉,你说咱两人现在还年轻,互相照顾着,日子也挺好的。不过,等咱俩老了,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可怎么办?咱们跟前也没个孩子,上了岁数以后,七老八十的,咱俩必须得结实,要是有一个躺下了,咱家那可就算完了,谁照顾谁呀?是不是?要是跟前有个孩子可就不一样了。哎呀,你说咱们怎么没孩子呢?我也没少做好事啊!”

他媳妇儿乐了:“是,你是没少做好事儿,咱们这儿的那个东岳庙你就没少去。你数数,咱家光布施东岳庙就花了多少钱,这东岳天齐老爷子也没保佑过你呀。哪天你问问他,问他为什么不给你个儿子。依我看,这些年的钱都算白花了。你去一趟东岳庙,把钱要回来吧。”

张善友责怪道:“你这叫什么话呀?烧香,布施,这个钱还能往回要吗?”

媳妇儿取笑道:“你就算不要,你也得问问他呀,问他为什么我们没孩子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善友若有所思道:“哪天我上东岳庙去一趟,去那儿烧香,我求一求,问问东岳大帝,万一他老爷子保佑咱们呢?也未可知。”

“行行行,乐意去就去吧。”媳妇儿一翻身,睡着了。

过了没两天,张善友真奔东岳庙,拿着香走进大殿,把香点着了,拿在手里边,一撩衣裳就跪下了:

“大帝啊,老爷子,您得保佑我呀!弟子张善友一片诚心,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净做好事了,怎么就没孩子呢?我求您给我们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是有人给我们养老送终了。”

他跪在东岳大帝脚下磕了几个响头,把香插上就回家了。

一回家,媳妇儿看了过来:“去了吗?”

“去了。”

“烧香了?”

“烧了。”

“行,答应你了吗?”

“咳,这谁知道,盼着吧。”张善友苦笑。

“行,盼着吧!”媳妇儿嗤笑。

您还别说,跟东岳大帝求过子之后,三个月后李氏怀孕了。

李氏不可思议道:“哎呦喂!大爷,你还别说,这东岳天齐老爷子还真灵!你看看,我这肚子现在有动静了。”

两口子真是高兴坏了!尤其是张善友,马上到东岳庙烧香磕头,眼泪汪汪的,跪在庙里,一个劲儿给东岳大帝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张家有后了,张家有后了。”

张善友非常开心,回来之后就好好伺候着怀胎的媳妇儿。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李氏生了一个小子,起名叫张大宝。好事连连,转年李氏又怀孕了,又生了一个小子,起名叫二宝。两口子爱他们如掌上明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眼瞅着俩儿子在跟前跑来跑去的,张善友心满意足:“神佛有眼哪,做好事有好报应,你看我这俩儿子,太好了。”

渐渐地,俩孩子长大了。但是在目睹俩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张善友觉得很奇怪——怎么回事儿呢——这俩孩子脾气不一样。

老大张大宝非常善良,特别听话,爹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小就很懂事。他秉性温良,不争也不抢,家里要是做了好吃的,他顶多吃一口,剩下的都给弟弟、爹妈吃,有什么好的东西也都先尽着别人。而且,他只要有一点儿闲工夫,就愿意干点活儿,才几岁大的时候就学着扫扫地、擦擦桌子,吃完饭帮着收拾碗筷。张善友心里纳闷:

“我这大儿子怎么这么好?这孩子什么毛病也没有,还爱干活,每天都闲不住。有时我跟他说:‘孩子,歇会儿吧。’他就说:‘不不不,不歇,我就喜欢干活,我就愿意干活。’”

相反呢,这老二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呢?老二从小就不好弄,一两岁的时候,就老闹病。两口子就经常找大夫给他瞧病。大夫一给他开药,就开各种名贵药材,比如人参、鹿茸、灵芝、冬虫夏草等等,什么药贵就开什么。等到稍微大一点的时候,他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但是又添了别的讨厌毛病了——爱听摔碟子的声音,一家子吃饭正吃得好好的,老二拿起碟子碗就往地上一扔,啪嚓一声摔碎了,他就坐在桌前嘎嘎地乐。

当妈的就宠着他:“我儿子高兴,想摔就摔!摔完了咱们再买呗!”李氏每次出门都买回一堆碟子碗来,老二咣咣咣地往地上摔,就为了让他开心。老大看着都心疼,坐在旁边掉眼泪,当娘的就是想让儿子玩得痛快。吃饺子也是只吃馅儿不吃皮儿,家里要是包了饺子,老二就拿筷子把饺子豁弄开了,把里面的馅儿掏出来吃了,不吃皮儿,他剩下一堆饺子皮儿,都被旁边的老大就着醋吃了。某天吃饱之后,老二闲着没事儿干,就跑到后厨去找厨子:

“厨子,你会包饺子吗?”

厨子说:“二少,您这些日子吃的饺子都是我给包的,怎么还问我会不会呢?”

“那你待会儿给我包一百个饺子,要那种一咬开皮儿,里边哗哗冒香油,然后多放肉馅儿、鸡蛋,里面再搁上虾仁,我要大馅儿,得特别大的馅儿,还得哗哗流油,这种饺子你会做吗?”

厨子说:“那有什么不会做的,就是多搁点东西呗。”

厨子忙活了半天,剁好了肉馅儿,往馅子盆里咕嘟咕嘟倒了一整瓶香油,和完馅儿,就开始包饺子。把盛满了大个儿虾仁的笸箩放在一边,一只手的手心里摊着饺子皮儿,另一只手先往饺子皮儿里塞一把肉馅儿,再从笸箩里捏出一只虾仁塞进去,塞得满当当的,才把饺子合了口。这些饺子包出来,足有包子的个头儿,一个个肚子圆鼓鼓的,都像小肥猪似的,扑通扑通下水一煮,煮完之后,厨子拿盆捞了一百个热气腾腾的饺子,搁在老二面前。张善友一看,奇怪地问道:

“儿子,你吃得了吗?这么大的饺子,饭量再大的人,吃六个也就饱了,你呢?”

“你甭管了。”

老二冲他爹一嚷,拿起一个饺子放在地上,一脚就踩了下去,扑哧一声,油水四溅!饺子破了,里面的肉馅儿、鸡蛋、虾仁都流了出来,老二糟蹋完东西,心里爽了,望着满地狼藉,拍着手乐了:

“这样的饺子踩着才好玩呢。”

老二拿起一个来一脚,扑哧扑哧,白花花的大饺子全让他这么糟蹋了。他爹气得浑身发抖,挽起袖子要揍他,他妈又拦着:

“别管!别管!只要我儿子开心,比什么都强!这个都不叫事儿,谁也别拦着,只要我儿子高兴就行。”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俩孩子越长越大,老二越来越浑,老大已经开始学着去外面挣钱了。老大什么活都肯干,其实像他这样家庭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出去挣钱。但是老大就爱出去挣钱,他什么活都干,力气活儿也干,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给家里挣钱,挣到了钱就往家拿。不过老这样干,他那身体也受不了啊!后来,老大就净咳嗽,一咳嗽还吐血,他爹看了很心疼,于是找来大夫,给老大看病。大夫给老大一号脉,扭过头来跟张善友说:

“您家大少爷的身子有大问题。他这个身体是活活累坏的呀!我不知道您家是什么规矩,按说您这个家庭不该这么使唤孩子呀,再这么下去他得累死呀,身体太亏了呀!”

“那您给他开药让他吃,让他调养身体,给他开最好的。”

“是得给他开药,但要和您说一声,这个药很贵,里面用的都是好东西。”

“那不要紧,只要我大儿子身体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老大在旁边就问这药方里都有什么,大夫给他一讲,他当场就急了:

“不行,这么花钱可不行!”

老大二话不说,背着爹妈,偷偷找到大夫,把药方子里面值钱的药全给择出去了,剩点儿便宜的药材:

“行,就留这两样吧,红果片,冬瓜皮。”

大夫都替他着急了,立马说:“那不管用啊,只放那两样,喝完也不管用啊,顶多落一解渴。”

“差不多就得了,给家里省点儿钱吧。”

又过了几年,这俩孩子越来越大了,十八九的岁数上,老二提出来:

“我认为咱们得分家了。”

张善友有点儿恼了:“怎么着,这才多大你就闹着分家?”

“对,不分家不行啊!不分家的话,咱们这日子,过在一块儿糊里糊涂的,也看不出谁好谁不好来,是不是?这样吧!把全部的家产分成三份,我哥哥一份,我一份,你们老两口子一份,行不行?就这么办了吧。”

听他那语气,好像分家这件事儿根本就不容商量,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张善友道:“那不行啊,我是当爹的,我还没说话呢!再说,你哥也没说话呢!”

李氏说:“行了,不要紧的。老二聪明,老二多灵啊!我儿子说得错不了,就听他的,就这么分了吧。”

分完家,老大、老二各自到手一份家产,老两口子留了一份。

一拿到钱,老二可得已了,为什么呢?这下他有钱了!使劲儿花吧。老二跟钱有仇似的,花起钱来有点儿不太正常,都不叫花钱了,完全叫糟践钱。比如说他心血来潮想做双鞋,跟人打听到哪家缎鞋铺子的手艺好,人家的鞋子花样也好,穿着也好。他就把身边的狐朋狗友们全都喊上,带着这些人上鞋铺,给每个人都做一双。这一大帮坏小子,跟着他混吃混喝又混穿,一个个穿上新鞋之后,又奔绸缎庄做衣服,他自己做了七八身绸缎衣裳,给那些人也做。裁缝一个挨一个地给他们量尺寸,量了一整天,直量到日落西斜,完事儿之后就找个酒楼吃饭,吃完饭又往烟花妓院一钻,带着大伙狂嫖滥赌,完全是为了糟蹋钱而糟蹋钱。

这还不算,有一天,他拿出一只大银元宝来,找了一个银匠给他砸成薄薄的银箔,接着抄起剪子把它铰碎了,倒进一只大笸箩里,他捧着这堆碎银箔,跑到城门楼子上面,冲底下喊:“看着点儿啊,六月飞雪了。”说着,就抓起一大把银箔,哗啦一声,往城门下一撒,底下的人抬头一看,好家伙,天上飘银箔,都跳起来抢碎银箔,他在城楼上笑得前俯后仰,开心,就是为了糟践钱而糟践钱。这样花钱,家底还不眨眼就花光了吗?就算你家里趁座金山也能花干净了,对吧?眼瞅着他这份钱就快花完了。

他哥那儿呢?人都快不行了!老大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给家里省钱,他也不让大夫开药,就算开了药也不吃,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到了某一天实在坚持不住了,倒下动不了了,把他爹急坏了。

“哎呀,我的儿啊,这是怎么着了?快请大夫来啊。”

大夫上门一号脉:“大爷,够呛了,您家的大少爷恐怕是留不住了。”

“那哪儿行啊?他才多大呀!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给他开药,让他好好调养,你们给他开药了吗?”

“是啊,我们开了药他不吃啊!他把里面的好药材全择出去了,他告诉我们用点红果片就行,那玩意儿不治病啊!”

“这可怎么办啊?你们赶紧现在给他熬药!”

“大爷,来不及了!人已经完了,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

张善友趴在床边,哭着喊着:“儿子,儿子,老大呀!你这是怎么了?”

老大抬头看了眼自己的爹,眼睛一翻,就咽气了。

两口子痛哭流涕:“我可怜的儿啊,人世上你没待多少年,你为了给家里挣钱,竟然活活地把自己累死了!谁让你给家里挣钱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张善友和媳妇儿哭了一整夜,第二天着手料理老大的后事,买了口棺材,办了一堂白事,带了几个人把大儿子抬出去埋了。

老二没来哭丧,他哥死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这两天跟着朋友去外地耍钱去了,耍完钱回来,就听人说他哥已经入土了。

“得了,挺好,挺好。”

他跑回家,先是劝了他爹妈一番:“别往心里去了,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他早死早超生,这下算踏实了。那个,我跟你们商量点儿事。”

张善友擦擦眼泪,问道:“你要干吗?”

“我哥哥死了,我哥哥那份家产是不是就得给我。”

“啊?你自个儿不是有一份吗?怎么还要你哥这份?”

“他是你儿子,我也是你儿子呀。对不对?现在他没了,他留着那个钱更没用,你们老两口子又没有仨儿子五个闺女的,不就剩我一个了吗?我现在是千顷地一棵苗,老爷庙的旗杆独一根,所以说他那个钱也应该是我的,是不是得给我?”

他爹气不打一处来:“给你你就胡糟蹋啊,万贯家财给了你,还不如扔河里呢,扔河里还能听个响呢!给你,你也是吃喝嫖赌不学好啊!”

当妈的就在旁边拦着:“行了老头子,咱们一共就俩儿子,已经没了一个,现在就剩这一个,你不得对他好点儿吗?以后咱们养老送终就指着他一个人呢!行了,儿子,你别听你爹的,妈妈说了算,你哥的那些钱也都是你的,想怎么花怎么花,妈妈支持你。”

老二一拍手:“太好了。”

他哥的这份家产又给他了。他哥是既能挣钱,又能省钱,再加上之前老两口分给他的那一份家产,这笔钱可不是小数。你别看这老二不会挣钱,花起钱来那叫一个专业。这笔钱到了老二的手里,那就不愁没处花了,打这儿起他彻底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整天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整个太原城都在看他怎么糟践钱,他一说要出去吃饭,一群狐朋狗友跟着就上街了,这儿吃那儿吃,那儿吃这儿吃,什么好吃就吃什么。某天,他又吆喝了一帮人,上了街,一瞧前面围着一圈人:

“街边上那一大帮人是干吗的呀?”

旁边的人就搭茬儿:“二爷,摆摊卖刀削面的。”

“哦,我看看去。”老二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站在面摊跟前,“你是卖刀削面的呀?”

卖刀削面的小贩冲他一笑:“哎,是,这位爷,您来一碗吗?”

他矫情起来了:“我这个身份怎么能吃刀削面呢?”

这个人已经浑成这样了!他那个身份怎么就不能吃刀削面呢?

老二开始没话找话:“哎!你这个卖刀削面的可不讲理!”

人家瞥了他一眼,没吱声,但是心里犯嘀咕:“怎么就不讲理了?我好好在这儿削着面。”

“我打这儿过,你都没给我磕一个?”

卖削面的一听,气坏了,心里暗骂:“我凭什么给你磕一个?来个人我就磕一个,我还活不活了?我是卖面的,又不是上坟的!”

但是在外做生意,卖刀削面的也不敢惹他,因为一看就是知道他是个恶少,后面还跟着一帮人,就赔个笑脸:“是是是。”

老二斜眼看着他:“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二爷我爱欺负人!知道吗?这样吧,你给我削一碗面。”

“哎!”

人家赶紧给他削面,削完了,盖上锅盖,把面闷在锅里煮着。

山西的刀削面很好吃,据说最好吃的是大同刀削面,我在大同吃过,那一大碗,价儿又便宜味儿又好。山西人吃面是很在行的,他们擅长给面条做卤,比如小炖肉、菜卤,不管是削面,还是剔尖,把各种肉卤、菜卤往面条里一浇,香味儿就出来了,就连炒苦累[ 苦累:流传于河北、山西等地的一道特色小吃,因穷苦人家吃不起主食饭菜而诞生。最初的做法是将槐花、榆钱、扫帚菜、红薯叶等野菜与棒子面搅拌后蒸熟,出锅后加入卤汁调制而成。后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便用土豆、豆角等代替原先的各类野菜。

]也能炒得非常美味,这都是山西特产,山西人能把这类东西做得非常可口,街边上净有摆摊卖这个的。

一会儿的工夫,卖刀削面的小贩给他端来一大碗刀削面,浇好了各种卤子,双手递过来:

“二爷您尝尝。”

他接过来,哗啦一声,往地上一泼:“再来一碗!”

卖刀削面的小贩一瞧,心疼坏了:“二爷,您怎么给我泼了?”

“废话,我给你钱。知道吗?给你钱懂不懂?”

“是,但您也别糟践……”

“管得着吗?赶紧削面!”

“哎哎哎!”

小贩走到锅前接着削面,削了一碗,捞出来给老二递过去。老二接在手里,哗啦,又泼了!小贩削一碗,他就泼一碗。一会儿的工夫,人家今天预备的面都没有了。

“二爷,您明天再来泼吧。今天就到这儿了,您连我们的卤子都泼干净了。”

“给你钱就是了!”

老二从兜里掏出钱来,啪,扔在人家脸上。他就这么一天到晚地胡作非为,耍钱闹鬼儿[ 耍钱闹鬼儿:北方方言,指在赌博中手脚不干净的行为,也泛指赌博等恶习。

],然后逛妓院。

简断截说,老二一天天地不着家,他爹他妈天天在家想他。这天也是,都到半夜了,老二还不回家,老两口子心中焦急:

“儿子怎么还不回来呀,这可怎么办呢?”

正说着呢,外边乱哄哄的,一帮狐朋狗友把他抬回来了。

“那什么,叔,您这二少我们给您抬回来了。”

张善友急得跳脚:“什么叫抬回来了!”

“快抬进来吧。”一帮坏小子张罗着把老二抬进了屋里。

张善友望着他们把儿子抬进来,放到床上,走近身一看,好家伙,只见他们家老二鼻青脸肿,胳膊腿都折了。怎么回事儿呢?原来是他在妓院里边争风吃醋,跟别人打起来了。上那种地方去的人,哪有好人呢?人家比还他横,叮咣五四把他捶了一顿,把他的胳膊腿都砸折了,好歹留了他一条命,让人把他抬回来了。胳膊腿都废了,就在家好好养伤,老两口找来大夫,天天给他问诊开药,药是越开越贵,人是越吃越废。到最后,这人眼瞅着就不行了,抬头纹都开了,眼角也耷拉下去了,嘴咧着,病恹恹地躺在床中间:

“哎呀,哎呀,我可是不行了!”

他爹妈都吓坏了:“这可怎么弄?儿子,万贯家财都让你糟蹋干净了,爹妈都不怪你。钱不钱的不要紧,主要是你人得在呀!”

他爹妈又给他另找大夫,到最后,所有大夫都两手一摊,说治不了,医药罔效。没多久,这老二一闭眼,也死了。

老两口子一时间悲痛欲绝,尤其是李氏,哭得都没人样了。张善友只好压住心里的难受劲儿,反劝她:

“你别这样,得先发送他啊。孩子死了就死了,命里无儿莫强求。”

老两口子便买了棺材发送儿子,到了坟地的时候,李氏趴在坟头,不让人埋她儿子,哭得两眼赤肿:

“我的儿子呀!他怎么会死了呢?”

哭到最后,李氏的眼泪都哭干了,眼泪哭干了之后,顺着她的俩眼睛,流下两行血来,跟前所有人看着都瘆得慌,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哭坟的咱们见过,哭到最后没眼泪的咱也见过,但张家的大娘子怎么哭到最后眼泪没了,顺着眼珠子往外哗哗流血呀?我的老天爷,这得多伤心哪!”

张善友吓坏了,上来拍拍李氏的肩膀:“媳妇儿,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要是这么哭,不就把你的命给饶里边了吗?”

李氏站起来了:“是,我这个命就是饶里边了!我呀,我也不活了!”

说完,她一脑袋就撞向那块石碑,啪的一声,脑袋撞碎了,死尸倒地,娘儿俩全完了。家破人亡,张善友咣当一声躺了在地上。大伙儿赶紧过来扶起他,只见他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有人便替他主张:“赶紧买棺材,给张大娘子办白事吧。”

简断截说,亲戚朋友帮忙一块儿料理着,当天把这娘儿俩全发送了,又把张善友送了回去。大伙儿天天劝他、安慰他,大概过了十几天,他的精神头儿才算好了一点儿,朋友们也不敢离开他,一直轮流盯着他。

他叹了口气:“谢谢各位,我这也是命里该着,您各位也不用守着我了,我没事。唉,您家里也都忙,这段时间给各位添麻烦了,您各位该回去歇着就歇着吧,我自己没事,我好好活着。”

大伙儿就顺着劝他两句,一边劝,一边一个两个地都走了:

“想开点吧!怎么办呢?顾死的还得顾活的呢,明天我们还来。”

他自个儿坐在屋里,眼泪已经流干了,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心说:“我得去一趟东岳庙,我得问问东岳大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天已经很晚了,他从家里跑出来,到了东岳庙。庙里边人家也都睡觉了,四下里一片幽寂,唯独大殿上灯火通明,他一个人奔上大殿,往这儿一跪,缩着脖子泣不成声:

“东岳大帝呀,老爷子,我家里边怎么会是这样的?您让我明白明白吧!”

一个头磕下去,就觉得眼前一阵昏暗,紧跟着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喊他:

“起来,起来,起来!”

一睁眼,发现身旁站着两个阴气森森的鬼卒:

“张善友!”

“二位鬼哥!”

“你跪好了,你往上看,大帝在此!”

张善友一抬头,吓一大跳,怎么回事儿呢?宝座上的泥胎神像,这会儿竟然活了,神像台上金光灿灿,东岳大帝端坐在正中央,缓缓抬眸,拿手一指,温声道:“张善友!”

张善友仰望着大帝,含泪应道:“帝君,弟子在此!求您给我指点一下吧!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样?”

东岳大帝长叹一声,缓缓将因果道来:

“你六亲缘浅,其实命里本来就无子。你的两个儿子只是你们夫妻俩各自的果报。你那大儿子,他前世是你的邻居赵廷玉,他偷了你家的银子无以为报,后来他死了,转世投胎成了你的大儿子,拼命地给你们家里挣钱,只是为了报答当初偷你银子那份恩情。至于你那二儿子,前世是五台山的老和尚,他的银子被你们家昧了,他回去之后就憋屈死了。”

张善友惊道:“不对呀!老爷子,那个银子我们还给他了呀!”

“你认为还给他了,你来看!”

东岳大帝再拿手一指,打暗处出来几个小鬼儿,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拽着铁链子,把李氏拖拽来了。

李氏披头散发,哭喊道:“哎哟!夫君啊,都怨我,我是不应该呀!我把那个钱给昧了,那银子我没给老和尚。现如今到了阴曹地府,我才知道起誓撒谎是有报应的。所以我才在坟前两眼流血,那是我当初起的誓啊!夫君哪夫君,是我对不住你。得了,你心里明白就好啊!”

东岳大帝点点头:“你看明白了吧?没有别的,你这俩儿子一个是来报恩的,一个是来报仇的。老和尚憋屈死了之后,转世投胎,就成了你的二儿子。他到你家来,就是为了报仇,把你的万贯家财给挥霍一空。你听懂了吗?”

“哎呀!”

大叫了一声“哎呀”,张善友再一抬头,两眼空空,望着房上的横梁,心中迷茫道:“我刚才是睡着了吗?”

待他再定睛观瞧,面前哪有东岳大帝?分明还是个泥胎神像啊!当时人就傻了,站起来往外就走。他走出东岳庙,站在门口,抬头一看,天色阴暗,面前一钩残月,寒星数点。

张善友摇了摇头,心中百感交集,忽地记起一句老话:“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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