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枝花开两朵
命中缘死生同衾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言。
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来这么几句定场诗,咱们这一篇的故事又开始了。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开心的工作呀,一个人往这儿一坐,跟真事儿似的,写故事,讲道理,挺好,我也是废物,我也干不了别的,你让我去给人当个会计去,我也不识数,我这个人可能天生不是上大学的材料,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英语,数学,可怵头了,到后来这个出国演出的时候,隐约觉着要是会几句英语挺好,但是呢也没成功过,因为一出去,身边这人呢,好些个都会英语的,也不用我学,后来我就说要是真有这么一个机会,给我扔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跟前儿也没有会说英语的人,我估计我也就成了,但是也没这么一机会啊。其实咱们中国话是最难的,因为我偶尔也学几句外语,学人家几句俗语,我学得还挺快,一学就会。但是我翻来覆去一琢磨,咱们的中国话可不容易,人家外国人也承认,说你们那字,变化也大,各种的组合,一个字多少种说法,多少种解释,学好了不容易。就这样吧,我也这个岁数了,我也不指望成为一个出色的外语教师了,大家多原谅,我能把中国话说好呢,就对得起说书的祖师爷了。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这一篇要讲的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呢?四个字,叫《一钗二凤》。
一钗,您见过古代女人头上戴的钗子吗?有金钗、银钗,玉钗、铁钗之类,反正就是首饰,这就叫一钗。二凤,两个凤凰,其实指的是两个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别着急,咱们得慢慢地说。
故事发生在元朝大德年间,故事的所在地是扬州。扬州是个好地方,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我觉着扬州是个好地方,风景如画,吃得也好,我去过扬州很多次,一般是去演出、做节目,我挺喜欢扬州的。
元朝大德年间,扬州城里有一户人家,这家姓吴,老两口子过日子,跟前儿有俩闺女。
大闺女叫兴娘,二姑娘叫庆娘。老两口子非常疼爱这俩闺女,把她俩视为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人家家里头有钱,站着房,躺着地,家财万贯,是花不尽、吃不绝、享不完的人间富贵,家里日子在当地过得是数一数二。
逐渐地,俩闺女就长大了,姑娘长大之后其实才是最让父母操心的时候。怎么回事儿呢?得给孩子找婆家了。尤其是吴家的大闺女,年纪不小了,已经十五了,得给孩子找个婆家了。那个年头里,女孩到了十五六岁就该嫁人了。
许给谁呢?老两口子就凑在一块儿商量这事儿。
一般的人家,他们不愿意给,因为舍不得让闺女嫁过去吃苦受罪。老两口子合计,先别说让姑娘嫁给什么官宦人家,最次得跟他们吴家的家底儿差不多。这老两口子想来想去想起来了,他们邻居崔家就不错,崔家离得他们家不远,就住在胡同的另一头。两家同在一条街上,吴家住这边,崔家住那边,老两口子觉得崔家挺好。
崔家的祖上就是官宦人家,现如今老崔家是一家三口,老两口子带着一个儿子,这儿子年方十六,名字叫作兴哥。无巧不成书嘛!吴家的姑娘叫兴娘,崔家的儿子叫兴哥。兴哥的爹之前也做过官,两年前由于种种原因,从任上下来了,就回到了老家扬州。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还会重新启用人家,这一家三口还得走。
老崔家的兴哥不错,文质彬彬,知书达理,出来进去街坊四邻没有不夸他的,大伙儿都爱他。吴家要是能跟他们家结亲倒是很好。
吴家老两口子给姑娘物色好了对象,接下来就找媒人帮他们保媒拉纤。那个年头不比现在,现在搞对象很简单,男孩女孩走到街上两人一对眼,瞧上了,就过去加个微信认识认识。或者大姑娘小伙子出去排队买个汽水、奶茶的工夫,三两句话就能聊上。最不济的在网上聊天还能认识呢。两人一聊天,一看照片,小伙子看姑娘挺好看,三聊五聊,一见面才知道这姑娘是个男的,报警吧,那是上当了。
总而言之,现在搞对象提倡的是自由恋爱,但在那个年头不行,那个年头必须通过媒婆。这叫什么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姑娘小伙子要是自个儿找对象,自己去跟人来往,那传出去还了得?当时的社会接受不了,认为中间就得有个媒人。一般来说,媒人都是老太太,对这一片地方很熟悉,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蛤蟆五只眼,谁家是什么样的家世,谁家姑娘,谁家小子,谁跟谁合适不合适,她都知道。
过去的媒人也能挣不少钱,只要说成了,男女双方都得答谢媒人。一般来说,羊腿、猪腿得各送四对,让她足吃足喝,这叫谢腿。为什么要谢腿呢?结亲人家把猪腿、羊腿一送,意思就是:“为了我们家这点儿事,您可辛苦了,跑来跑去,腿都跑细了,赶紧拿着猪腿补一补您的腿吧。”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媒人这个行业,一年到头都在忙,但是一进腊月,媒人们就休息了。咱们有个老规矩嘛——“正不娶,腊不定”,意思就是:“正月里边没有娶媳妇的,腊月里没有定亲的。”所以说一进腊月,媒人这行业就休息了,得到什么时候开工呢?得等到正月十六之后。
有人就说了:“完了,你看一进腊月媒婆就失业了。”不会啊,列位,赶到这会儿她挣得更多,她比那几个月还挣钱呢。这些媒人精明会来事儿,一进腊月就开始忙活了,把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干净利落,买点儿栗子、红枣还有花生,花不了多少钱,再弄点儿红颜色的带子,拿剪子剪成一节一节的。媒人把这些东西揣在身上,出门发财去了。不管认识不认识,推门就进,一瞧这屋里边坐着一个新媳妇儿,这媒人就来劲了,一伸手从身上掏出一把,往炕上一扔,有栗子、红枣、花生,还有那个红带子。
她嘴里还得念叨着:“给你把栗子,给你把枣儿,来年生个大胖小儿。”有栗子有枣,按过去的说法,这叫“早立子”;花生,花搭着生。什么叫“花搭着生”呢?意思就是又有姑娘,又有小子,什么都有,儿女双全。红带子往那一扔,媒人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带子啊带子,我给你带儿子来了!”别人一听就高兴,能让她白来吗?人家就给点赏钱。往近了说,在民国那会儿,即使是一般的家庭,人家都能赏出一块现大洋来,有的人家被哄高兴了能给两块。两块现大洋什么价?一整袋白面钱。她这点儿东西连仨子儿都用不了。
过去的媒人们专爱串大杂院,这屋出来,转身推门就能进那屋。比如说进这屋一瞧,好家伙,被单、枕头、窗帘全是红的。甭问,炕上坐着的准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儿,那正好了——“给你把栗子,给你把枣儿,来年生个大胖小儿。”小媳妇儿高兴,现大洋掏出来给媒人。这屋出了,再进那屋:“给你把栗子,给你把枣儿,来年生个大胖小儿。”这家俩嘴巴把这媒人打出去了,因为这家是寡妇。这也是来之前没问明白。
反正结亲就得找媒人呗,吴家老两口子就找了一个媒婆,跟媒婆一说:
“没别的,我们姑娘大了。老话说得好,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您受累,您看着给我们说一下。”
“哎哟,没事啊!瞧上谁家小子了,您说一声吧。”
“实不相瞒,咱们街口老崔家,我们觉得他们家的兴哥,那孩子好。”
媒婆一拍手,挑起大拇哥儿:“嗬!不是我夸您,真有眼力!兴哥那孩子是真好,又聪明又伶俐。那天写字让我瞧见了,你说人家孩子写的那个字,怎么就那么黑呀!”
这媒婆也是废话!墨可不是黑的吗?
“那得嘞,您多费心吧,给我们说说这个事,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媒婆满脸堆笑:“哎哟,可别客气啊,不是为了钱哪!不是钱的事,我给你们两家说成了,我这不也是积德吗?”
这是客气话,能不给钱吗?您就记住了,人跟人之间打交道,他只要一说咱们这可不是钱的事儿,那就是钱的事儿,准是这样。打吴家出来,媒婆就直奔崔家,崔家老两口子也正商量这事儿。
老崔跟老婆说:“你看,之前咱们在外边做官,后来朝里有了变化,咱们就回家来了。在家待了两年多了,儿子眼瞅着也越来越大了,这也是个事儿,因为我有可能会被朝廷重新启用,到时还得去做官,咱们孩子怎么安置呢?他一天比一天大了,这小子以后是接着念书啊,还是干点别的呢?要不要给他先完婚呢?”
老两口子正琢磨着这个事儿,这么会儿工夫,媒婆来了,跟他们一说吴家老两口的想法,崔家挺高兴。
“知道知道,他们家有俩姑娘。”
“是是是,俩闺女,大的叫兴娘,二的叫庆娘。”
“知道知道,哪个要跟我们结亲呢?”
“说是那大闺女。”
“哦哦哦,好,十几了?”
“十五了。”
“好好好,我们家小子十六,两人差一岁,很合适。”
媒婆得了准话,马上回去给老吴家放消息。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要合适就都合适。两家就赶紧见面,安排人给合婚批八字,得看看属相合适不合适。一切都合适了,崔家给出一份聘礼,其中有一只金凤钗,是黄金打造的一个钗子,让女孩戴着。这钗子值钱不值钱先搁在一边,崔家还特意说:“这是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所以这个拿出来,就是表示我们家的一片诚心。”
这个凤钗给过去,就给了兴娘,兴娘很开心,为什么呢?因为她耳朵里早都灌满了崔兴哥的名字。平时没事跟街坊的小姐们儿聊天儿,跟亲戚家谈闲,就有人跟她提过这个兴哥,大伙儿都说以后是个状元的材料,这孩子太棒了,长得也精神,小伙子白白净净的。
事已至此,吴家跟崔家这门亲事就算成了。两家安排好了一切,刚准备定日子,给俩孩子完婚。
结果就这么巧,朝廷来消息了,要让崔兴哥的父亲上任做官去。上哪儿呢?云南。现在一提到云南,大伙儿都说这地儿可不错,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但是有一点,列位,这故事发生在元朝,道儿可不近。打扬州去云南,好家伙,山高水远。但这是朝廷的命令,不去不行,走之前两家大人见了个面。
崔家就跟吴家说:“要不您家再等一年吧。现在我们要去云南,得赶紧去上任,因为上任是有期限的,不能耽误,得赶紧走。我们到那儿之后给您来信,咱们再商量这个事。到时候看看是让小子回来呀,还是接姑娘过去,我们到云南也看看,待得长久不长久。咱们随时联系,这个没办法,朝廷有王法,公事耽误不得呀。”
两家在一起吃了顿饭,崔家全家就奔云南当官去了,扬州城里就剩下了吴家。
别人没往心里去,可兴娘心里头别扭。怎么个别扭法儿呢?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我已经许配人家了,我就是人家崔家的儿媳妇了,我的丈夫就是崔兴哥,现在他们一家人走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他回来。”列位,等人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而且在那个年头儿里,一来,交通不便,哪像现在似的,她要是想去探个班,坐飞机一下子就到云南了。在那个年头儿里,她就只能坐在屋子里干等;二来,她也没有办法联系崔兴哥,不像现在无论上哪儿去,即使崔兴哥跑到南极冰窟窿里边了,他俩也能视频一下,她还能看到崔兴哥在哪个冰窟窿里边。那个年头儿里只能是老虎吃鹿——死等。兴娘心里边就郁闷,就别扭,等着吧。
一开始,家里人也不往心里去,因为在那个年头儿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老两口子偶尔想起来了,就劝她一句:“行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别往心里去。”
这一晃就是一年,一年下来,兴娘就大变样了。怎么变样了呢?兴娘明显变憔悴了,咱们现在知道这叫相思病,日复一日地苦等着,日子瞧不见头儿啊,谁也不知道崔家什么时候回来。要是之前没定婚,没有这么回事,那无所谓。但是现在不行了,她已经许配给人家了。
兴娘没事就拿起金凤钗擦一擦,看一看,捧在手里越看越难过,感慨两句:“这是我丈夫留给我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戴上它嫁过去。”
兴娘心里这个难受劲儿,但是再难受也得等着。一连等了四年,兴娘十九岁了,精神头儿一年比一年差,到后来,都起不来炕了,就天天在床上歪着。家里人让她下地溜达两圈,她也走不了,一走道儿就头晕眼花,也不怎么吃饭。家里人着急了,这可怎么弄啊?赶紧找大夫给她看病。
大夫一来,说:“她这是心病,心病不好治,心病还需心药治。我们的手艺治不了心病。你要说腿砸折了,上火闹肚子,这都有办法,能对症下药,怎么都能治。她现在不是,我们来不了这个。”
大伙儿都着急,老太太也哭,过来劝她:“闺女,你要是这样的话,实在不行咱们换个人家吧!娘再给你找个人家,好不好?咱们也能嫁过去,以后他们家回来,咱们也能讲理,谁让他们走那么长时间没消息的?是不是?这不是把我闺女坑了吗?”
兴娘摆摆手:“娘啊,您可别说这话,我活是他们家的人,死是他们家的鬼啊。如果今生今世我不能够跟他成亲,那是我的福薄呀!我不能,您也别再说这话,你要是说这话我就更活不了了。”
老太太也不敢多说,妹妹庆娘就天天守在姐姐兴娘旁边,开导她,劝她,哄她开心。但是兴娘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终于坚持不住了,兴娘一闭眼,死了。
家里人哭得都不行了,老头儿、老太太、庆娘趴在床边哭得泣不成声。活活地把人坑死了,十九岁的一大姑娘,人就这么完了!兴娘的死讯传开后,家里的亲戚邻居也都来了,都劝他们:
“别哭了,这白事得办啊,人得发送啊。”
老头儿心疼闺女,挑最好的木料给闺女打了棺材,忙里忙外给闺女搭棚办白事。在尸体入殓的时候,老太太特意把那只金凤钗拿出来,把它放在棺材里边,放在了兴娘的手边上。
“孩子,你把它带走吧,到阴曹地府想着说一声,你是他们家的人。”
老太太把金凤钗放在棺材里,把棺材盖盖上,挑个日子发送了闺女。到坟地里弄一大坟头,大伙儿一烧纸,亲属们一哭,吴家就把兴娘发送走了。
埋完之后半个月,兴哥回了扬州城。你瞧瞧,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巧,无巧不成书嘛。崔兴哥回来了,回来一进门,他的岳父岳母眼泪止不住地流:
“孩子,你还知道回来?你回来晚了!”
兴哥就愣了:“啊?岳父岳母,怎么了?”
“怎么了?孩子,兴娘没了!”
“哎呀!”
说了一声哎呀,小伙子腿一软,咕噔一声就坐到地上了。
怎么回事儿呢?兴哥父母的身体本来就不是特别好,自从他们一家到了云南之后,父母就老得病,一晃四年的光景过去了,父母染疾身亡,兴哥没办法,该料理料理,该发送发送。
完事之后,兴哥就想着要回扬州:“扬州那儿还有我媳妇呢,岳父岳母在那儿,我也有地儿投奔哪。”
就这样,兴哥从云南回到了扬州,结果一进门就听说媳妇也死了,兴哥顿时哭得泪人一般,捶胸顿足,恨天怨地。
他一哭,勾得吴家老两口子也难受:“快起来吧,别难过了。”
老两口子就劝他:“这也是我们家姑娘没福,要不然嫁给你,你们小两口子好好地过日子多好啊!唉,得了,别哭了。孩子,你现在有地方投奔吗?”
兴哥擦擦眼泪:“岳父岳母,我是没处投奔了,我父母双亡,我是投奔您二位来的。”
“好好好,太好了,虽然说我们兴娘没了,你不是我们女婿了。但是,我们老两口子是真的疼爱你,从现在开始,你就跟我们儿子一样。别走了,你就住在这儿。”
老两口子吩咐人,把跨院打扫出来,跟兴哥说:
“你就住在这儿,这个跨院,干干净净的,都收拾出来了,给你换的新被子、新枕头、新褥子。你就在这儿念书,一日三餐有人给你送饭。你就在这儿住着吧,以后咱们一家人一起过日子。”
简断截说,崔兴哥就住下来了。没过多久,赶上清明节,家里边安排去上坟。早在头两天,兴哥就准备着要去了,心说:“我得给我媳妇儿上坟去,烧纸去。”到了清明节这天,他早早就起来了,要跟着一起去。
老头儿拦着:“你别去。”
兴哥道:“不是,我得给她上炷香……”
“行了,听我说。你这些日子也没少哭,我都瞧在眼里了,你也别难过了。孩子,你的心意我们都收到了,你听我的,就别去了,你这一去再哭个好歹的,我这心里也受不了。我们老两口子也不去,家里边有你妹妹去,还有几个别的亲戚,他们一块儿去,他们到那儿烧烧纸,然后上个供,一会儿也就回来了。人都没了,上那儿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你别折腾了,孩子听话,你别去了。”
大伙儿都劝他别去了,就把他留下来了,吴家派了庆娘跟着亲戚们去上坟。一大帮人坐着轿,直奔坟地。到了坟地,没有别的,烧纸、插柳、祭奠,哭一通,上坟就是这么回事。完事之后,这帮人往回走。
兴哥虽说没有去上坟,但是心早跟这些人一块儿飘走了。他在屋里心思不整,书也看不进去,索性就一直在门口站着,等这帮上坟的人回来。等了很长时间,远远一瞧,这十几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前面有几个人是走着的,在后边跟着一乘轿子,里面坐着二姑娘庆娘,轿子跟着这帮人一起回来了。
这些人走到门口时,还跟他打招呼:
“崔少爷,您在这儿站着呢。”
“我站着,烧纸了吗?”
“烧纸了。”
“那坟都培了吗?”
“都培了,您放心,杂草也都拔了拔,都挺好,你放心。”
“哎哎,好好,你们受累了,受累了。”
崔兴哥不放心地问了几句,心里还是挺难过,人家几位就从他身边过去了,往院子里边走。走在前面是这些亲戚,后面跟着庆娘的轿子。
这轿子打兴哥跟前儿一过,他无意中就听见“当啷”一声响。轿子就晃过去了,所有人都进了院子。
兴哥站在门口若有所失,看着轿子,心里想着:“其实应该跟着去,怎么着我也得自己到那儿上个坟去,有什么心里话,我得跟她念叨念叨,不让我去,就改天吧。这两天清明节上坟的人也多,过几天,我怎么也得去一趟。”
正这么想着,他一低头,发现地上有个东西,什么呢?金凤钗。
他捡起来一看,就愣了,心里疑惑道:“我认识这钗子,这是我们家祖传的金凤钗呀。奇怪,怎么会在这儿呢?”
前文书咱们说过,这钗子被老太太放在棺材里,跟兴娘一块儿埋了,今天突然出现在他的脚下,很古怪。
兴哥把金凤钗揣进怀里,进了屋,一会儿的工夫,老头儿、老太太过来叫他吃饭。酒席宴前,互相劝酒,老头儿一个劲儿地让他喝酒:
“喝两杯,喝点儿解解乏。”
“是是是,我也敬您。”
“吃着喝着,吃着喝着。”
吃完饭,大伙儿各回各屋,兴哥就回他的跨院了。小伙计进来把屋子里收拾收拾,把床上的被子给他铺好。过一会儿就该睡觉了,小伙计又打来了水,伺候着他洗脸,烫脚。
都完事儿之后,小伙计就问:“您还需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了,你出去吧。我看会儿书,一会儿我就睡觉了。”
“哎,好,您早歇着吧。”小伙计就闭上门出去了。
兴哥一个人坐在灯前,拿起一本书,又放了下去。因为他心里有事儿,看不下去,就站起来溜达了一会儿,又坐下了。他坐在那儿,思绪就飘了,开始胡思乱想。想什么呢?他想自己的媳妇儿。他们俩见过吗?见过。之前媒婆把亲事说定之后,他来过吴家见过兴娘,对兴娘的印象特别深,自己这媳妇儿不仅好看,而且跟他特别地投眼缘,他就看了一眼就爱上了。
兴哥无精打采的,心中悲怆:“人生怎么能这么残酷,没等拜天地入洞房,她就没了。唉,我回来晚了半个月,我要是早回半个月,就能见到她,估计她也就死不了,怨我。”
他正念叨着,耳听得谯楼之上,鼓打二更天,叹了口气,心说:“想这个也没用,还不知道自己这后半生怎么办,还是睡觉吧。”
他就把帽子摘了,放在桌子上,解了衣裳扣子,把身上的文生氅脱了,挂在墙上,端起杯子要喝口水,要喝没喝之间,耳边厢听得有人叠指弹窗。
叠指弹窗,就是俩指头叠在一块敲纸窗。能这么敲窗的人,一般都比较雅致。敲门敲窗,这些在过去都是有规矩的。敲门的时候,应该先敲一下,门先响一声,让屋里人知道有人在敲门,接着再连敲两下,这是敲门的规矩。一上来就“咣咣咣”砸门,这是报丧,按过去的规矩来说,死了人来送信,就顾不得礼仪了,来人啪啪砸门,意思是:“快点儿吧,死人了。走啊,吊孝去。”
一般来说,往往念书人或姑娘们爱叠指弹窗,显得比较雅致。
他正端着杯要喝水,一听有人敲窗,就把杯子撂下了:
“谁啊?”
“是我。”窗外传进来一阵冷冷的姑娘声音。
“你是谁啊?”
“我是庆娘。”
“哦,妹妹来了?等我一下。”
兴哥就把衣服又穿上,再把帽子一戴,穿好戴好了,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二姑娘。
“哎哟,妹妹来了。”
“哎,我来了。”
“哦,您有事啊?”
“屋里说吧,把门关上。”庆娘一边说,一边就进来了。
他就愣了,心说:“夜静更深的,这孩子是干吗呀?”
但是人家已经进来了,他就把门关上了,也过来坐下:“妹妹你没睡觉啊?”
“没有,您也没歇着呢?”
“正准备睡觉呢。不瞒您说,刚才帽子都摘了,这是听见妹妹叫门,我这才穿戴好了。夜半更深,贤妹至此,有何见教啊?”
庆娘叹了口气:“唉,我今天给我姐上坟去了。”
“是,我看见了。”
“我还挺难过的,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姐姐心是真狠。但是我还是想劝劝您,这也是您二位的缘分浅,您可千万别太难过了。”
兴哥掩面而泣:“我谢谢你,妹妹。我自个儿知道,都怨我,我要是能早回来些日子,她也可能不至于此。”
庆娘柔声劝道:“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也是我姐姐的命。”
“是是是,谢谢妹妹。你不用劝我,我自己劝自己,以后我就没事儿了。这夜半更深的,贤妹到此,所为何故啊?”
“第一,我是想来劝劝您别难过。”
“哦,谢谢。”
“第二,我也劝劝您,您这个岁数,也不可能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一辈子。我还是希望您早日完婚,得有人照顾您。”
“贤妹,我谢谢你的一片好意。可这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过几年再说吧,现在我也没那个心思。”
“唉,您还是得往宽处想。我来就是想给您保个媒,说一个姑娘,您看您愿意吗?”
“哎呀,妹妹,你这是逗我玩呢吧?我哪有那个闲心,再说了,现在哪有合适我的呀?”
“有啊!”
“谁呀?”
两人聊到如今,兴哥的嗓子眼有点干了,桌上的那盏茶水还没喝,他端起茶杯来,仰头就干了。
庆娘这时发话了:“您看我怎么样?”
兴哥一听这话,差点儿被茶水呛死,心里头回过味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怪不得她黑更半夜来找我呢。”
他猛咳了一阵,边咳边摇头:“不不不!”
庆娘担忧地站起来,伸手过去,想帮他摩挲后背顺顺气。兴哥局促地笑了笑,往后一撤,让开了庆娘的手。
“不行不行,千万不行。咳咳咳!可不能这样,这是玩笑了,我是你姐夫呀。咳咳咳!我哪能这样?姐夫娶了小姨子,这传出去不好听啊。咳咳咳……”
“那我问您,过去有没有姐姐去世之后,姐夫娶小姨子的?”
“有是有吧?反正我没听说过。”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不是?不管怎么说,咱们两家结亲,已然是一家人了呀。”
“不是,咱们是不是一家人,它这事也不能这么……”
兴哥坐在灯下,一张俊脸臊得通红。
庆娘瞧着他,莞尔一笑:“姐夫您真行,你别这么担惊受怕的,我又不是大老虎,还能吃了您?是不是?我是一片好意,我就问您这事儿成不成吧?天儿也不早了,咱们也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好不好?我就问您一句话,我替我姐姐嫁给您,您愿意不愿意吧?”
兴哥拿袖子擦了擦汗,搪塞道:“不不……我这,你让我,你让我想想,咱们找机会再说。”
庆娘摇头:“没有别的机会了,就是今天。您看这夜半更深的,我一个黄花姑娘跑到这儿来找您。有个词不好听,叫私奔。您要是同意,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我自有办法。您要是不同意,我也不难为您,我站起来就一头磕死在这儿。我就死在你这屋里,你看这事怎么办,你挑一个吧。”
兴哥越听越怕,高呼一声:“哎呀!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妹妹,你可不能这样啊!这已经死一个了,你要是再死,咱们家这日子就过不了了。”
庆娘斜斜地盯着他,问道:“那你说吧,我嫁给你,你愿意不愿意?”
“我,我……”
庆娘看他这副样子,眼神一凛,点点头:“你不必多言了,我死就是了。”
说着,庆娘铁青着脸,唰地站了起来,兴哥赶紧揪住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让她寻了短见。
“别别别!我答应你。”
庆娘抿嘴一笑,眉眼弯弯:“好,这就太好了,以后我就是你媳妇儿。”
兴哥松开了她,捂着脸说:“唉,怪害臊的。”
“有什么害臊的?咱们都是两口子了。”
“一会儿我见着你爹娘,我怎么说啊?我得臊死,我是上你们家投亲来的,媳妇儿死了,住在这儿本来就够害臊的了。大半夜还和小姨子成了亲了,我没法见人哪!你说这怎么办呢?”
庆娘乐了:“我来之前都替您想到了。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您这屋。您要是答应了,咱俩一起走。”
“咱俩能上哪儿去啊?”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在镇江是不是有熟人呢?”
“镇江?”
“对呀,你想一想。镇江离这儿不远。”
“是不远,镇江不远。打扬州走,奔瓜州,打瓜州走,就是奔镇江。”
“对,你想一想,镇江你有没有熟人呢?”
“镇江,我认识谁呀?”
“好多年前你们家有一个老管家,姓金,叫金荣。你还记得吗?”
“搞金融的?”
“什么搞金融!姓金,荣华富贵的荣,金荣。他一直在你们家当管家,打你爷爷那会儿就有他,伺候你们家三辈人了。后来岁数大了,说跟着你们家这跑那跑的,他受不了,所以就不干了。老两口子回镇江养老,你有印象吗?”
“对对对,有有有,金大爷,我们家金大爷对不对呀?”
“对。”
“是有,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有吧?”
“有哇!”
“收拾东西,咱走。”
“上哪儿去?”
“上镇江,找金大爷去。”
“哎呀,要了亲命了,我听你的。”
“收拾。”
兴哥本来就没什么行李,就这几件衣裳,把零钱细软和书卷在一块,包了一只大包袱。
庆娘说:“咱们走啊?”
“咱们走。”
“跟我走。”
推开门,两人就出来了。一前一后,趁夜偷偷摸摸地来到大门前,庆娘一开门,冲兴哥招招手:“你出来。”
兴哥踮着脚出来,庆娘一转身把大门带上。
他四下张望一番,街上夜色浓重,眼前雾虚虚的,于是问庆娘道:
“咱们去哪儿?”
“码头。码头有船,咱们奔瓜州。”
“夜半更深,怎么会有船?”
“你跟我走就行了呗。”
“不是,你还提前安排了?”
庆娘没搭茬儿,扯着他往外走:“你甭管了,走走走。”
两人互相扶着,打吴家出来,赶奔码头。果不其然,码头上有一艘船,船上坐着一个划船的,好像等了很久了。
庆娘冲兴哥一点头:“上。”
等两人上了船,划船的一声不吭,站了起来。只听嘡的一声,划船的麻利地打着桨,小船像飞一样,离开了扬州。
半道儿上,兴哥就问:“妹妹。”
庆娘白了他一眼:“什么妹妹,喊媳妇儿。”
兴哥便改口问道:“媳妇儿妹妹,这船是谁安排的?”
“你甭管,跟你有什么关系!”
兴哥犹豫了半晌,又问道:“是,你原来是不是当土匪的呀?”
“什么叫当土匪的呀?你甭管了,你就听我的吧。”
“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别担心了,有我呢。”
兴哥欲哭无泪道:“有你我才更担心啊!”
“行了行了,你眯瞪会儿吧,到了瓜州咱们换船。”
说话之间,两人就到瓜州了,打瓜州又倒了一趟船,直奔镇江。
简断截说,这天两人就来到了镇江的码头上,小船一拢岸,庆娘伸手一指,指着东边的一个路口说:
“就这儿了。相公,我先别去,因为这个金大爷不认识我。你先去,你下船之后就奔东走,从那个路口过去。你问问这个老头儿住哪儿,你问明白了再来接我。”
“行,我去吧。”兴哥撩起袍角,一边嘟囔着,一边下船,“这都哪儿跟哪儿?我这糊里糊涂跟做梦似的。”
他下了船,按照庆娘说的方向往前走,没走多远,就瞧见一帮人蹲在树下聊天。
他过去一问:“几位,这儿有一位金大爷吗?姓金叫金荣,老两口子。”
话音刚落,有人立刻挥手往东边一指,头也不抬地回道:
“有有有,你找他?找他就再往东边走,前面有个路口,再这么一拐,路北第二个门就是,去吧去吧。”
“谢谢啊。”
他就按人家说的道儿去了,来到门前,门分左右,里边站着一老头儿,老头儿愣了:“您找谁?”
“金大爷,您还认识我吗?”
金大爷想了半天:“您是?”
“我姓崔,我叫崔兴哥,您原来一直帮我们管家。”
“哎呀,少爷呀!”金大爷一把就给他搂住了,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哎呀,真是没想到的事情,我老头子今生还能再看见您。老婆子快来呀,少爷来啦!”
金大娘打屋里边出来了,左瞧瞧右看看:“谁呀?”
金大爷连忙把兴哥拉了过去:“你快看看,兴哥都长这么大了。”
“哎呦喂!”
老两口子高兴,围着兴哥是又哭又笑,金大爷脸上老泪纵横,就要给兴哥下跪:“哎呀少爷,我又看见你了,我给你磕一个。”
兴哥赶紧拦着:“别别别,大爷您别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
“太好了,快进来,快进来。”金大娘看着这爷儿俩,也抹了抹眼泪,把兴哥让到屋里边。
坐在屋里,金大爷问道:“怎么回事儿,怎么上这儿来了?”
兴哥就答:“几年前,我爹去云南当官,我和我娘跟着一起去的。他俩已经死在那儿了,我现在孤身一人。”
听到这儿,老两口子又湿了眼眶。
金大爷疼惜道:“哎哟!想不到的事情啊,可惜这个岁数,年纪轻轻的……行了,没有别的,我们老两口子就是你的亲人,我伺候你们家三辈,现在我依然好好伺候你,这是我的福分哪。”
“是,大爷,我跟您说,我还娶了媳妇儿。”
金大爷大喜道:“好好好,谢天谢地,少奶奶呢?”
“就在门口那船上呢。”
“老婆子,快接去,快接去。”
金大娘从家里出来,直奔岸边,到地儿一瞧,少奶奶正坐在船上等着呢。金大娘帮忙提着包袱,就把少奶奶接进家来了。
金家的日子还挺富裕,房子也挺大,老两口子单独收拾出来几间房子,干干净净的。
“就住这儿了,什么都不用管,我们老两口子就养活你们小两口儿,你们就住这儿吧。”
打这儿起,小两口儿就住下来了,金家老两口子就天天伺候着他俩,日子过得很好。
闲下来没事儿,兴哥就问庆娘:“妹妹。”
“什么妹妹,喊媳妇儿。”
“媳妇儿妹妹,你把我从扬州拐到镇江,咱俩跑这么老远,你父母也不知情,咱们什么时候给你父母一个交代呀?”
庆娘眯着眼睛想了想:“行吧,咱们在这儿住够一年,就回去,好不好?”
“那行,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会算卦呀?怎么你安排的事,你说的话,我老觉得这么灵呢?”
“好了,以后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兴哥倒也好打发,就也没再追问下去,点点头:“我这媳妇是个半仙,挺好。”
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
这天,庆娘说:“相公,一年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得回去了。咱们跟金大爷说一声,就说回去看看我爹娘,之后安排人过来,把金家二老接到扬州。”
“哦哦,好好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兴哥就跟金大爷说:“我们得去趟扬州。”
金大爷愣了,停下筷子:“啊?干吗去呀?”
兴哥解释道:“这都一年了,她爹娘也没能看到她,我们得过去见见二老。”
金大爷点点头:“对对对,那是应该的,那什么时候走呢?”
“我们这几天安排安排就走。”
“哦好,那我们帮您准备准备,买点儿镇江的特产,带回去好不好。”
庆娘说:“甭买了,没事,也不远,我们先回去看看。我们还会回来,把您二老接过去,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好不好?”
老两口子都是老实人,听了庆娘的安排,点头如捣蒜。
“好好好。怎么都行,您二位要是回来,我们就还守在这儿伺候您,要是您不回来,也不嫌我们麻烦,我们就上那儿伺候您去,都一样,反正咱们是一家人。”
“好嘞!”
又过了两天,兴哥归置好东西,叫了船。老两口子送小两口儿回扬州,没多久,船就到扬州了,船夫停住了船。
庆娘拉了拉兴哥的袖子:“相公啊。”
“怎么着?”
“咱俩别一块儿走。你先走,你先到我们家去见我爹娘,咱俩要是一块儿去,我有点儿怕他们面子上过不去。”
兴哥点头称是:“对,你说得非常有道理。我先去见过二老,给他们赔礼道歉,等他们不生气了——我估计也不生气了,这都一年了,还有什么可生气的是不是——完事之后,我再来接你。”
“行,你去吧。”
“好嘞,我先去了。”说着,兴哥动身就要下船,无意间一回头,只见庆娘坐在船上正凝眸看着他,于是冲她一笑,“我走啊?”
庆娘莞尔:“走吧。”
兴哥打这儿下船,就往吴家里走,走到家门前,心里怦怦直跳。为什么呢?他老觉得亏心哪:“我在人家里念书念了半截儿,却把人家闺女给拐跑了,甭管谁拐谁吧,是挺害臊的。”
正犹豫呢,只听院里有伙计喊道:“哎哟喂,大相公回来了!”
兴哥忧心忡忡地问道:“哎哎哎,是我回来了,那什么,你们都挺好的?”
哪知伙计就跟没事人似的,反而热情地招呼他:“都挺好的,您回来了?您怎么不进来呀?干吗杵在门口啊?快来快来……”
兴哥一头雾水,被伙计拖进了家门,老半天没反应过来。
伙计把他让进来了,特意吩咐道:“您等着,千万别走,我给您通禀一声。”
伙计赶忙进去跟老头儿说,老头儿正坐在屋里喝着茶,一听兴哥回来了,噗呲一下子,这口茶水就喷出来了,把茶杯扔下:
“哪儿了,哪儿了?”
“在门口呢。”
“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老头儿老太太哆哩哆嗦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兴哥,老头儿眼泪就下来了。
“哎哟,儿啊,你可回来了,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啊?”兴哥不明就里,但还是一撩衣裳就跪下了,“那什么,我错了。”
老头儿赶紧把他扶起来:“不不不,孩子,你可没错呀。都怨我都怨我,快进来吧。”
兴哥糊里糊涂地就进来了,往前厅一坐,瞥了眼老头儿。
老头儿嘴里还念叨呢:“孩子,到底我哪儿错了呀?我得罪你了吗?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就走了?”
兴哥一听这话,觉得不对劲,解释道:“您没得罪我呀!”
“我没得罪你,你怎么走了?”
兴哥支支吾吾道:“不是,您还不知道呢?一年之前,二妹妹庆娘半夜里找我,她说要替兴娘嫁给我,然后我们两人就,就就,就私,私奔了。我们跑到镇江住了一年,一年后觉得您可能也快消气了,就回来看您了,是这么回事。”
老头儿诧异道:“啊,庆娘?孩子,不能啊!”
兴哥不解道:“怎么不能啊?”
老头儿压低声音说:“你走的第二天,庆娘就病了,在床上躺一年了。”
“怎么可能……”兴哥大惊失色,“躺一年了?”
“躺一年了呀!我还说呢,我的命怎么这么惨,俩闺女死了一个,这个又躺下了。孩子你说的是胡话吧?”
“不能啊,您带我看看去!”
“走,咱们瞧瞧去吧。”
老头儿老太太领着他去了后宅,直奔二姑娘的绣楼,进了绣楼,俩丫鬟在床边站着,老太太往床上一指:
“孩子你看看,那不正躺着呢吗!”
隔着一层青纱帐,只见一个女子正昏迷在床榻之上。
“哎呀!”兴哥心里边咯噔一下子,“不对呀,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往前紧走两步,一瞧,果不其然,床上躺着的,正是二姑娘庆娘。
兴哥惊呼道:“啊!”
就这么一“啊”的工夫,庆娘就伸展着腰肢坐起来了。这一坐起来,屋里的其他人差点没吓趴下。为什么呢?庆娘在床上躺一年了,中间顶多也就撬开嘴给喂点儿水,灌点儿粥,虽说也喘气,但是不睁眼也不出声,今天突然间坐起来了,一旁的老头儿老太太吓一跳。
众人惊呼:“嚯,这是怎么了?”
再瞧庆娘,已然打床上下来了,走到爹娘跟前飘飘万福:“爹,娘,事到如今,我跟您二老是不得不说实话了。”
“哎呀,孩子你?”
“您听我这声音怪不怪?”
老两口子对看一眼,不对呀!老头儿揉揉眼睛,虽说眼前跪着的确实是二闺女,但从二闺女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大闺女的声音。
庆娘跪在爹娘脚边,泫泣道:“爹,娘,我是大闺女,我现在是附在庆娘身上,那年我死了,死了之后,一直怨恨自己的身世,死得有点不甘,而且也惦记着兴哥,所以就一直没舍得转世投胎,一直等着,终于把他等回来了。我心里边挺难过,也不希望看见他这样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过日子。所以,后来我就附在庆娘的身上,借着庆娘的躯壳,跟他过了一年的日子。我也知足了,现在时辰已到,我也得转世投胎了,没有别的,求爹娘把庆娘许配给他,咱们还是一家人,望爹娘福寿安康。”
满屋子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兴哥尤甚,他实在是没料到,庆娘竟然不是庆娘,而是兴娘。
兴娘一转身,又看了看兴哥,流下了两行热泪:“夫啊夫啊,这一年来咱们住在镇江,我很知足。跟你在一块儿,哪怕是只有一天我都觉得很幸福,何况是一年,今后希望你对我妹妹好一点,她跟我是一回事儿。好了,时辰已到,相公啊,我也该走了。”
说完之后,庆娘的身体突然间就软了,咕噔就倒在地上,大伙儿赶紧过去搀扶,这一搀起来庆娘又说话了:
“我怎么在这儿啊?”
这回的声音是庆娘,老头儿老太太一瞧,咱们家里边这故事是神仙世界,也没法跟外人讲了,就算说了,人家也不信哪。但是咱自己人明白,那也甭客气了:“姑爷,你想好了没有?娶我这二闺女?”
“我也没什么想好想不好的,日子都过了一年了。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我好好地跟她过日子,我们好好地孝敬您二老双亲。”
那行了,这件事就算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张灯结彩,大办喜事了。
吴家老两口子吩咐出去,跟外人说二姑娘病好了,而且要跟姑爷完婚,阖府上下那是热闹非凡,又打发人去了趟镇江,把金大爷两口子接来。
金家老两口子还纳闷呢:“不是结完婚了吗?”
来人解释道:“这是正式补一个婚礼。”
大婚当天,锣鼓喧天,鼓乐齐鸣,屋里边,院里边,道喜的人非常多,洞房里红烛高挑,床头坐着新娘子,旁边站着新郎官。新郎官过来,拿手一挑这红盖头,在灯光下观瞧着庆娘,艳若桃李,庆娘很害臊,恍然间就觉得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耳边厢传来姐姐的声音:
“妹妹,你好好地过日子,姐姐我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