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好人王好仁
郭德纲2025-07-25 10:4316,066

祸福相倚凭天定

吉运长庇积善人

闲来没事儿出城西,我开着奥拓,人家开奥迪。扭回头看见骑自行车的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来一个传统的定场诗,有人说这是传统的吗?反正我也说了够二十年了。原来老说这个,后来就不说了,因为汽车也更新换代。但是诗里的意思挺好玩儿。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要知足。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这一篇的故事叫什么名字?您记住了,这个故事叫作《好人王好仁》。《好人王好仁》,头俩字儿,好人,指的是这个人是个好人,是在夸这个人品行端正,为人善良。后边仨字儿,王好仁,是指这个人的名字。这人姓王,叫好仁。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名字呢?打他小时候起,他父母就经常对他说一句话:

“人生一世,你千千万万记住了,要做好人。哪怕不能万古流芳,最起码不能遗臭万年。”

要做一个好人,他父母从他小时候就这么教导他。

这个人是哪儿的人呢?他家住姑苏,是苏州人士。

苏州是个好地方。

一方面,苏州的美食很多。打个比方,苏州的面条跟北方的面条完全就是两个样子。您要是去北京、天津,就吃个炸酱面、打卤面;您要是去山西,就吃个刀削面;您要是去陕西,就吃个油泼扯面、臊子面。但无论是炸酱面、刀削面还是臊子面,北方的面条都是只讲究大碗面,让人吃个痛快!但人家南方的面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人家能把面条做出各种花样来。你一去苏州,点一碗面,光看一眼就舍不得吃了。不管是它的浇头,还是它的汤,包括它的面,做工都很细致考究。

再比如,苏州的一碗绿豆汤,也能比别处的绿豆汤多出好几种颜色来。天气一热,咱们自个儿跟家里边一说:“得啦,弄点儿绿豆汤吧。”家里给熬一锅绿豆汤,放得凉凉的,往里面搁点儿糖,盛碗里一喝,解渴消暑,这样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人家苏州的绿豆汤更胜一筹,配料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我还专门数过,有次我上苏州演出去,人家给买了份绿豆汤,里边配了十多样东西。一入嘴口感绵密,喝着也好喝,再低头一看,碗里花花绿绿的,看着也赏心悦目。

另一方面,苏州的苏绣也是名闻天下。因为本身我也唱戏,我那些戏剧服装,比如蟒袍、道袍、靠子[ 靠子:戏剧中模仿铠甲为武生或刀马旦设计的戏服。有前后两片靠身,满绣着鱼鳞纹,腹部绣有一大虎头;有两块护腿;背后插有四面三角形的小旗。

]等等,上面的绣活儿,有一半是在苏州绣的。有时候徒弟们、孩子们问我:“给您买点儿什么呀?”我就开玩笑说:“买件蟒吧。”包括前些日子我还跟郭麒麟说:“你给爸爸买件蟒吧。”当然了,我也不能真让他买,这也就是一句玩笑话。

因为买件蟒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像买盒点心、买瓶汽水那么简单,不是咱们推门出去就能买到的。全中国,由南到北给戏服做绣活儿做出名的就那几家铺子,这些铺子几乎都有给我定制的活儿。从花样、金线、布料的挑选上,到做工上,方方面面,我都得亲自盯着。所以他们想买也没法儿买,还得是我自己来,完事儿我自个儿上柜台结账去。“买件蟒吧!买件蟒吧!”其实也就是那么一说,跟孩子们逗着玩地说两句,这只是我一个美好的愿望。

苏州这么一个美好的地方。这个王好仁,就出生在这里。这个故事是发生在明朝。

明朝苏州的这个王好仁,确实是一个好人,品行单纯善良、为人老实厚道。

这个人善良到什么程度呢?他一点儿也看不得别人过得不好。

就因为这个,他自己也不老富裕。什么叫不老富裕呀?他净散了家财去做好事儿了。比如他这些日子揽了份活儿,手里攒了点儿钱了,一回头瞧见谁家的日子过不去了,得了,就把钱给人家了。人家对他千恩万谢,他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叫事儿,我有钱,我有钱。”其实呢,他也兜里不剩几个子儿了。但是他的心思一直放在做好事上边,老记着父母跟他说的,要做一个好人。

某一年,眼瞅着天儿要凉了,快到冬天了。

南方冬天的冷比北方可难受。为什么呢?北方的冬天是干冷,一烧火炕就暖和起来了。您想啊,数九隆冬的,北方人推门一上炕,热热腾腾的,坐在火炕上,恨不得光着膀子喝酒,那才叫痛快!南方冬天的冷,完全是阴冷,直往骨头缝里边沁,而且南方人家没有火炕,过去也没空调,多冷也只能硬扛。

坐在屋里边,王好仁挺难受。

第一,是因为天儿凉了,身子骨有些扛不住了。

第二,就是因为年关将近,自己手里不富裕,可能没办法体面地过年了。

他此前一直是靠做小买卖维持生计,倒腾点儿东西来卖。他什么都卖,水果也卖、旧货也卖。有时候他还收点儿破烂,比如谁家有破被卧、破褥子,便便宜宜、仨瓜俩枣就卖给他了。他弄回家来,该洗的洗,该缝的缝,晾干了、叠好了,再拿出去卖。

人得吃饭哪,无论做什么生意,也得赚够饭钱。

但是最近接连几天,他的生意都不顺当,天一冷,水果也不好倒腾了。而且他手头一直没有什么存项,这阵子日子过得更是紧巴巴的。

“眼瞅着快过年了,该怎么办呢?”

正琢磨着,他瞧了一眼外头,这会儿风小了一点。

“行,风小点儿了,我出去找点活儿干吧。万里有个一呢,我得把这两天的饭钱挣出来。”

他打家出来,把门带上了。其实屋里没什么能让人偷的,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好:“破家值万贯。”

在门口,他把衣服掖得严严实实的,把帽子往下一拉,抱着肩膀,顺着风就出来了。打家往外走,街上人也很少。这么冷的天,有钱的人都乐意待在家里边,人家搂着娇妻美妾,一家子围在一块儿点着锅子吃着肉,高高兴兴地喝几盅酒。只有穷人家的子弟才会迫不得已,挑这样的日子上街。

他走在街上,心中琢磨:“我今天干点什么呀?”

转过两条胡同,往东一拐弯儿,刚走入第三条胡同,只见路北有一栋深宅大院。这宅子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儿,门里边探身出来一个人,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一个小丫鬟。丫鬟扒着门左右张望,不知道是等人还是在撒摸谁。

这会儿工夫,王好仁抱着肩膀哆里哆嗦的,就打这儿路过了。他一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他正好还认识她,这个丫鬟叫春香。因为他来这户人家收过几次破烂和旧衣服,认识了人家府上好多下人。

“春香姐!”

王好仁规规矩矩地叫了她一声叫春香姐。其实春香也没多大,比他还小了足足八岁,这是个尊称。

小丫鬟春香一回头:“哟!二哥呀!”

为什么春香叫他二哥呢?他的大名叫王好仁,但别人一般管他叫王二,或是王二、王老二、小二、二子。大家伙都这么喊他,所以春香就尊称他一声二哥。

“哎哎哎!”他点点头,冷得跺了跺脚,问道,“春香姐,街上齁冷的,你这是干吗呢?”

春香不答反问:“欸,我这几天怎么也没看见你出来收东西呀?”

“是没有啊,这两天确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丫鬟就冲他点点手:“你别走啊,你等着啊!我们这儿有点不要的东西,给你吧。”

“好好好,我等着,我等着。”

小丫鬟就转身跑进去了。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这丫鬟又跑出来了,满满当当抱着一大堆,乍一看无非是些破被卧、破褥子,还有两件破衣裳,杂七杂八地都卷到一块儿了。

“给你吧。”

“哦,好好,多少钱哪?”

人家转身一摆手:“咳,行了,什么钱不钱的,你赶紧弄走吧!去吧,别回来了!”

“哎哎哎。”

他伸手把这一大堆接了过来,再一抬头,想道声谢,人家早就跑没影了,把门也带上了。

王好仁自是很开心,心头欢呼:“嗬!哎呀!老天爷疼呵人哪!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家雀,麻雀。意思是即使是瞎眼睛的麻雀,老天爷也不会轻易让它饿死。比喻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有办法活下去。

]啊!老天爷真是疼呵我!行了,有这一堆我这阵子吃喝就有着落了。待会儿我把它们归置归置,倒手卖了,好歹够这两天的饭钱。”

这会儿风就下来了,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真冷,哎呀嗬,回家吧。”

他转过头来往家走,拐弯抹角,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到家门口,他把门打开,把这堆破被卧卷、破褥子、破衣裳往床上一扔。转身关上了门,再把炉子里的火拢起来,坐了一壶水,准备弄点开水喝。

正这么埋头忙活着,猛然间,他听见床上有婴儿啼哭之声。他就愣了,一回头,感觉哭声是从那堆被卧卷里边传出来的,心里疑惑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于是他赶紧过来,把衣裳撇开,解开这被卧卷。巴掌大点的小被卧,打开一瞧,里边真有一个孩子。一看就是刚落生,出生时间不长。王好仁吃惊地看着孩子,哎哟哎哟地连声叫了起来。

孩子蜷缩在小被卧里哇哇地哭。他刚才可能是睡着了,这会儿回到家,王好仁把被卧往床上一扔,一下把他摔醒了。孩子一哭,王好仁赶紧拿被卧又卷上,屋里凉,怕冻着孩子,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后背:

“哎哟!哎哟哟哟!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王好仁一边哄孩子,一边心里琢磨这件事儿——孩子是哪儿来的?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小丫鬟春香慌慌张张地在门口等人,完事儿把这堆东西给了他,告诉他赶紧走,别回来了。甭问了,就是大宅门里的姑娘或小姐,背地里有了男人,然后私自生了个孩子。可是大户人家又忌讳这个,所以这个孩子没地方处理。过去经常有这种事情,有的时候,私生的孩子一落生,就被掐死或者是淹死,很残忍。这家还算不错,没舍得下杀手。人家家里的长辈一商量:“得了,拿出去扔了去吧!”这小丫鬟就把孩子塞给他了。

把前因后果捋顺之后,王好仁竟然先是一乐:“哎呀!嗬!太好了!想我王好仁,活这么大岁数了,我也没个媳妇儿,也没个孩子。没想到,老天爷居然给了我一个孩子,这太棒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妥:“这不行啊,这刚落生时间不长啊,我也没个媳妇儿,我也没个家,我自己的日子过得也不像样。我怎么喂他?别把孩子饿死呀!”

眼瞅着孩子哇哇大哭,他突然间想起来了,厨房里还有点儿白面。他跑到厨房,从快见底的面缸里弄出半碗白面来。他打眼一瞧,瞧见角落里蹲着一只糖罐子,揭开盖子一看,里面还剩了点儿白糖,就把这点儿白糖也一并倒进了碗里。正好刚才坐了壶开水,拿开水往碗里一沏,再用筷子搅和匀了,打成了一碗熟面糊。筷子头上抹一点儿,吹凉了抹进孩子嘴里边。孩子小嘴一张,叭哒叭哒,两下就咽下去了。一会儿的工夫,喂了小半碗,孩子吃饱了,又睡着了。月窠

儿[ 月窠儿:北京方言,此处指新生的婴儿还没满月。

]的孩子没别的事儿,就是吃、就是睡。

王好仁把孩子放在床上,坐在旁边兀自想:“这不是长久的法子。暂时还能凑合过去,天长日久地,想把这孩子养大,就吃力了。我不能老给他吃糨糊呀!而且小孩儿光吃这玩意儿,长大后也不结实呀。大人吃得差点也能凑合凑合。别人送的剩饭剩菜,我自己是能凑合着吃下去,孩子可不行!我是喜欢这孩子,也想把他留下来当我的儿子,挺可爱的一大胖小子!但是这也不是个事儿啊,这个玩意儿怎么弄?”

他想来想去,一咬牙:“不行啊,我把他送人吧。给他找个没孩子的好人家,以后人家把他养大了,对孩子来说,能吃穿不愁地长大,也是个好事;对收养他的人家来说,他们家也算有后了。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他就从自己的几个朋友里挑选了一番:“给张三?不行,张三比我还穷呢。他们家连糨糊都没有;给李四?李四家里边六个孩子呢,最近他媳妇儿的肚子又大了,他不稀罕这个孩子。我得找个有钱还缺个孩子的人家。”

想来想去,他忽然想起来了,后街有一个财主。这财主家里边,站着房躺着地,有钱!但是财齐人不齐。

“这个财主挺好的,我呀,去一趟他们家吧。我也认识他们家,之前没事还老串门去。说起来,我跟这财主还算是朋友。天儿也晚了,今天就不去了,明天再去吧。”

晚上,他又给孩子喂了点儿糨糊,怀里搂着,嘴上哄着:

“哎哟!得了,这一天,我是你爹,你是我的儿子,挺好。我好歹在这个世界上,也当过一天的爹了,这辈子没白活。挺好的,我自己也觉得很幸福。”

转过天来,早晨起来,他先给孩子喂了点儿糨糊,再把孩子的小脸擦了擦,拿小被卧给裹得严严实实的:

“儿啊,咱走吧!爸爸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到了他们家里,你就吃香的喝辣的,一眨眼就长大了。”

他抱着孩子往外一走,心里还发酸:

“唉,你瞧,跟你才待了一天,就有感情了。对不起了,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了,我养不起你,走吧。”

财主家离他家不远,就在后街。这是个大户人家,院墙很高大,人家家里边还带着后花园。

王好仁来到财主家的门前。这家的管家在门口站着,看见他过来,就招呼了一声:

“王老二。”

他笑着走上去:“哎嗬!大哥,您跟这儿盯班呢?”

管家好奇地往他怀里看了看:“你这抱的什么呀?”

他摆了摆手:“你跟老爷说一声,我有日子没来了,我想他了,我看看他去。”

管家扑哧一笑:“行,你等会儿啊。我跟你说一声,今天老爷心里边不太舒坦。”

“哟!怎么了?”

“咳,没事儿,一会儿你进去跟他聊会儿天,哄哄他就行了。”

“哎,好好好。”

“你等着我吧。”

管家就进去了,直接来到前厅。这家的老爷坐在前厅里,手边放着一杯茶,茶都放凉了也没喝。他正撅着个嘴,心里闹别扭呢。别扭什么呢?还是那句老话:“财齐人不齐。”他们两口子一直没孩子。为这事儿两人净矫情,老爷埋怨夫人,夫人埋怨老爷,隔三岔五就吵架。

今天早些时候,他表弟来家里串门了。表弟带着六个儿子串门来的,哥儿俩聊着天儿,表弟让孩子站成一溜儿,喜滋滋地跟他显摆:“你看我这几个儿子。大的、二的、三的、四的、五的、六的,还有俩小的,天儿太冷,没带出来,在家呢。”

他这边一个孩子也没有,本来就发愁这个。如今一瞧,眼前站着一堆小孩,都是表弟的,他心里边就特别不是滋味!哥儿俩聊了会儿,表弟一家子走了,他自个儿坐前厅里愣神。

“我趁那么些钱管什么用?万贯家财以后是谁的?唉!”

他心里堵得慌,眼泪都快下来了!不过家里人谁敢劝这种事儿啊?跟前的人都知道,他准是因为孩子的事儿闹心,但是谁也不敢劝。

这老爷心里正难受着,管家进来了:

“老爷,咱家来串门的了。”

老爷一抬头,眼神有些恍惚:“啊?”

“咱家来串门的了。”

他回过神来,没精打采地问道:“谁呀?”

“王老二,王老二来了,王好仁。”

“哦,他可有日子没来了,咱们街坊,请进来吧。我还愿意他来,他这个人心眼好。而且呢,会说话,会聊天的,跟他一聊天我心里还能痛快痛快。快请进来吧,请进来吧。”

“哎哎哎。”

一会儿的工夫,王老二抱着孩子,打外边乐乐呵呵地进来了:

“我瞧瞧您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哦哦,老二来了,快坐快坐快坐,你怎么这么有工夫呢?”

王老二嘿嘿一乐:“我抱着儿子来看看您来。”

财主心里气得不行:“哎呀!你们这是成心的!王老二都有儿子了,我没儿子。哎哟!快过年了,净给我心里添堵!”

老爷愁眉苦脸地招呼了他一声:“哎呀!你坐那儿。管家,给倒杯水。”

管家给王老二倒了杯水,倒完水出去了。屋里就他们两人,老爷瞧了瞧他:

“你挺好啊?”

“我挺好,您挺好的?”

“我不好。”

“怎么不好啊?”

“你都有儿子了,你瞧瞧我,我就是一个光杆啊!我们家什么都没有,有一天我要是没了呀,我呀……”说着说着,老爷的眼泪就下来了。

王好仁一听,机会来了,见缝插针道:“您别难过!您别难过!这都不叫事儿,有的人儿子多,也要操不少心呢。您这样多省心……”

老爷含泪叫道:“我还愿意操心呢!”

“得了,我今儿找您来呀,就是说儿子的事儿。”

“说吧,什么事儿啊?”老爷揩了揩眼泪,委屈地嘟囔了一句,“你们这就是气我……”

“不是,您看我怀里抱的这个孩子了吗?”

“怎么了?”

“我也是张不开嘴。实话实说,我家里也穷,这些年也娶不起媳妇儿。但是,我跟您说——我也不嫌害臊,不怕丢人——我有一个相好的。我们俩处得不错,她给我生了个儿子,生完后人就没了,我就把孩子抱回来了。抱回来是抱回来了,可我养不起呀!我养活自己都够呛,哪养得起一个孩子呀?我知道您这儿呢,愿意要个孩子。所以我想过来想过去,就找您来商量一下,您要是愿意呢,我就把我儿子给您了。而且您记住了,打这儿起到死,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孩子是我的。他就是您的孩子,好不好?”

老爷一听,眼睛里登时闪射出了两道光:“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

老爷把被卧卷接了过来,掀开小棉被,看着孩子,赞不绝口:

“这大胖小子!太可爱了!哎哟!真好,真好!你说话都算数吗?”

“怎么不算?没问题,您要是愿意留下他,这是孩子的福分,他从此就是您的亲儿子。”王好仁拍着胸脯,再三保证道,“打死我,我都不会再说起这件事儿。除非是您让我说,我才说。您要是不让我说,我这辈子也不说这孩子是我的,好不好?打今儿起,他就是您的孩子了。”

“哎哟!阿弥陀佛呀!”老爷高兴得都快要哭了,跳起来,冲门外高喊,“快来人哪,快去,请夫人来,请夫人来!”

门外的下人听到老爷的吆喝,连忙去请夫人。不多时,夫人就来了前厅。

夫人一进门,看见老爷怀里的孩子,吓了一跳:“哟!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嘘!”老爷赶紧拉住她,悄声地说,“王老二抱来的,这是王老二的儿子。他外边有一相好的,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养不起,给咱家了,就算咱两人的。他打这儿起,他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哎哟!”夫人听后大喜,咚咚咚,乐得满屋子蹦跶。

老爷怀里还抱着孩子,拦都拦不住,只好冲夫人点点手:“快快快!你先别蹦了,你这像刚生完孩子的样儿吗?”

“哎哟!老天爷,快给我,快给我!”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接过孩子来,“哎哟!我的儿欸!嗬!妈的肉欸!”

夫妻俩忽然有了一个孩子,简直太开心了。老爷吩咐人拿来了十两银子:

“老二,这是给你的。咱们怎么说怎么来,打现在开始,这孩子就是我的亲儿子了,你可不许再提。当然了,以后你的日子要是过不下去了,手里边没钱了,马高蹬短[ 马高蹬短:歇后语,原句为“马高蹬短——上下两难”。意思是马长得高大,镫子却很短,不便于主人上下马。比喻处境为难,需要亲朋好友的帮衬。

],你尽管上这儿来,我给你。”

王好仁再三推谢:“哎,不不不!您这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拿着!一定拿着,拿着啊!这到年根儿了,掂备着花也好。”老爷把这银子硬塞到王老二手里边了。

财主家就计划着年后让人传出风去,跟外面人说夫人生孩子了。这下全家都高兴了,府里上下张灯结彩,他们家总算添了丁了,有了后了。

王好仁打财主家出来,心里则是百感交集。

第一,他确实挺高兴的,因为给孩子找了一个好人家。这家又疼爱孩子,又有钱,孩子跟着他们不会受罪。

第二,高兴之余,他心里有点儿酸不溜的。因为昨天跟孩子待了一晚上,自己抱着他,儿子长、儿子短,一整夜喊了无数遍。他睡着睡着,隔一会儿就起来看看孩子:“儿子,爹给你弄点吃的,爹给你弄点水啊。”

而且他都这个岁数了,一直没老婆没孩子。他确实爱那个孩子呀!但是实在是养不起,所以就给人家了。虽说那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吧,但他这一天下来,心里真是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了。

王好仁百感交集地回到家里,坐在屋里边,惆怅了很久。他隔着床帐子望着床面,里面空荡荡的,自言自语道:

“昨天那孩子还跟这儿躺着呢。唉,也好,孩子跟着我也是受罪,让他去好人家吧。”

毕竟还得过日子,他稍微地打起了些精神来。好在今天兜里边多了十两纹银,他把银子托在手心里,掂了掂,心里有底了:

“行了,今年过年是没问题了。而且过完年,我还能剩下点儿本钱干点儿别的买卖。以后我得好好做生意,多挣点儿钱。万一过几年钱多了,我真能娶个媳妇儿呢?我真得有一个自己的家,要不然我这日子过得真是不像话,努力吧。”

转过天来,他就开始好好地做生意。他之前虽然也是做生意,但做得都是小买卖,赚的钱仅够他吃喝。但是打这儿开始,他的买卖很快就有了起色。刚开始还是卖点儿水果、小吃等零碎东西,到后来偶尔还倒腾一些丝绸布匹。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好,手里边的钱是越攒越多。

他从来没有过喝大酒[ 喝大酒:北方方言,指酗酒。

]、耍钱的恶习。好多人有钱之后,心里就痒痒:“有钱了咱玩儿去,耍钱去?”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一次也没去过花楼赌场。因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久赌无胜家。他亲眼看见过,多少人拿了成箱的银子,到赌场耍钱,把银子全输了。其实也不能恨赌场,毛病出在人身上,要是自己能把心思控制好了就没问题。王老二就控制得很好,没有任何不良爱好。他一门心思要过好日子,想着攒点儿钱,把房子归置归置,以后娶个媳妇儿,生个儿子给他养老。

按着过去的说法,这人没一点儿毛病,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一眨眼的工夫,十年过去了,王好仁手里攒了不少钱,生意上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这一年,大家凑在一块儿,说要做点儿生意。

有人说:“今年丝绸生意很好,尤其是咱们苏州。咱们这儿遍地都是上好的绸缎,要是弄出一批货,拿到外地去卖,准行。”

朋友的一番话打动了他。他一想:

“我这些年来,干的买卖都是小买卖,我能不能做丝绸生意呢?”

他打小在苏州长大的,他也懂绸缎生意是怎么回事儿,而且之前也倒腾过丝绸布匹,只不过是小打小闹。想来想去,这回他决定拿出钱来,干一票大的。

拿定主意后,他就准备好一大笔本钱,找到一个上货的地方,一家绸缎庄。到了地方跟掌柜的一说,人家认识他,知道他是好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好,给!”

掌柜的还特意吩咐了伙计们一句,按最低的价给他进货。

王好仁拿到了货,雇了一只船来装货,丫丫叉叉的,装了满满一船丝绸,带着人又找到了一个船老大:“我要做生意,你跟我们走。”

“好啊。”船老大也高兴,带上几个伙计,挑了一个好日子,“走吧,咱们出发吧。”

这一行人就上了船,这艘货船飘飘荡荡地行在水面上。没事儿干的时候,划船的就和他们聊聊天。

船老大说:“您这趟啊,要是合适的话,这个利润呀,能翻倍。做生意就得做您这样的,太棒了!”

王好仁也高兴,笑道:“我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做这么大的生意,真好!人哪,就是得干点儿爱干的事儿呗,是不是?我看你们划船的,在水面上跑来跑去的,也挺好,玩儿着就干了。”

船老大摆摆手,回道:“咳,您不知道,我们这行也不易。要是没事儿,还则罢了。要是有事儿啊,备不住就掉脑袋了。”

王好仁吃惊道:“啊?怎么还掉脑袋?”

“咳呀,水面上有的时候不太平,有水贼呀。陆地上有土匪,水面上有水贼。水贼一来,可厉害了!”

“赶上过吗?”

“还没有,这么些年也没遇见过。但是干我们这行的,就怕这个呀,真遇见还了得呀?他们来之前哪,是有信号的。”

“哦,水贼来之前什么信号?”

“他们来之前敲锣,只要一听锣响,水贼就来了。”

王好仁觉着挺新奇,问道:“好奇怪,大概是什么样的锣声呢?”

话音刚落,只听水面上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锣声:

“嘡啷啷啷——”

船老大伸手往那儿一指:“哎,你听见了吗?来了。”

说着话工夫,水贼就到切近了,四五艘船,飞一样,唰地围了上来。王好仁的这艘货船就动不了了,停驶了。

定睛一瞧,只见那几艘船上站着数十个水贼,一看那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儿,就知道不是好人,个个拧着眉,瞪着眼,脸上刺着花,肩膀头子鼓鼓的,胳膊四棱子起金线,一巴掌宽的护心毛,手里边拿着刀,跨立在船头之上。为首的贼头是四方大脸,这人好认,左额角往下有一块胎记,清虚虚的,挡住半拉脸。这贼头手里攥着鬼头大刀,站在众水贼当中。

没等王好仁他们说话,对面贼船上的小贼“噌噌噌”就蹿上船来了。

一货船的人都吓坏了!船老大和伙计们会水,几个人一翻身,扑通扑通,都跳进河里去了。船上就剩下王好仁这几位了,咕噔一声,这几位就齐齐给水贼跪下了。人家水贼上来就“嘡嘡嘡”地搬东西,箱子、柜子、行囊,整船的绸缎全搬走了,这艘货船登时就轻了。

临走的时候,脸上有块记的船大王扔下一句:“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求财,饶了你们了。走吧!”

说完,人家转身往自己的船上一跳,呼哨一声,这些船眨眼之间就没了影。

先前跳船奔河里的几个人也都上来了,上来给王好仁道喜:“给您道喜!”

王好仁哭丧着脸:“怎么还给我道喜呢?”

船老大解释道:“一般来说呀,水贼是不给人留活口的。今儿咱碰见了一个稍微有良心的,你看人家,没要命,只把东西弄走了。”

王好仁说:“弄走了东西,这也跟要我的命差不多呀!这些年的积蓄就买了这一船货,这一下全弄走了,那怎么办呢?”

船老大说:“咱们还去吗?”

“咱去什么呀,咱们回去吧,货都没有了。”

“那咱走吧。”一行人拨转船头,又回了苏州。

回到家里来,他人缘好,跟他处得不错的哥们儿们都来看他了,连街坊四邻也都来了,大伙都劝他:

“哟!没事儿吧?哎哟!老天爷呀,行了,东西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儿就好,老天保佑!”

他倒是也心宽:“得了,这就是该着。该着船上这些个东西不是我的。哎呀!命中注定,算了算了,我不往心里去。”

他的几个哥们儿怕他别扭,就说了:“我们给你再凑点儿吧。”

这些年来,他身边围着的这些朋友真是不赖!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攒下了金山,催命的鬼。交下了朋友,护身的符!”有朋友比什么都强!哥儿几个你一块、我一块,给他撂下了银子:

“我这儿有十两银子,算是给你压惊的。”

“我不要。”

“你收着吧!”

“我有五两。”

“那我给三两。”

一大帮朋友们,给他又凑了百十来两银子。这帮朋友对他真是掏心掏肺,这都是王好仁平时为人处事交下来的。大伙走了以后,他坐在屋里一琢磨:

“我欠大伙儿的人情怎么还呢?我只能是再去做生意,挣了钱,拿回来还给大伙。”

他也熟悉这回上货的道儿了,又奔绸缎庄去了,拿出钱来,一百多两银子,要买丝绸。

绸缎庄的掌柜挑起了大拇哥儿:“好家伙!您太厉害了,您是大客户啊!前天刚弄走一批货,今天又来了,卖得真好!”

“好什么呀?我让人给抢了。”

“那得了,赶紧给您备货吧。”

王好仁又备了一船绸缎,跑船还找那船老大。

船老大说:“您还用我?”

“我还用你,咱们接着走吧。”

“好好好。”船老大点点头,“咱们上次,可能方向有问题。咱们这样吧,这回换个方向,上回出门咱不是往右去了吗?咱们这回奔左走,好不好?”

“哎,那好,咱们走。换个方向,就碰不见这帮水贼了。”

船老大又挑了一个合适的日子,人一上船:

“走,开船!”

漂荡着,这船顺着河就走了。船行了半天,就听到水面之上——

“嘡啷啷啷——”

王好仁点点头:“别害怕,大家都认识,那天来一回了。”

正说着呢,这几条贼船到跟前了。船头站着那位脸上有块青记的船大王,人家一挥刀:

“上!”

对面几艘船上的小贼,呼啦呼啦全上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王好仁这回心里有个底了,麻利地往甲板上一跪,还转过头来安慰划船的几个新面孔:“没事儿,别害怕。不要紧的,他们不杀人。”

人家水贼把东西都搬走了,调转船头要离开时,王好仁站起来了:

“哎!那哥们儿,走水路的千千万,你怎么可着我一个人抢啊?”

那船大王回头一看,噗嗤乐了:“还真是你啊?”于是一伸手,往兜里一摸,抓出一只小包来:“得了,这给你压压惊。”把小包扔过去,人家好几船人乐着就走了,把他这一船丝绸全劫走了。

王好仁接过小包来,打开一看,是点儿散碎银子。你瞧这事儿闹得!一百多两上的货,到最后就剩这么点散碎银子,他长叹一声:

“唉!回去吧。”

于是这王好仁又垂头丧气地回了苏州。

朋友们听说这事儿之后,又都来了,关心他:“怎么样了?还好吧?”

他摇摇脑袋:“我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

“哎呀,哪有这么巧的呀!”大伙儿就劝他、安慰他。

劝完之后,朋友们背地里商量着:“还是得让他干点儿什么呀。但是再像之前十两五两地那么给,咱们也给不起了。”

“是啊。”

众人谈妥了之后,又来找王好仁:

“得了,王二哥,咱们商量点事儿吧。咱们搭伙,一块儿做生意,好不好?我们出东西,您帮着我们卖。我们再给您凑一船,您也别不好意思。卖的钱呢,您一半我们一半,好不好?”

大伙儿愣是把东西塞给了他,就怕他面子上过不去。这一船东西凑齐了一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青菜萝卜、松花皮蛋、丝绸布匹,还有桌椅板凳。因为他的朋友们也没有什么发大财的人。

王好仁又凑了这么一船,还找这船老大。

船老大臊得都不行了,满脸通红:“要不您换一个人吧,行不行?您别找我了,我都怪臊得慌!”

王好仁摆摆手:“不要紧的,没事儿,咱们是朋友了,是不是?不要紧的,来吧,咱们走吧。”

“那您看咱们这回奔哪儿?”

“奔哪儿都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开船开船。”

“好,走哪儿算哪儿。”

王好仁的货船在水面之上漂漂摇摇,第三次出了苏州。简断截说,一天的工夫,就听那边锣音响亮——

“嘡啷啷啷——”

王好仁站起来了:“我就说嘛,怎么今儿来晚了呢?等他们这么长时间,怎么才来呀?”

话音刚落,几艘贼船就到跟前了。话不多说,打那船上下来一帮人,一瞧这回的货,这帮人直撇嘴,太次了——桌椅板凳、萝卜青菜、松花皮蛋。毕竟是水贼,次点儿就次点儿,那也要吧。嘁哧咔嚓,一会儿工夫,就把这些东西都搬走了。

王好仁还帮着左右张罗:“来来来,你搭把手。走,脚底下留神,来。”

大伙都乐了。把东西都搬完之后,他站在那儿也乐,人家一帮水贼也乐了。

尤其是那位船大王,左脸上有记的那位,站在船头上,笑得前俯后仰:“刚才我就想拦着你们,不让你们搬。这哥们儿太可爱了!那什么,咱们也别老拿他的东西,把咱们那点儿东西也给他吧。”

“哎哎哎,好。”这群水贼最近抢了点粗布、绸缎,都在后舱里码着。小贼们把他们抢的那些东西,嘡嘡嘡,往王好仁的船上搬,相当于是这帮贼把刚抢来的东西给他了。好家伙!给他搬来了半船,这几艘贼船一掉头,众贼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船老大看看他:“您这就叫以物易物啊!您这是换货来了。也行,您来的时候,带的那些货都太杂性。桌椅板凳、松花皮蛋、青菜萝卜,是吧?现在您这是一水的布匹,不过就是分粗布跟绸缎,咱们卖去吧?”

“上哪儿卖去?这些都是贼给我的呀,都是他们抢的呀。你没看见吗?那捆打得都一样,而且上面还有签儿。这个玩意儿我拿出去一卖,咱们不就成了销赃的吗?”

船老大想了想,便说:“这样吧,我送您回去,让我们的伙计给您把货搬到您家去。您晚上闲着没事儿,就把这些东西拆开重新打捆儿,再把签儿撕了,不就没人知道是贼抢的了吗,是不是?”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走吧。”

船一掉头,王好仁又回来了。靠岸之后,他雇了车,船上的伙计把这些布匹绸缎都弄了下来,给他送到了家里。

简断截说,他到家之后,天也就擦黑了。吃了点儿饭,他把门一关,粗粗地数了下布匹,一边点数,一边在心里念叨:“倒是不少,也不知道是哪位客商倒了霉了,让这群水贼给抢了。瞧瞧,这打得多周到啊!我拆了它吧。拆了它之后,重新地捆一下,然后看看能不能卖,来吧。”

王好仁先把外面的大包装打开了,露出了里面一捆一捆的布匹。把捆带一解开,就发现布匹有问题。怎么回事儿呢?这匹布搁到手里分量不一样,特别地沉。通常来说,一匹布没有这么重。一匹布该有多重,王好仁心里是有数的。于是他打开一瞧,惊呼一声,只见这布卷里边,竟然卷着白花花的银子!

“我的天爷呀!再看看别的吧。”

他挨个儿翻开来看,只见这一屋子布卷,每匹布里都有,有的是金子,有的是银子。他坐在屋里就傻了!他大概估算了一下,全部兑成银子的话,这些钱得值白银万两。说不定是哪个倒了霉的客商,怕外人知道自己有钱,惦记上自己,就假扮成了卖布匹的,把银子塞在了里头。没想到在水面之上遇见这伙水贼了。他们这群水贼也没当好,看都不看,就把这些东西都给他了。

王好仁陡然而富,转眼就成富家翁,心中不可思议道:

“我的天,这满屋子都是银子呀!这是想不到的事情啊!”

夜深之后,他把银子收好,沉沉睡去。

过了些日子,他先跑出去还了账。以前拿了谁的钱,就还给人家,跟人家说他这一趟出去挣了钱了。而且他的朋友们、穷哥们儿里,谁家里要是不容易,他就接济人家一些银子。

“你这个房子得修了,给你点儿钱。”

“你儿子娶儿媳妇没钱,是吧?给你点儿钱。”

“你家孩子念书没钱了?给你点儿钱。”

接济完朋友们之后,剩下的钱还是非常多。这回他算是时来运转了,买了一座带跨院的大宅子,穿的、用的全换成了新的,整个家里边的面貌跟原来相比,是大不一样了。

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天比一天好。

一晃又过了七八年,出事儿了。出什么事儿了呢?他之前不是给财主家送去一个孩子吗?那个孩子被送到财主家之后,两口子爱他如掌上珍宝,是真疼,也是真爱。过了没三年,人家两口子自己又生了一个儿子,等于家里有俩儿子。两口子很高兴,对大儿子也是视同己出,一家人处着挺好。慢慢地,俩孩子就越长越大了。

这一晃,大儿子就考中秀才了,有了功名加身。大儿子很高兴,天天在家里边教自己弟弟念书。别看两人只差了三四岁,哥哥真有哥哥样儿:

“你得好好念书,以后也像我似的,考个秀才,你就有功名了。”

这个二儿子淘气,大儿子说他管他,他不听。某天说急了,大儿子说:

“你把手伸出来,让你不好好念书!”

大儿子拿戒尺在二儿子手上轻轻地打了三下。二儿子不干了,含着泪跑回屋去了。

“妈啊!妈啊!”

夫人出来了:“怎么了?哭什么呀?”

“我哥打我!我哥打我!”

“哎哟!我看看吧!”

夫人牵起她儿子的手来一看,其实小孩儿根本没什么事儿,有些家里边的老太太们就这样,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明白。眼看着亲生儿子的小嘴噘得老高,夫人顿时火冒三丈,气得跳脚:

“哎哟!打我儿子了!”

“我哥打我了,妈,你管他不管他?”

“嗬!敢打我儿子!你问他去,你问他,他姓什么你姓什么?”

这话就不该说呀!

“哎。”

二儿子得了令,转身回来了,直奔书房:“哥,妈让我问你,你姓什么我姓什么?凭什么打我?”

说完,他一溜烟儿跑了。大儿子坐在书房里就傻了,半天缓不过来:

“这话里有话呀,他姓什么,我姓什么?我们俩不是一个姓吗?话出必有因,为什么这么问我?我问爹去。”

大儿子走出书房,去前厅找到自个儿的爹,一见面撩衣裳跪倒了。

“我有话问您。”

老爷吓一跳:“怎么了,老大?”

大儿子问道:“我是谁的儿子?”

老爷面色凝重:“哎呀!你,你是我儿子啊。”

“不对!今天我跟我弟弟抬杠拌嘴。我教他念书他不听话,我打他手打了三下。他找妈去了,我妈让他问,说他姓什么,我姓什么?爹,这话里有话。您告诉我真情实话还则罢了,要不然的话,我今天就死给您看!”

“儿子,快起来,快起来!哎呀!按说我是不该说——”老爷一看他还跪着,起身把他扶了起来,“快起来,儿子。爸爸跟你说实话。”

老头儿擦擦眼泪:“其实我是真拿你当我亲儿子。但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能瞒着你。咱们这儿有个人,叫王好仁,都管他叫王老二。还上咱们家来过,你也见过,可能之前没往心里去,你知道那个人吗?”

“我知道那个人。”

“他就是你亲爹,想当年他跟你妈生了你之后,你亲妈就没了,日子过不了了,才把你送给我。我把你养大了,我是拿你当我亲儿子。你放心,爹没有二心。但是你既然问了,我就得告诉你,你亲爹叫王好仁。”

大儿子听完,眼泪流得哗哗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长到这么大,现在中了秀才,有了功名,我都不知道我亲爹是谁!”

想到这儿,他给养父磕了个头,站起来往门外走:“我得见见我亲爹去。”

两家是街坊邻居,隔得不远。他打家里出来,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不多时就来到了王好仁家门前。一推门,找到王好仁面前,二话没说,大儿子就撩衣裳跪下了:

“我给您磕头,就算您不认我,我也得认您,您是我的亲爹!”

王好仁一时没反应过来,傻眼道:“啊?你怎么回事儿?”

“哎呀!您别瞒着我,当年您生完我之后,觉得家里边实在太穷了,养不起我,才把我送给人家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事儿,所以我来认祖归宗。”

大儿子往前跪爬两步,一把就搂住了王好仁的大腿,放声痛哭!

王好仁的眼眶也湿了,这个事儿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孩子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一来孩子要是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估计能觉得天都塌了,二来那户人家也根本不愿意认他。而且当初把他送走的时候,他心里确实舍不得,现在自己这个岁数了,眼瞧着这么一个大小子抱着自己喊爹,他的眼泪也下来,一把搂住了大儿子,也号啕大哭:

“孩子,孩子,当年咱家是没辙呀!我现在看见你,我心里也难受啊,爸爸对不起你呀!”

爷儿俩抱头痛哭,哭罢多时,这儿子站起来了:

“您得带我上坟去。生完我之后,我妈不是死了吗?家里没辙了,您才把我送人的,我妈的坟在哪儿?”

王好仁就被问住了,眼珠一转:“哎呀,走,咱们去。”

第二天,王好仁就带着儿子走到苏州郊外,那儿有一大片坟地。他在前面走着,儿子在后面跟着。王好仁边走边想:

“我得找一个坟窟啊,给我儿子一个交代。有碑的不行,写着名字呢?我们过去哭坟也不像话,就得找一个没主儿的坟。”

忽然间,他就瞧见了一处光秃秃的坟包,这坟包都快平了,也没有碑,什么也没有,一看就是没有主儿的枯坟。

他冲儿子招招手:“来,儿子,看到这个了吗?”

儿子上前一瞧,点了点头。

王好仁也是说哭就哭,泪眼婆娑道:“儿子,这是你娘的坟。当年她没了之后,我就把她埋在这儿了,去哭去吧。”

哎哟!儿子往坟前一趴,玩儿了命地哭,哭得撕心裂肺。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哭声渐渐停了下来,王好仁赶紧掏出手绢来,给儿子擦擦眼泪,拿手顺着他的后心,轻声劝道:

“得了得了。”

儿子哭得两眼通红,嗓子也哑了:“我得给我娘修坟,我得好好地修坟。”

“行了行了,回家吧。”爷儿俩就回家去了。

刚回到家就出事儿了。怎么回事儿呢?人家坟主来了。这坟其实是有主儿的,当年有一个山西人,来到苏州做生意,人家也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人家的媳妇儿死了,埋在了这片坟地里,山西人抱着孩子就回山西了。但是人家的儿子挺努力,进京赶考得中头名状元。头名状元可了不得啊!人家得奉旨还乡祭祖啊。他父亲,那个山西人早已经死在太原了。山西人临死时告诉儿子,当年把他娘埋在了苏州。所以状元就上这儿来,准备给亲娘上坟。

状元来到这片坟前,往地上一跪,正准备哭,跟前有个看坟场的,拦下了他:

“你别哭啊,这坟不是你的。”

状元当场就傻眼了:“怎么不是我的呀?当年我爹死之前特意说了,我娘的坟在苏州。准确位置都告诉我了,还告诉我跟前的几个坟姓什么叫什么,怕我找不着。这不都对吗?那几个名字还在那儿呢!怎么不是我娘的坟呢?”

看坟场的笼着袖子,为难道:“您来晚了,今天这个坟头刚有人哭过的,是我们这儿一个大财主的儿子,人家还是个秀才,也是有功名的。我不知道您二位,哪位才是这儿的本主啊?”

这件事儿就传进了财主家里,大儿子不答应了:“这是我娘的坟啊!怎么能是他们家的呢?”

这块坟包没名没姓地在荒郊里躺了十多年,忽然间财主家的大儿子也要,状元家也要,这可怎么弄呢?

街坊四邻里听说了这事之后,都担心他,替他捏了一把汗。

状元打发身边的小厮给两家送信。

小厮跑到王好仁家里说:“您是王大叔,是吧?听您说这坟是您家里的,我们是跟着状元爷来的。明天您要是有时间,请您到坟地那儿去,咱们要说说这个事情,好吧?”

跟王好仁一说,小厮出了门紧走两步,又跑到财主家,跟他们家大儿子说,转过天来几个人在坟前见一见。

转过天来,这几家还没来,坟前可都站满了老百姓。为什么呢?老百姓好奇呀,都想看看王老二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呀。状元那头儿先来的,带着一队官兵鱼贯而入,进了坟场,身边还簇拥着几个使唤人,在坟前等着,就看他说这坟到底是谁的。

一会儿工夫,财主的大儿子也来了。他身后也跟着一大帮家奴、院工、使唤人。两队人马站在坟前,都在等王好仁。

再说城里王好仁家,这大爷睡得踏踏实实的,快到中午才起床。他也不怎么着急,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番,把自己捯饬得干净利落,这才打家出来,坐着轿子,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这片坟地。

王好仁一撩轿帘,起身下轿,往坟头一站:

“你们都是要认娘的吗?都要认娘吗?”

大儿子抹着眼泪,上前一步:“爹,没错,您说了,这是我娘的坟,昨天我就已经哭过一次了。现在他要跟我抢我娘的坟,我不能答应他!”

王好仁一点头,回头再看了一眼状元。只见状元的眼泪也下来了:

“你们这群人真是的!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反正我爹在山西临死的时候告诉我了,他说我娘的坟墓就在这儿。我中了状元之后,就回来给我娘上坟。我得告诉我娘,儿子混出样儿了,有出息了,你们不能跟我抢!来吧,你们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两人越说越动容,都擦着眼泪。旁边的老百姓都看向王好仁,那意思是:“来吧,您解决一下吧,这怎么办?”

“哎!”王好仁长叹一声,“你们俩呀,今天终于遇见了。没错,这里边埋的这人哪,你们是应该叫娘。”

说着,他一指状元:“你是我的大儿子——”

接着他又一指财主的大儿子:“——你是我的二儿子。当年家里实在太穷了,生完老大送给了山西的那个商人,生完老二我送给了邻居的财主。所以说,你们两个人是亲兄弟呀,明白了吗?还等什么,赶紧跪下哭娘啊!”

哥儿俩一听,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面面相觑。

状元指了指秀才:“哎呀!这是我的亲兄弟?”

秀才也觉得不可思议,看向状元:“这是我的哥哥?”

状元,秀才搂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完之后,两人都转身趴在娘的坟前,又是一通哭!

周围所有老百姓都佩服他,冲着王好仁挑起大拇哥儿,王好仁点了点头:

“人这一辈子得多做点好事儿。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苍天有眼,这报应分明!”

继续阅读:十一 东岳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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