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谎无外邪念
杀人刀皆出于贪
身在江湖忍为高,父子爷俩动菜刀。
要问因为什么事,同时发现一个钱包。
我发现钱这个东西哪,其实还是很欺负人的,自从货币诞生之后,历史上有多少故事,都是跟钱有关系。钱哪,无论分文,还是百万,都得掷地有声。该花的时候不能省着,该省着的时候也不能乱花。怎么花钱是一门学问,说到底其实是一个尺寸的问题,就看你怎么对待手上的钱财。
过去我们老说,钱在不同人的手里边,有不同的作用。
有的人就是财主,有的人就是财烧,有的人就是财奴。
财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比如说,我去街上买了一条两万块钱的裤子,也甭管是什么牌子的,反正这条裤子值两万块钱,布面上边镶满了翡翠、珍珠、大金叶子等。买来穿上之后,有的人就心疼得走不动道了,时时刻刻心里想的都是:
“天哪!我这条裤子,还挂着翡翠,还镶着金片子,还挂着珍珠,裤子值两万,可了不得了!”
这主儿把裤子穿上街去,心态沉重到连走路都不会了,要是累了想歇会儿,屁股下面必须要铺上一层天鹅绒的垫子。要是没有这个垫子,这主儿宁可在街边杵着,累死他都认头了。
这样的主儿可不叫财主。
那什么叫财主呢?同样一家店里,人家也买了这条裤子,别看值两万,人家要是累了,扭头就敢坐在地上歇息,马路牙子上也是说坐就坐。要是街上有水、有泥怎么办呢?人家倒管它那个!想打滚儿就打滚儿,想坐就坐。人家秉承的是这样一个理念:“我是财主,财的主人。我不能让钱把我拿捏住了。”
有这种心态的人就叫财主。
财烧就不一样了。财烧,顾名思义,就是有点儿钱就烧得难受。
对财烧来说,钱就是命!他恨不得把钱镶在肋条骨上,动一动这些钱,连带着他的肝儿都疼!每次花钱都像是拿着夹剪从肋条上往下扽(dèn)[ 扽:①两头同时发力,或把一头固定,在另一头发力,把线、绳子、布匹、衣服等猛一拉;②拉。
]他的肉。
这可就坏了!
但凡让他身上带着五百块钱出门,再回来都烧得没个人样了——他从来没带过那么些钱哪。他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这五百块钱可别丢了。”
财烧一出去,走几分钟就赶紧掏出来,手指沾着唾沫点点数儿——正好五百,没问题。于是他笑呵呵地把钱揣回兜里,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又掏出来了,又数了数——没错,还是五百,又眉开眼笑地把钱揣在怀里。
再走几步遇见了一个朋友,人家跟他打声招呼:“哎哟!出去呀?好久没见了,你挺好的?”
“我挺好的!哎!你等会儿啊——”这财烧掏出钱来,“呸”的一声,往手指尖儿上吐口唾沫,再数一遍然后揣回去,“您这是忙什么去呀?”
他兜里那五百块钱迟早能被他搓成白纸。
财烧打一会儿就把钱掏出来,掏着掏着,就揣错兜了。原本是搁在左半边儿,这回揣在右半边儿了。隔一会儿再往左兜一摸,他没摸到钱:
“哎呀!”
财烧差点儿没吓死过去,连忙从头到脚摸了半天,终于从右兜里把钱给摸出来了。
“哎呀,在这儿呢。”财烧心里就踏实了。
但走道儿老这样就容易让人惦记上,一不留神就让小偷给摸了去了。被人摸走之后,他一看钱丢了,也能踏实下来。
“这就踏实了,放心了。”要是还让他揣着这五百块钱走路的话,没等到家呢,就得过年了。
财烧,压根儿不能见钱,一见钱就烧得慌。
这三种人里面,其实最可怜的还是财奴。什么叫财奴呢?就是财的奴隶。整日里被财宝支使得胡说八道,可是越是有钱人偏偏越这样。如果只是趁二百块钱、三百块钱,他就觉着无所谓,花了就花了吧。人就怕有钱起来了,比如辛辛苦苦存了九千七百块钱,心里就把这些钱圈起来了——这些钱不能再动了,再来三百凑个整,凑成一万块钱。他就把这一万拿橡皮筋捆好了,藏在地板里,到死都不会再动。
所以说,有些人越有钱就越抠门。
过去真有这么一个老地主,到死都舍不得花钱。老头儿管着家里边七八口人,管得那叫一个严谨。
头一样,从嘴上来说就管得紧。蒸主食的时候,无论是多好的粮食里边,他也要往里面掺点糠,弄成大糠饽饽,咬一口直剌嗓子眼,咽都咽不下去。炒菜的时候,把大白菜一切,连白菜芯带烂菜叶子,全扔进锅里,拿白水煮,一大锅白菜里给抓三把盐。到放油的时候呢,得这个老头儿亲自来放油,别人放油他不放心哪。
他家里只有一个油瓶子,油瓶子里边插了一根筷子,筷子头上绑着一枚铜钱。每次炒菜,老头儿只放“一钱油”。
老头儿这里的一钱,不是秤上的一钱,是指拿这一枚铜钱蘸取的油。
他拿五颗白菜熬了一大锅,也是只放一钱油。放油的时候,老头儿过来了,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筷子。铜钱下进去,蘸一下油,迅速拿起来。蘸了一铜钱的油,手一挥,往锅里边唰地一甩,筷子伸进锅里一和弄,赶紧把筷子拿出来,沾了水也不擦擦,直接插回油瓶子里边。大年三十打了半两油,转年大年初一,称了称油瓶子,里边足有八两,筷子从锅里带回一瓶子水来。
老头儿家里天天过的就是这个日子。
家里人谁能跟他受得了这份罪?大糠饽饽、白菜汤,老头儿自个儿倒是吃得挺香,吭吭地吃。孩子们吃不了啊,吃不了就骗老头呗。几个孩子耍个心眼,先抓起大饽饽,陪着老头儿象征性地咬两口,“啪”一下扔那儿了。
老头儿见此,还挺开心:“好,好,不愧是我们发家致富的家庭。人人都吃不多,很好!”
吃完饭,这个大财主,站着房躺着地,有黄金万两,趁家财千贯,背着一只破粪筐,出去拾粪去了。他一走,家里边肉山酒海,刀勺乱响,不输造反的声势!煎炒烹炸,焖熘熬炖,什么叫山珍,哪个叫海味。举家上下,开始胡吃海塞。
单有一个人在胡同口望风,看看老头儿回来不回来。要是他们吃到半截儿,老头儿突然杀回来了,一瞧屋里边肉山酒海,能跟他们动了菜刀!
某次家里人在灶上捣鼓了半天,突然间,窗外阴风阵阵。众人一拍大腿:坏了,闹天儿了!一会儿老头儿准得回来。
可这些人饭还没吃,肉都下锅了,这下怎么办呢?有办法,抓了那么两把绿豆,跑到门口往地上一撒。哗!一家人就踏踏实实地坐在里屋吃饭,也甭管老头儿那茬儿了。
老头儿回来一瞧:“哟!一地绿豆,这是谁撒的呀?这是坑家呀!”边嘴里念叨,边撅着屁股,一个豆一个豆地跟那儿捡。一共两把绿豆,慢慢捡吧。等他捡完,屋里边连午觉都醒了,家伙什儿早都刷完了。
老头儿进来一问:“吃了吗?”
“吃了,吃了半拉饼子。”
“好,好,好,这才是过日之道。”他哪知道家里刚刚肉山酒海呢?
这种人叫什么呀?这就叫财奴。过去经常有些地主老财,因为这个闹出很多的笑话来。
咱们这一篇里的故事,就跟这财奴有关系。这是一个清朝时候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哪儿呢——山西省红果县醋镇杏村,这儿有一位老爷姓酸,叫乌梅。酸乌梅,酸老爷趁钱,家里边站着房躺着地,钱庄里边存着大把真金白银,手头的银票不计其数,很有钱!
但是,酸老爷就应了那句老话:财齐,人不齐。
过去旧社会里,大户人家都讲究个人丁兴旺,家里边五男二女,趁好几个大姑娘,趁好几个大小伙子,这就算人齐了,这户人家在外人眼里就是一等人家。
就怕这样的——趁很多钱,但是有闺女没儿。酸老爷家里就是,只有仨姑娘。三个女儿长大成人后,也都许配人家了。大姑爷、二姑爷呢,都是体面人家,挺有钱。
一开始的时候,三姑爷家里也不错。你想啊,他家里但凡要是寒酸,人家酸老爷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把闺女许给一个穷人,他不干哪!
三姑娘刚进婆家的时候,三姑爷家里在当地也是家趁人值。可万没想到,后来家里边父母老家儿[ 老家儿:长辈,多指父母。
]去世了,万贯家财由他执掌。三姑爷自此添了一个毛病,什么毛病呢?耍钱。
列位,久赌无胜家呀。无论你家里趁多少钱,你只要往牌桌那儿一坐,早晚也得折进去,三姑爷就是。
简断截说,从开始小玩小闹,到后来越玩越凶,再到最后万贯家财都输光,屋里边就剩他们两口子和几堵墙了。他跟三姑娘两口子坐到一块儿,你看我,我看你,显得十分地恩爱。他俩不恩爱也没辙,也没余财能干点别的事儿。
眼瞅着要到腊月了,两口子开始犯愁。
第一,快过年了,中国人是最讲究过年的。一户人家哪怕损死了,过年这天也得吃吃喝喝,换身新衣裳,收拾屋子,有个过年的样子。这是人活着的心气儿。三姑爷现在家里没钱,没法过年。
第二,腊月二十三是老丈人的生日,两口子上家里边拜寿去。这个寿该怎么拜?拜寿当天,府上的大姑娘、二姑娘、大姑爷、二姑爷都在,人家全都家趁人值,老头儿又趁这么些钱,空着手没法儿给人家拜寿。三姑娘埋怨道:“让你不听我的,你个缺德的!当时我就说你,不让你耍钱,你不听。现在行了,耍得毛干爪净的,什么都没有了。眼瞅着我爸爸要过生日了,咱们怎么去啊?”
三姑爷也挠着头,琢磨来琢磨去。他是个聪明人,不过他的聪明叫鬼聪明,贼性大,一般人想不出他这主意来。他想了又想,就说:
“媳妇儿,拜寿是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还得让你爸你妈满意,还得把你大姐、二姐她们压过去。”
三姑娘啐他一脸:“呸!大话都让你说了。你这就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咱家如今这个样子,怎么去?你先别说别的,就瞧瞧你周身上下这身衣裳吧!”
什么衣裳啊?之前他们家里趁的那些皮货、大衣,眼下已经全部当卖一空了。现在数九隆冬,三姑爷就穿着一件单身的蓝布大褂,脑袋上戴着一顶小帽。但是他这件大褂有个特点,什么特点呢?大褂好几年没洗过了,上面都是油,脏得冒光,油光锃亮。三姑爷一年到头不管是吃饭也好,干吗也好,都穿着这件大褂,弄得褂子上都是油。他这身衣服现在穿出去,外边下大雨都打不透。
三姑爷整了整衣角:“我这身衣裳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这么冷的天,你身上连件棉衣裳都没有!”
“哎!媳妇儿,值钱就值钱在这儿了,就这身衣裳。你放心,到你爸爸那儿去,咱俩指它露脸、发财。”
“你胡说!”
“行了,你甭管,你听我的就行了。”
媳妇儿不听也没辙呀。眼瞅着老头儿的生日到了,腊月二十三,准备带着三姑爷回娘家。
三姑爷有俩不错的哥们儿,他先出去管哥们儿借了点钱,买了点礼。老头儿过生日,不能空手过去。
他买完礼拿回来了:“媳妇儿,你先走,我还给你雇了一辆大马车。你坐着马车上家去,你跟人说我随后就到。”
“你可得来呀,你别回头把我诓了你不……”
“你放心,必须得去!你等着我吧,头走。”
三姑娘就拿着东西上车走了。
三姑爷跟家等着,掐算着时间点儿。一看天儿,觉得差不多了。这才系好了大褂的扣儿,戴上他那顶小帽翅儿,打屋出来关好门,撒腿就跑啊。怎么撒腿就跑?冷啊!他穿的是单裤单褂。这身衣裳在春秋穿还凑合,现在可是数九隆冬啊!街上得有零下二十来度。他紧着跑,身上就不冷了。快到老丈人家了,他就赶紧刹住脚步,缓了半天,闭住了气。头两天下了场雪,他一看地上还有些积雪,于是弯腰抓了两团子雪,在手心里边紧攥着,攥成了俩冰球。他把帽子摘下来,把冰球搁到帽子里,再往脑袋上一扣,迈步奔老丈人家去。
一进门,酸老爷在上位坐着,旁边坐着大女婿、二女婿。他一进门,人家爷儿仨都没站起来。按说女婿是门前贵客。但在座的都没人理他这茬儿,太穷了!他倒是从一进来就笑吟吟的。老头儿屋里边暖和,点着大炉子,三姑爷就站在炉子旁边儿。老头儿都没抬头,端着茶杯喝水:
“你还知道来呀?”
“我得来呀!岳父大人,您的寿诞之期,我得来,我不来岂不是不孝吗?”
“唉!万贯家业都让你给造没了!你上这儿来,你以为我爱看你哪?”
旁边大女婿、二女婿给酸老爷敬茶:“岳父,喝茶,喝茶喝茶。”
这三人都瞧不起他,他呢,也不往心里去。
“哎呀!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听。您是我的岳父老泰山,我也不能顶嘴。您教训得对,教训得对。”
酸老爷一撩眼皮儿,瞧见了他这身大褂:“你就穿这个出来呀?不怕冻死吗?”
三姑爷乐了:“跟您这么说,也就是我,要是换别人不敢这么穿。当然了,也就是我有这件宝贝衣服——哎呀!太热了!”
他一边喊热,一边解开了大褂扣子。
他刚才不是在门口攥了俩冰团搁在帽子里边了吗?他一进门就站在炉子边上,这冰球就被热化了,化开的水顺着他的脸颊就下来了。他跟老头儿面前连呼哧带喘:“哎呀!热死我了!热死我了!太热了!太热,太热!”
老头儿当场愣住了,问他:“你怎么还,还出汗哪?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三姑爷甩着胳膊往脸上扇风,笑道:“岳父,想当年我们家也是大户人家,万贯家财,要什么有什么。这不后来都让我给当卖一空了吗?但是,我爸爸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了,说我无论怎么糟践家产,唯独这件衣服不能卖。这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这个东西有个名字,它叫火龙单。”
老头儿一听,立马留意起来:“叫什么?”
“火龙单,天气越冷,穿着它就越暖和。您瞧我这一身汗。我浑身上下就这么一件单衣,从出门到现在我都热得不行了!”三姑爷大喘着气,抬手胡乱擦擦满头的水珠,连连喊热,“哎呀!好热!好热!哎呀嗬!可了不得了,这不得热死吗?我这个岁数穿它不合适,年轻啊,烧得慌!您这个岁数的要是穿上它,那就太棒了,正合适!”
老头儿站起来,啧啧称赞:“这是个好东西呀!你还留了这么个好东西?”
三姑爷苦笑一声:“咳,我也是个不孝之子啊!我爸爸当初那么拦着我,家里能卖的、能当的、能押的,还是都让我倒腾出手了。现如今我手里就剩这么一件火龙单,要是没这件火龙单,这个天儿我也不敢出来看您来呀。”
“这是件好宝贝!”老头儿两眼发光,“这个……你刚才说得对,你这个岁数穿着它确实不合适,得我这个年纪,上年纪了身子骨虚,我穿这个还行。你这个什么火龙,卖不卖呀?”
三姑爷心中窃笑,行了,打这儿开始就有好戏看了。
“岳父,这个不能卖。万贯家财都让我败光了,我就剩这么一件,我心里有它。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这个不能卖!”
老头儿笑笑:“其实啊,你看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挺高兴。孩子,我也不买它了。你把它匀给我吧?或者说你把它存在我这儿,好不好?我怕你哪天一犯浑,再把它给输了。”
“哎呀!老岳父啊,我哪能输了它?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那些房产地业,有的是押在当铺里,有的是押在私人手里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剩这么一个念想了。”
“那咱换个说法,你那房产地业、买卖,不是都押出去了吗?我给你都赎回来,行不行?万贯家财我给你赎回来,你把这件火龙单匀给我。或者说你存在我这儿,行不行?”
“岳父,要是这么个说法也行。不过我可不是说要把它卖给您,您帮我把那些房产地业赎回来,我跟您闺女好好过日子。这件火龙单就存在您这儿,三年五年等我日子缓上来了,我就把这些钱还给您。”
老头儿心说:“你拉倒吧!三年五年,就你这花钱的劲头儿,你赎不回去。这宝贝兹要到我手里边,就永远是我的了。”
想到这儿,老头儿满口答应:“行行行,那就这么定了,好吧?”
大姑爷在旁边扽老头儿:“岳父,岳父?”
老头儿回头:“啊?”
“您来,您来,您来。”
大姑爷、二姑爷把老头儿叫到边上,三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耳语起来。
“什么事儿啊,姑爷?”
大姑爷瞥了一眼里屋的三姑爷,小声劝道:“您别上他这个当。他胡言乱语的,您还真听进去了?还火龙单?还这个天儿穿着出来不冷?”
老头儿不死心,反问:“你们不都看见了吗?顺着脖子,顺着脑门哗哗地流汗呢,对不对呀?这,这是真的呀!”
“是,我们是看见他流汗了,但是这个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儿,心里没谱。”大姑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心生毒计,“我给您出个主意,咱们哪,试验试验他。”
“怎么叫试验试验他呀?”
“我看咱后院有三间房闲着呢。”
“哪个?”
“后院。”
“哦哦,那三间房啊,那三间房是原来咱们磨米、磨面的。现在咱们也不在那屋干活了,那三间房空着也没人住。怎么着?”
“他不是说穿上这火龙单不冷吗?今天晚上就让他在那屋待着,待到天亮。那么冷的天,对不对?他如果真到天亮没事儿,罢了,这火龙单确实是个宝贝。老爷子,您就要他这个。如果到天亮他冻死了,那就是他活该!好不好?”
“好好好!大门婿啊,还是你聪明!”老头儿一拍掌,笑盈盈地转身,“这个,他三姐夫啊。”
“岳父。”
“你大姐夫说了——他这个主意也真损!后院有三间闲房。你呢,穿上这个火龙单,在那屋待一晚上。到明天清晨,如果没事儿的话,咱们就成交。我给你赎房产地业,你把这个衣服给我。如果说你冻死在那儿了,那可是你自己的事儿,行不行啊?”
三姑爷心说:“大姐夫,你缺德缺大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但到这会儿了,嘴得硬,他抬腿就要往后院走:“好啊,咱们走啊,我现在就去。”
“别别别!别介,别现在就去呀。该吃饭了,今天我过生日。咱们喝几杯,高高兴兴的,完事儿再说。”
“好嘞,好嘞,好嘞。”
说话的工夫间,天也就黑了。老头儿命人摆上酒菜,家奴、丫鬟在桌前伺候着,一家子举起筷子吃吃喝喝。三姑爷这通吃啊!他心说:“我得吃足绷点儿啊,不吃足绷点儿就坏了。”
众人吃饱了喝足了,老头儿吩咐家奴:
“来呀,带路!”
老头儿亲自掌灯相送,几个人打前面出来奔后院。后院几间闲房荒凉得不成样子,没有人住,也没有笼火,这一推开门哪,屋里边冷气森森,跟平地院子里大差不差,没有什么区别。
三姑爷走进去,放眼看了看四周,点点头:“很好,很好很好。哎呀!这个屋很暖和,很暖和。岳父,几位姐夫,我不留你们了,你们也早歇着。”
“哎,好好好,咱们明儿见。”
把门一关,打外边上了锁,老头儿就带着人走了,回前院喝酒、打牌、斗十胡,后院这闲房里边就剩下三姑爷一个人了。
那他到底冷不冷呀?太冷了!尤其到后半夜里,他心说:“完了,我非得死在这屋不可!”正这么想着,他拿眼一撒摸[ 撒摸:方言,用目光四处搜寻。
],乐了!只见墙角儿处立着一个石头的磨盘,早先这个屋是老头儿家里推磨的地方,后来推磨的活计歇了,老头儿命人把别的东西都撤了,就剩这么一个磨盘跟墙角那儿待着呢。
“来吧,吃饱了喝足了,我锻炼锻炼吧。”三姑爷走过去,摩拳擦掌,把这磨盘扶起来。这磨盘足有二百多斤,又大又沉,费了牛劲把它立起来了,得有半人多高,跟个大车轱辘似的。他在屋里扶着磨盘开始推,打屋这边推到屋那边,打那边又推回来。他累吗?累呀!能不累吗?累了就蹲那儿歇会儿,歇会儿身上一冷,起来赶紧继续推。
简断截说,三姑爷这一晚上一通忙活,赶等快天亮了,听见院里边有人走动了,把磨盘放倒,往地上一坐,摘下帽子来跟这儿扇:
“哎呀!热死了,活活热死,活活热死!”
门一开,老头儿带着几个人,连三姑爷的俩姐夫都站在门口。老头儿往里一瞧:
“嚯!还热呢?”
“岳父,太热了!我就说我这个岁数,不能穿这个玩意儿!这么穿,我哪儿受得了啊!”
老头儿赶紧使唤身边的小厮:“快快快,快过去,给你三姐夫扶起来,快点快点。他三姐夫,赶紧出来凉快凉快吧!”
小厮进去就把三姑爷搀出来了。来到前厅,丫鬟们早给他们准备好了早点,沏上热茶,伺候着这帮人吃着喝着。
饭桌上,老头儿盯着三姑爷身上那件脏大褂,竖起大拇哥儿,那叫一个赞不绝口:“棒!太棒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宝贝!”
三姑娘在旁边一瞧,心说:“完了,我爸爸倒霉催的,上他的当了。”
俩姐夫也说不出别的了,因为眼瞅着这三妹夫一宿没冻死,早晨还看见一脑门的热汗。
“真棒!给钱!”老头儿就这点好,怎么说就怎么来,“都哪家当铺,都哪个私人,都谁拿咱们东西了,我去给你赎去。”
半天的工夫,房产地业全都赎回来了。
三姑娘心里高兴:“嗬!真棒,我爸爸这回可是放了血了!”
老头儿跟外人谈妥之后,翁婿之间还得钱货两清啊。三姑爷就把这火龙单脱下来了,往前一递:“老岳父,您收好。”
“这太棒了,太棒了!太好了,快给我!”老头儿接过来,都不敢大喘气,小心翼翼地叠好了。他有一溜柜子是专来装他的宝贝的,这会儿亲自爬着梯子,爬到最上面的柜子前,掀开了盖,把这火龙单往里边一放,落盖上锁。老头儿把钥匙揣在身上,打这儿起谁也不能摸这把钥匙,动这个箱子。
吃过午饭,小厮往外把小姐姑爷一送,三姑娘两口子往外走。出来之后,三姑爷凑上去:
“哎!媳妇儿,怎么样?”
三姑娘眼泪都下来了:“唉!我心里边啊,又高兴又难受。”
“怎么呢?”
“高兴的是,万贯家财回来了;难受的是,我爸爸得死在你手上。”
“那你说怎么办呢,是不是?昨天晚上他们让我在那屋待着,他们也没考虑我的死活呀,他冻死不也是活该吗?”
“那倒也是,得了,回家吧。”两口子回家了。
回过头来,再说老头。打这儿起,老头儿没有别的愿望,就盼着天儿冷。
老头儿伸着脖子站在门口,半截身子探出屋檐,望了望天色:“今天这天儿不行,这天儿不能穿火龙单。我三门婿跟我说了,得等到大冷天儿,得特别特别冷,我才能穿火龙单。要不然我会烧得慌,烧得慌难受。等着吧,等着吧。”
过十多天,某天突然天降大雪,外面零下四十来度,半空中飘着雪花,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的,刀子似的在地上乱刮。
眼见这番可人的光景,老头儿大喜过望:“就是今天,就是今天!哎呀,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我可等着这么一个好天气了。来人,做饭!吃完中午饭,我下午穿上火龙单,出去逛一逛。”
吃完了中午饭,老头儿打上边开了箱子,把火龙单请下来:
“噢哟!我的火龙单哪,哎呀,这是有用武之处了,换衣裳!哎呀!我三姑爷跟我说了,里边不能穿得太厚,穿太厚对身体不好。那我就穿个单衣单裤吧。”
老头儿岁数也不小,六七十岁,里边就穿个单衣单裤,外边套上这件蓝大褂,也就是这火龙单,戴上一顶小帽。老头儿穿戴好了,跑到老太太跟前说:
“让他们把驴给我准备好,我今天准备下乡要账去,也别让人跟着我了。”
老太太说:“得叫两人跟着你呀,你一个人行不行?”
老头儿一摆手:“就得我一个人去,因为我有火龙单,我不怕冷。你叫两人跟着我,他们俩没有火龙单哪,他们出去会冻着的,我就一个人去吧。”
驴子被家丁从棚里牵了出来,耷拉着耳朵,看上去蔫头巴脑的,它不乐意呀,天儿冷啊!
驴子心说:“这老头儿疯了?”
吃饱了喝足了,打屋出来,老头儿翻身上驴,往外就走。老太太把这一人一驴送到门口:
“你可早点儿回来呀!”
“回去,回去!外边冷,快回去!我呀,要账去,我到乡下去一趟。完事儿到点了,天黑了,你们该吃饭吃饭,别等我。我要是回来早,咱们一块儿吃饭;要是回来晚了,你们就吃你们的,甭管我,走了。”
他骑着驴,呱嘚呱嘚呱嘚,就走了。
老头儿中午又喝酒又吃得饱饱的,刚一出门,还真不觉得凉。他心里还挺高兴:
“嗬!这天儿,这雪下得,得亏有火龙单了。要没这火龙单哪,这一般人可受不了!”
老头儿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个来钟头,渐渐地受不了了,浑身发冷,打着摆子,一边骑着驴往前走,一边还嘴硬:
“哎呀!这个天儿可是够瞧的了。你说没有火龙单的那些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呀?我得亏有这么一件。自打穿上火龙单之后啊,这是确实,是暖和多了,要不然受不了。”
老头儿嘴都冻木了,舌头都哆嗦了,一甩鞭子,还要赶着驴往前跑:
“哎哟!走,走,快走!”
驴子也冷啊,都跑不动了。又跑了半个来钟头,老头儿实在是不行了,心说:
“这会儿怎么那么冷了!”
为什么老头儿这会儿知道冷了呢?冻透了呀!刚出来那会儿趁着酒性,屋里也暖和,感觉不出来凉意。到这会儿可不成了,走到了开洼野地了,前后心口都灌了冷风,老头儿冻得瑟瑟发抖。
“哎哟!不行,这会儿可能是风大。风太大了,我找个地儿先背背风吧。”
他这一回头,瞧见一个背风的好地方。只见三步之外,有一棵大树,这棵大树又粗又壮,几个大小伙子都搂不过来。前些日子,附近打雷下雨,有一道雷恰巧落在这棵树上,把这树烧了,所以树心里面有个洞,树洞不大也不小,刚好够藏一个人。他走近一看,树心里边都被雷火劈糊了,里面黢黑。
老头儿颤颤巍巍地下驴,把驴子拴到树边上,自个儿就蹲在树洞里边,缩成一团,上下牙齿打着架:
“哎呀!太,太太太冷了!得亏有火龙单哪!哎呀,要是没这火龙单,我今儿不就得冻坏了吗?哎哟!哎哟!冷啊!”
天色越来越晚,老头儿就冻死在这树洞里边了。
家里还等着他回来,下午他走的时候,一家人都觉着没什么。天黑了,老头儿没回来,老太太说:
“没回来就没回来吧,走的时候也说了,咱们先吃饭别等他,咱们吃吧。”
家里人就围着桌子开吃了。
吃完了饭,眼看着窗外的天儿越来越黑,老太太一阵心慌:
“老头子这是上哪儿去了?来人,快出去找你们老爷去!”
老太太撒出人去,这儿找那儿找,找来找去,最后找到树洞这儿了。家丁拿灯笼一挑——坏了!老爷子死在这儿了!
老头儿死在里头,驴子死在外头。怎么驴子也死了?驴子被拴在树上了,也走不了,驴子也冷啊,连蹦带跳的,到后来动不了了,连人带驴都死这儿了。
家丁们回家一说,老太太哇地哭了:
“我得去看看去!”
老太太穿好了衣裳,大伙护送着来到这儿。到这儿一瞧,可不正是她家老头子吗?老太太一腿软,跪倒在树洞前,再往旁边一瞥,树心都糊了。老太太哇哇地大哭:
“哎哟!你个缺德的老鬼呀!你怎么会死在这儿呢?数九隆冬大冷的天,你一心要穿火龙单。连人带驴都烧死——”一指这棵树,“把大树还烧去多半边!”
老太太还以为,老头儿、驴子跟这棵树都是被火龙单烧死的,坐在地上哭得泪人一般。大伙儿在旁边就劝着拦着,老太太被扶起来,抹了抹眼角:
“得了,得了,弄家去吧。”
众人就连人带驴,把老头儿弄回家了。
过了几天,老头儿的丧事都忙完了,老太太说:
“这不行,我想起来了,这个事儿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了我们老头儿呢?”
大姑爷说了:“岳母啊,谁都不怨,就怨您这三姑爷。咱甭管他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反正老头儿的死跟他有关系。您听我的,咱们奔衙门口打官司去,要不然您不能解这心头之恨!”
“对,我得告状,我得找他去,这事儿不像话!”
老太太真准备打官司了,直奔红果县。一家老小,除了三姑爷两口子,都来到了红果县的衙门口。大姑爷拿起鼓槌来一通乱敲。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隆咚哩咚咚!”
县太爷在屋里一听,外面来耍猴的了?怎么敲鼓敲成这样呢?这人有多大的冤枉哪!
红果县的县太爷姓钱,叫钱如命,刚上任不久。前段时间,上一任县太爷刚被调走的时候,整个衙门口人心惶惶,大家都害怕。为什么害怕呢?他们不知道下一任县太爷带多少人来呀。
清朝的时候,政治上比较昏暗,经常有些当官的,一上任就带着自己的一堂人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潮海水一潮鱼呀。一般来说,新官一上任,整个衙门口的要员,都得换成自己人。比如师爷、刑房、书吏、班头儿等等,人家一带就带一整套领导班子。因为人家可能家里亲戚朋友多呀,大家都是拿这个当生意来做的。红果县衙门口的这帮人整天就提心吊胆地等着,也不知道新老爷带哪些人来呀。要是真带人来之后,大家全都得丢饭碗,这些人都揪心。
钱老爷来了之后,大伙儿心里踏实了。挺好挺好挺好,他没带什么人来。第一,钱老爷光棍一条,没媳妇儿,没媳妇儿就挺好的了。有媳妇儿的话,他太太的娘家那边不得人多吗?光几个小舅子就得把衙门口的差人都挤走。钱老爷不错,光棍一条。第二,他也没带什么朋友亲戚过来,就带了个师爷,两人结着伴就跑到这边上任来了。
嗬!这下三班六房都踏实了:
“这回算行了,咱们这活儿算是保住了。”
但是唯独刑房的书吏还在揪着心,因为他这个活儿是个美差,油水大!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的位置。别看老爷今天没弄他,明天老爷要是在当地交了一个朋友,觉得人家更贴心,保不齐就把他换下去了,他这差事就没了。想来想去呀,他觉得自己得想方设法地讨好一下老爷,让老爷别把他拿下去。
怎么讨好呢?因为老爷刚上任,他也不知人家喜欢什么。有点儿拿不准。拿不准,就送银子。银子是万全的法宝。他就拿出一百两银子来,跑进一家首饰楼,说要打一个银子的娃娃。他特意叮嘱明天就要,有急用。首饰楼的人赶紧给他弄,转天就送过去了。银娃娃拿到了手,他用红布包好,赶到衙门口。
站在大堂里,一望两望没有人,他踮着脚尖,溜进了老爷的书房里,把银娃娃搁到书房桌上,盖好了红布,再轻手轻脚地出来。在大堂里又待了会儿,他就碰见钱老爷了,撩起衣角行了个跪拜礼:
“小的给老爷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我也是初来乍到,以后还要你们多关照。”
“不敢,不敢,老爷,我跟您说点事儿。”
“什么事情啊?”
“家兄来看望您了。”
“谁?”
“家兄来看望您了。”
钱老爷奇怪道:“我与令兄并无来往啊。”
“老爷,可他说他跟您交情甚厚。”
“欸,真是会说笑,我都不认识他,怎么还交情甚厚呢?”
“是,家兄在书房候着您呢,您一看就知道。”
“好好好。”钱老爷转身往后边走,进书房一瞧,只见桌子上不知摆着一个什么物件,盖着块红布,伸手揭开了。哟!是个银子做的娃娃!钱老爷拿手一掂,分量不轻,知道得有百十两,瞬间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这个很可心,很可心!”
钱老爷心里乐开了花,把这只银娃娃抱起来,请到了后堂。他出来之后,刑房书吏还在等着:
“老爷,您可见过家兄了?”
“见过了!很可心,很可心!好好当差,好好当差!”
“大人栽培!大人栽培!”
打这儿起,这个刑房书吏心里就踏实了:
“哎,这就行了,老爷拿了我的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吃了我的嘴软,拿了我的手短,这下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钱老爷运气不错,上任第二天就来买卖了。有对父子,爷儿俩因为财产的事打起官司来了。最后怎么办呢?老爷子花钱运动,就找到了这位刑房书吏头上。当间有多少钱呢?有一百两银子的好处,说是给县太爷的。刑房书吏一瞧好处费一百两,立刻想着:“这我先做一半呗,最起码家兄的钱回来一半了。”他私自昧下五十两,把剩下那五十两递交给了钱老爷。但老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裤子呀,官场上人多嘴杂的,一来二去,钱老爷就知道这个事了。老爷把他叫过来一问:
“父子俩争财产那桩案子,中间有好处吧?”
“是,大人。不是已经给您送去了吗?”
“送来多少啊?”
“五十。”
“混账!人家明明花了一百,怎么就五十了呢?”
“哎哟!大人,您看,它是这么回事儿,它是……”书吏脑子快呀,一眨眼的工夫,就圆回来了,“他是分两回送来的,第二回的五十刚送过来。”
钱老爷鼓着眼骂道:“你少来这套,少来这套!你瞒别人还则罢了,你瞒我,知道老爷我叫什么吗?老爷我姓钱,叫钱如命。视钱财如粪土,知道吗?粪土懂吗?粪土就是大粪跟土!那就是我的命!来呀,打他!”
差人听令,上去把书吏摁地上,作势要打。
书吏求饶:“大人哪!您别打,您别打!”
“别打?不能饶了你!岂有此理,给我打,重打五十!”
“不是,大人,为什么重打五十啊?”
“一两银子一板,打打打!”
“哎哟!大人哪,请看在家兄的薄面,饶我这一回吧!”
书吏的意思就是:“你要是打我,你想想我送给你的那一百两银子,看在那个银娃娃的份上,饶了我。”
话音刚落,钱老爷眉毛都立起来了:“哼!别打五十了,打他一百!”
“哎呀!大老爷,怎么看在家兄的面儿上打得反倒多了?”
“废话!你那个哥哥简直就不会交朋友!怎么来了一回就没再露面了?打打打!”
“哎哟!大人,您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改了!”
衙门口正乱的工夫,火龙单这个案子就来了。一听有人来打官司,钱老爷扶扶帽子:
“得了,咱们自己这烂摊子先收了吧,让他进来。”
大姑爷、二姑爷扶着老太太打外边进来了。老太太进门就哭:“老爷呀!我的老头子,死得太惨了!”
钱老爷一拍桌子:“混账!胡说的什么呀,老爷是你老头子?我跟你是两口子吗?”
老太太吓得一哆嗦,又跪又拜,哭着喊着求着:“哎哟!大老爷,大老爷,青天的大老爷!您给我做主啊!”
“来,说说怎么回事儿吧?”
“是,那什么,跟大老爷您回。我也不告别人,我就告我的女婿。”
“女婿怎么了?”
“他拿了一个火龙单来,让我们老头子穿上,老头子穿上之后啊,他就死了,我冤枉啊!”
“哦,谁是你的女婿呀?”
老太太左右一指:“这俩都是。”
“来,摁那儿,打!”
“不不,这俩别打!这俩不是,这俩是送我来的,家里还有一个呢。”
“哦,你几个女婿?”
“我三个女婿。”
“哦,还有一个在哪儿?”
“还有一个在家里。”
“谁是你要告的那个?”
“家里那个。”
“哦,那行了,出传票,叫他来。你们先下去听信儿吧。”
打堂上下来,差人拿着飞签火票去找这三姑爷。
三姑爷被差人拿铁链子一套,三闺女哭得都不行了:“你个缺德的!你看惹祸了吧?一个是我爸爸死了,一个是你现如今摊上官司了,咱这日子还过不过呀?”
三姑爷说:“没事儿,你踏踏实实的,这事儿有我呢。我去见见大老爷,万事好商量。”
下午,差人领着他就回到了衙门口。
红果县钱老爷转屏风入座,往堂上一坐:
“来呀,带人犯。”
“是。”差人下去提人。
工夫不大,三姑爷上来了,拜了拜:“参见大老爷!”
“起来,火龙单是怎么回事啊?”
“跟大人您回,火龙单是我家传家之宝。”
“有什么好处?”
“穿上它之后可抗严寒。数九隆冬,无论多冷的天气,穿上它不冷。”
钱老爷一听,甚是诧异:“还有这个宝贝?”
“是,这是我家传家宝贝。”
“东西呢?”
“东西在我岳母那儿。”
钱老爷冲身边的差人使了个眼色:“好,把他们连人带火龙单一块儿带上来。”
工夫不大,老太太打外面进来了,手上捧着这件火龙单。
钱老爷瞥了一眼:“给我拿上来。”
差人拿上来往桌上一放,大人瞧了瞧,心说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脏乎乎的,油光锃亮的。
“你们说说吧,怎么回事儿,说说吧?”
老太太说:“我老头子就穿着这个,就死在一个树窟窿里了。这都是我这三姑爷,这坏小子干的!大人,您做主!”
“哦。”钱老爷点点头,转向三姑爷,“你有什么说的吗?”
“跟大人您回,这是我们家传家之宝。无论多冷的天气穿上它没事儿,而且越穿越热。老头儿那是穿糊涂了,他不应该往树窟窿里边钻。因为您要知道,这个东西沾草木它能引发火灾。不信您看那树窟窿都烧糊了,所以说这不怨我。”
钱大人听罢,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一指老太太,问道:“那老婆子,你老头儿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反正是连树都烧糊了,估计他说的这是真的。但是有一茬儿,要是他不把这东西拿出来,我老头儿怎么会死?烧死也是他的事儿啊。大人,您给我们做主!”
“哦,行。现在这个有这么一个问题,你们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大人,我们不是两口子。”
“我管你们是不是,一句俗话嘛。你们各有各的理,咱们这样,咱们这个问题都在火龙单上了。因为不知道火龙单到底是不是这么大的功效,老爷我准备自己试一试。试完之后,如果火龙单是真的,咱们是一个说法。如果火龙单是假的,咱们是另有说法,好不好?行了,天儿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你们等老爷的消息吧。火龙单留下,退堂。”
把人都轰走之后,钱老爷在后堂把火龙单摆在桌子上,仔细地端详,面带喜色,心里暗暗琢磨:“哎呀!要真是个宝贝这可了不得了!咱先别说我留着它不留着它,如果真是个宝贝,我得把它送到京城,献给皇上。皇上一瞧我给这么一个宝贝,那不得连升我三级啊。到那会儿升官、发财、换顶子,祖上荫功不浅哪!现在就是不知道,这个玩意儿到底是不是真灵啊。你要说它灵吧,它就是一个普通的蓝布大褂。你说它不一样吧,这上面一层油光啊——”
钱老爷扽起一角来,搁在鼻子下面一闻:“倒是很奇怪,这件衣服不光有油,它还有味儿。要是细琢磨这个味儿,很像炖肉的味道。什么衣服会有炖肉的味道呢?难道说其中有什么玄机不成?好奇怪。”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就是三姑爷不爱干净,吃完炖肉之后往衣服上胡乱一抹,弄得褂子油光锃亮的,也入了味了。
“有点儿意思。”钱老爷点点头,冲屋外喊道,“来人哪!”
说声来人,刑房书吏打外边进来了,低眉顺眼道:“伺候老爷。”
钱老爷瞪着他,面色一沉:“混账!”
书吏脸上赔着笑:“是是是,大人,您吓我一跳!”
“那个事情完不了,知道吗?”
“是是是,大人,您看在家兄的薄面上。”
“你心里要放明白一些,你哥哥得常来常往,我跟他交情甚厚。”
“是,大人,我回去就跟我哥说,我让他常来看您来,常来看您来。”
书吏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苦哈哈地应承下来,心里边直骂街:“常来看你?那一个娃娃就一百两银子呀。好家伙!常来常往这玩意儿谁受得了?”
钱老爷白了他一眼:“那个,你帮我安排一下。”
“大人您说,什么事儿?”
“稍微晚一点儿吧,等天黑了吧。天黑之后吩咐顺轿[ 顺轿:指调整坐轿的方向,准备出发。
],咱们带上这火龙单,我打算出去试验一下。”
“哦,您要去哪儿呢?”
“这不跟你商量嘛,是吧?我想晚上穿上这身火龙单,咱们找个地方看一看,看看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管用。”
“嚯!大人,您找个人替您?”
“不行!别人替我,我可不放心,万一要是说谎骗我怎么办?因为这个火龙单我有大用处。你准备一下吧,让他们顺轿。晚饭后,咱们再商量商量去哪儿。”
“好好好。”
一会儿的工夫,天黑了,衙门口开火做饭,煎炒烹炸,焖熘熬炖,足足上了八个菜,又烫了壶酒,钱老爷连吃带喝,吃饱喝足了:
“来人哪,更衣。”
刑房书吏又来了:“伺候大人。”
大人真实在!欻(chuā)欻往下脱衣服,到最后脱得就剩一条大裤衩,光着膀子露着腿。
“你看我脱成这样可以吗?”
书吏看得目瞪口呆,迟疑道:“大人,您脱成这样这样,冷吧?”
“我还得穿火龙单呢。”
“行,您要这么穿就这么穿吧。”书吏伺候着给他穿上了。
钱老爷上半身空着,下半身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外边套上了这件单片的蓝布大褂,穿好之后,他立马夸上了:
“还真是个宝贝呀!你看,我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冷。”
“大人,您这是在屋里边,吃饱了喝足了又喝酒,当然感觉不到凉意。”
钱老爷一拍脑门,点点头:“对对对!顺轿!”
书吏问:“顺轿咱们去哪儿?”
“先上街。”
“好好好。”
两人打衙门口出来,书吏伺候老爷上轿,撂下轿帘:
“起轿。”
轿夫、差人、刑房书吏,以及轿子里边穿着火龙单的大老爷,一行几人大摇大摆地上街了。
他们不知道去哪儿,绕着衙门转了一大圈。这顶轿子上裹着层大呢子,又厚又重,钱老爷坐在里边暖暖和和的,一丁点儿都不冷。
“老爷,您看行吗?”
老爷想了想:“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跟街上转悠不管用,围着衙门口转圈,感觉不出来凉热来。咱们哪,奔河边吧,河边还行。”
“好,奔河边。”轿子外面几个人得了令,直奔河边。
拐弯抹角,这伙人一会儿工夫就出城了。来到了河边儿,放眼望去,好一番冰天雪地,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河面上成片地结着冰,三三两两,斜立着几根芦苇的枯枝。
差人们被四周寒气逼得直哆嗦,歪着嘴向轿子里汇报一声:
“大老爷,到河边了,好家伙!”
“好好好,我来,我来我来!”一打轿帘,钱老爷出来了,“嚯!好家伙,哎呀!还真是得亏穿着火龙单哪。”
差人们直叫苦:“大老爷,我们冷。”
“是,你们是肯定冷。不要紧的,你们先找个地儿背背风去吧,好不好?老爷我跟这儿试验试验,完事儿之后,你们再过来接我。”
“哦哦哦!老爷,您一个人行吗?”
“给我一盏灯,你们也别跑太远。多留意着我这边,要是看到灯灭了,你们就过来接我。”
“哎哎哎。”书吏把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
钱老爷挑着灯走了。
剩下的这些人跟鸭群似的,呼啦呼啦呼啦往边上跑,跑过去一瞧,边上也是光秃秃一片,什么都没有,不好背风。
于是一群人商量了一阵:
“得了,咱们奔城门那儿吧。”
呼啦呼啦,大伙儿就都奔着城门拥过去了。
人全走了,河边就留下钱老爷一个人。钱老爷挑着灯,一边在雪地里走,一边低着头瞎琢磨:“咱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行不行。”
这会儿,钱老爷已经有点儿觉着凉了,可人一旦想入非非,天塌了也顾不过来。钱老爷也是想升官想得有点魔怔了,两眼发直地盯着雪地,埋头往前走:
“我倒也不怕凉,只要这东西是真的就行。我就等着进贡的时候皇上爱看我了。”
钱老爷想得正入迷,忽然从背后灌进来一阵冷风。
“哎呀!”他打了个寒战,抬头望见了河上黑压压的冰面,“我,我往冰上走走吧。”
钱老爷真要强,挑着灯笼往冰上走。走在冰面上,钱老爷踩一下,脚底就呲溜一下。
不料河面上更是寒风侵肌,冷风打在冰上,寒气全涌起来了,钱老爷穿着一件单褂,人都被冻木了。
钱老爷心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呀,我活动活动吧。”
于是钱老爷在冰上连蹿带蹦地活动开了,这会儿冷得已经说不出整话了,浑身哆嗦,连连哀号:
“哎哟!哎哟!哎哟!”
他连蹿带蹦,脚下的冰可没谱,有的地儿厚,有的地儿就薄。钱老爷一个没留神,一下子踩在薄的地方上,“窟嚓”一下子,脚下陷进去一个大冰窟窿。
“嗵”的一声,钱老爷就掉进冰窟窿里边了。手里的那盏灯笼也跟着甩进去了,一会儿工夫,这人就完了。
那边一大帮人还眼巴巴地在城墙下等着,等了一会儿,刑房书吏说:
“这不成啊!咱们得瞧瞧去,再过一会儿天都要亮了,也不知道老爷用人不用人哪。”
这群人又呼啦呼啦都过来一看,只见附近空无一人。
“伙计们,快找人啊!”
众人挑着灯球火把在各处一照,一会儿的工夫,就发现冰面上有一个窟窿。
“赶紧捞啊!老爷是不是掉下去了?”
拿棍子探了半天,才发现人已经死在窟窿里了。众人把死尸扽上来,往岸边一放,所有人都傻眼了。唯独这刑房的书吏,眼泪唰地下来了,哇就哭了:
“哎哟!知道热你不脱,叫声老爷你听我说。坑我银子一百两,家兄跟着跳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