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良人福
郭德纲2025-07-25 10:4316,189

纯良人命途多舛

泰运至天不藏奸

太阳一出红似火,二八佳人把胭脂抹。越抹越红,越红越抹。

这么几句定场诗,有的时候就是四六八句,正经的唐诗宋词。有的时候就是民谣俗曲,小孩的儿歌都可以。随便来这么几句,这就是一个程式化的东西。

要说起来,祖师爷研究的这玩意儿挺讲理。无论到哪儿,山南海北地去说书,说书的拿这大褂一卷这扇子、醒木就走了。今天有这桌子跟凳子,就坐着说。明天没有,就站着说,怎么都能开工。要不怎么过去曲艺界有句老话呢,这是行业内部的术语:“相份一包,空子一挑。”

有人说:“您说这是外国话吧。”这是正经的中国话,但是很难听得懂。这是过去艺人们、跑江湖的人,为了生存研究出来的行业内部用语。你说它是行话也行,你说它是黑话也行。江湖春典,绿林黑话。甭管是什么吧,就是行业的隐语。

什么意思呢?相份一包,就说你要是明白人呢,行家人哪,你要想干活,有一个小包你就干了。你看说书这个行当就这点玩意儿,把各类工具拿包袱卷好了,满盘搁到一块儿,连半斤沉都没有,这就出去开工挣钱去了;空子一挑,说你要是不懂,或者是外行,配再多设备,买卖还是稍微笨一点儿。过去老先生老拿这个拉洋片的举例。拉洋片你都看过吧?大木头箱子,底下垫着板凳。六七个大小伙子一出去,拉着洋片匣子,拉着板凳,到那儿去敲锣打鼓。他们跟那儿挣的钱,还没有说书的一个人站在墙根那儿挣得多了,犯不上。

当然了,咱们也没有说瞧不起人家拉洋片的。艺术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只能表达说书这个行业,稍微地省心一点。

但是越省心呢,它越难!说书的关键就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坐那儿说书,也不是所有说书的都能指这个吃了饭,难就难在这儿了。说那个我要说书,那个没人拦着。我找张报纸,我买本《锅炉修炼》《怎么装暖气管子》,我坐那儿说书,我非说这个是说书也可以。但是我是否能指它卖了票,能指着它养家糊口,那是另一回事儿。现在的人想说书谁拦得住呀,网络也发达,对不对呀?就跟家弄个手机摆好了,也来个桌子,坐那儿随便说去吧。捧着外国词典说书,或者捧着一份路边小报说书,随便说,但是有没有人听,有人愿意不愿意花钱来听,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不能以此为业的话,那还是一个爱好。我也是啰里啰唆,净说点儿人家不爱听的话。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咱们这篇要讲的故事,是乾隆年间发生在嘉兴的事情。嘉兴是个好地方,不知您哪位去过呀。嘉兴的粽子很好吃。当然人家的粽子是南方的粽子,跟北方的粽子不一样。北方的粽子是什么样呢?就拿我来说,我生在天津,十六岁到北京,这么多年来,在我的脑海当中,我一直认为粽子得吃甜的。粽子里面可以放豆子、可以放枣、可以放豆沙,也可以是素的,就是什么都不放,只放江米。完事儿煮熟了,蘸着糖吃,这就是我们北方人心目中的粽子。

到了人家南方,那个粽子的吃法就不一样了。就像喝豆腐脑,有的人喝豆腐脑的必须带卤子,有的人喝豆腐脑就觉得搁点儿蒜末、点点儿酱油就行了。人家南方的粽子里边有咸鸭蛋黄、有腊肠、有肥猪肉,什么都有,人家吃得挺过瘾。隔河不下雨,十里不同风嘛,对不对?而且在一众的南方粽子里,嘉兴的粽子还是挺有名。

但我们今天说的这个故事,主人公不是卖嘉兴粽子的,当然他可能是吃过嘉兴粽子。主人公姓沈,叫沈灿,是个念书的人,父母很疼爱他。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他爹身体不太好,常年吃着各种药。到最后很不幸,他爹就去世了。

去世之后料理完了后事,家里就剩下他和他娘一起过日子。那会儿他还小,他娘呢,本来可以往前走一步,再嫁个人家,但又舍不得自己这儿子,老怕孩子跟过去受委屈。当娘的就狠了心:“我呀,不嫁人了,就守着我儿子了,我们娘儿俩过日子。”但没过几年,他娘的身体状况也是急转直下,也去世了。

哎哟!这孩子可倒了霉了,年纪轻轻就父母双亡,这下可怎么弄啊?功名也没成,而且也没成家。好在他有一个很好的舅舅,也就是他母亲的哥哥。咱们过去有这么句话:“娘亲舅大。”过去的人家一说,要分家了,分家的当天必须有亲娘舅在场。家里边三叔、二大爷来了,这都不管用,那都是有歹心的人,必须是娘舅主持分家。小辈们把舅爷请来之后,舅爷就一个个指着他们:

“这是你的,这是他的。房子归你,地归他。你拿这些钱,他拿这些钱。来,咱把这块白薯掰开了,大块儿给你,小块儿给他。”

分家一事,得舅舅说了算。

沈灿就有个亲娘舅,这个舅舅很好,眼看着病榻上的妹妹撒手人寰,心中百感交集:

“我这个妹妹也是没福啊!得了,外甥我得管。我不光管,还得让他好。要不然,他父母死在九泉之下,不放心。”

沈灿就搬进了舅舅的家里,跟着舅舅长大。

舅舅对他好吗?好,天地良心,这个舅舅没毛病!舅舅疼自己这外甥,跟疼亲儿子是一样的。舅舅家里也有儿子,但是有好吃的先尽着外甥。他偷偷跟自己的几个儿子交代过:

“你们不许抢,得让他先吃。”

孩子们问:“为什么呀?”

“他爹妈没了,咱们得高看人家孩子一眼。”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足以证明舅舅的良心。所以沈灿的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时期,还都是非常美满的。不像有的孩子,天天受委屈,遭人欺负,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

舅舅对他很好,还请来先生教他念书。教书先生很喜欢他,因为跟街坊邻居同年龄段的孩子相比,沈灿在念书方面是数一数二的。这个孩子头脑又聪明,而且很早就立志要考功名:

“我得好好念书。念书之后进京城求取功名,倘若拿个一官半职的,第一,对得起父母老家;第二,对得起我舅舅对我的这份心思。”

这孩子有良心,很好!

眼瞅着,沈灿就长大了。舅舅就考虑起了一件事:

“时候也差不多了,该给他娶个媳妇儿了。”

在过去人的眼里,成家比拿功名还重要。况且沈灿也老大不小了,十七八了,得给他娶个媳妇儿,让他好好地过日子。至于说以后拿不拿功名,做不做官,那不重要。他这一辈子即使不做官也没事儿,一是爹娘留下来的财产都在,二是他舅舅一直往里边贴补,根本就不愁吃穿。

舅舅把这想法和他一说,他还不好意思:“不不不,我不找,我还小呢。”

“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该娶媳妇儿就得娶媳妇儿,怕什么,是不是?记住了,你要是娶了媳妇儿,舅舅心里就踏实了,要不我老揪着心!”

听舅舅这么一说,沈灿也就理解了这份苦心。后来舅舅再跟他说这个事,他也就默默地答应了。

嘉兴的那些媒婆一听说沈大相公要娶媳妇儿,呼啦呼啦都往舅舅家来,把人家的门槛子都踏破了。媒婆给他们家介绍了各式各样的姑娘,这个那么好,那个这么好。嗬!把三街六巷的姑娘说了一溜够儿[ 一溜儿够:北京方言,有尽、全的意思,此处可以理解为:“把三街六巷的姑娘全给提了一遍。”

]。

舅舅亲自上阵帮他把关:“这家这姑娘还行,但是,她爸爸好耍钱,不行,这以后惹事儿。”

“这家这姑娘呢,长得也挺好,但是她妈是非多,好传闲话,以后要是因为这个闹别扭,咱犯不上。”

舅舅就这么先给他过了一遍箩,接着再仔细筛选,筛来筛去,最后挑中了街坊老王家的一个闺女。这闺女真是太好了,第一,长得好,漂亮,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第二,家境好,父母的名声非常好,有口皆碑,人人都夸她父母老实、厚道,是个正经人家。

舅舅对这个姑娘很满意:“这个家庭咱们知根知底呀。”于是他就找个日子提着聘礼,跑去王家帮外甥提亲,王家也很开心。因为王家二老对沈灿这孩子早有耳闻,有礼貌、懂事儿、爱念书,从来不跟外边的坏小子们一块聊、一块玩儿。闺女嫁给沈灿,他们放心。尤其是他舅舅这个人名声也好,周围人都说那是个善人。王家那边同意了。

择良辰,选吉日,双方按照结婚的流程,放定、批八字,然后定下成亲的日子。简断截说,沈灿就把这媳妇儿王氏娶过来了。结婚之后,两口子相处得特别好,可以说四个字来形容,叫琴瑟和鸣。舅舅看着他们小两口儿相敬如宾,心里也高兴:

“嗬!看着这小两口儿和和美美的,我也就放心了,踏实了。”

有一天,舅舅说:“外甥。”

“舅舅。”

“行了,接下来你得琢磨琢磨,是要求取功名,还是要经商做买卖?你要是愿意做买卖的话,舅舅再给你拿出一笔钱来。赔了也不要紧,你就先练练手。你要是说还想继续赶考、求功名的话,那么我就继续供你念书。你想怎么选,咱们家这个条件都是没问题的,你自己想想吧。”

沈灿心里想的是赶考。老话说:“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封建社会里,念书人唯一进步的道路,就是赶考。

科举考试从隋朝开始就有了,一直到光绪三十一年被废除。算下来,中国科举考试的历史应该有一千三百多年。这是读书人往上爬的一条路。读书人小的时候没有办法考取功名,这个阶段叫童生。长大以后,童生就要开始参加考试了,先参加县试和府试,如果考中了,再参加院试,这就更进一步了。院试考完就不一样了,考中之后就有功名在身了,人们管考中院试的人叫秀才。再过三年,各省的秀才在省城的贡院里参加乡试。乡试很了不得,规模之大,就好比如今的全国高考似的。考完之后发榜,如果考中了就是举人。举人是一个更高的功名,秀才考中举人之后,他就是正式的国家公务员了。

这一年,眼瞅着乡试时间就到了,沈灿要去省城赶考了。几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哥们儿来喊他一起去:

“咱们一块儿去吧?打小一块儿念书,现如今县里的考试咱们都考过了,都是秀才了。接下来咱们要到省城杭州去考,一起走吧?”

沈灿其实很愿意去。但是走之前,他媳妇儿病了。前段时间,王氏突然感觉浑身没劲儿,觉得哪儿都难受,沈灿就赶紧找来大夫给她看病。

大夫来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可能是有火,开点儿药吧,开点儿药往下打一打。”但是王氏吃了药,半月有余仍不见好。沈灿又找了一个大夫,这个大夫说:“不行,下寒太多了。这得赶紧补一补。”给王氏开了好些人参。王氏吃了还不见好,沈灿又请来一个大夫,大夫说:“这不行,这就是脾的问题。”王氏把各种药都吃了,还是不见好,不光不见好,王氏的身体还逐渐地塌下去了。到最后,好端端一个媳妇儿,躺在病榻上动也不能动。

沈灿就跟朋友说:“我不去省城赶考了。”

朋友问:“怎么了?”

“我媳妇儿病成这样了,我还赶考去?我不走!”

他媳妇儿听说了以后,强挣扎着说:“夫君哪,你得去,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你从小读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盼着考试吗?你这次不去,还得等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是不是?我呀,没事儿,我还年轻呢。你踏踏实实地去赶考,我等你回来。”

沈灿把媳妇儿扶了起来,看了又看,眼眶红了:“我不放心哪!这些天你没少吃药,但一直不见好,我看你这么难受,这到底是什么病呢?我这一走得好长时间才回来,我放心不下,我舍不得你呀!我不去了,心里实在是不踏实。”

“你去吧,你得听我的。你要是不去,我心里一着急,身体就更好不了了。你听我的,去吧。”

家里人都劝他,连他表兄弟带舅舅都说:“你去吧。你也不是大夫,留在这儿也不管用。你走你的,你媳妇儿这儿我们给你照应着,该请大夫请大夫。咱们家里边丫鬟也很多,该照顾就照顾着。你别担心,没问题。”

大伙儿都劝他,沈灿斟酌了良久,便说:“要这么说,那我还是去吧。”

第二天要去省城杭州,头天晚上,他拉着媳妇儿的手叮嘱了一夜:“你可千千万万地照顾好自己!你得等我回来,按时吃药,好好歇着,听见了没有?”

媳妇儿点头道:“没事儿,你放心吧,你走你的。你明天走,我今天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你要记在心里。”

“你说吧,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虽说我嫁过来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觉得特别满足。你看你这人,为人处事、脾气秉性都好,你对我父母也好,我都特别地满意,真的很好。这辈子能跟你做两口子,我觉得是我的福分。这次你去省城赶考,也是大事情,应该去。千万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耽误了你男子汉的大事儿。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就说个闹着玩儿的话吧。比如说我有一天要是死了……”

媳妇儿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咬着被子,哭得泣不成声。

沈灿拿袖子替她擦着眼泪:“哎呀!你这叫什么话?哪有拿这个闹着玩儿的?”

媳妇儿摇了摇头:“你别着急!你听我说,万一我要是死了,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啊?”

媳妇儿看了他一眼:“我要是没了的话,你可得续弦呀。”

在过去,媳妇儿死了,好比是琵琶的弦断了,这把琵琶就不完整了,得再续上一根。媳妇儿让沈灿续弦,也就是让他再娶个媳妇儿。

沈灿心里咯噔一下:“哎呀!妻呀妻,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你别说话了,怪丧气的!”

“你记住我的话就好了。当然,我没事儿,你就踏实地去吧!我不要紧的。”

沈灿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唉,你说得我都不想走了。”

“哎呀!你这人真是,逗着玩儿你也信,快去。”媳妇儿把眼泪擦干了,翻身睡了。

转过天来,早晨起来,家里的下人们伺候着沈灿吃了早饭,行囊包裹都收拾好了,关系不错的这哥儿几个也都找上门来了:

“沈兄,咱们走啊?”

“哦哦,你们都来了?”

“都来了。”

“咱们走,咱们走。”沈灿冲哥儿几个点点头,又进去看了看媳妇儿,“你可得等着我呀!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回来!你没事儿的,好好吃药,好好歇着。”

媳妇儿虚弱地一笑:“好,我没事儿,你看我,可能就是前些日子着凉了,我过两天缓过来就好了。我等你回来,赶紧走吧!”

“哎哎哎!”沈灿洒泪而别。

打嘉兴到杭州,路途不算太远。但是这一路上,沈灿的心里不是滋味,他老是提心吊胆的,心里老揪着一块儿,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跟他关系不错的哥儿几个,有张相公、李相公、王相公,他们就轮番劝他:

“没事儿,嫂子不要紧的。”

“是,我知道没事儿。但是你们越这么说,我心里就越犯怵。”

“咳,别瞎琢磨了!能有什么事儿?咱们到那儿考完之后,没什么事儿就回来了。”

“行行行,那咱们去吧。”

几个人到了杭州参加乡试。来到考场,该登记登记,然后等着进号房。

号房就是拿砖墙隔出来一间一间的小屋,丫丫叉叉的,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来排的号,所以叫号房。那号房建得就跟马蜂窝似的,都没多大,一个小号房大概就几平米的。也不高,差不多有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从脚底板到脑瓜顶上边的高度。小屋里面呢,有一个长板凳式的座儿,座儿前面有一块板。考生坐在这座儿上,在板儿上面写东西。到了晚上,把这板儿拿下来,拼好了就是个床。就这么大的一间小屋,也不能到别处去,就在这屋里边。

一进考场,考生们大约在里面待三天,有的时候是两天。这期间不许出去,要是想出去,比如写了半截,跟考官说要出去上厕所,考官手里有一个戳子,这戳子是黑的,考官拿戳子在考生的考卷上盖一戳。这叫什么呀?这叫“屎戳子”,说明考生出去拉屎去了,那么这篇文章即使写得像锦绣一样,写出了花来,朝廷也不用他了,他就白考了。因此,在这期间,考生的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小屋里边,所以说过去赶考可不容易。

沈灿进了考场,埋着头奋笔疾书,写东西对他来说不叫事儿,老师出的卷子这都不难。他写完了就开始想他媳妇儿,心里边急得跟什么似的,归心似箭哪!好不容易三场都考完了,哥儿几个也都出来:

“嗬!太棒了,走吧,咱们喝酒去吧,咱们玩儿去吧?”

他心里则恨不得赶紧回去,这几天就等着贡院发榜。

一发榜,几个人的成绩都很好,大伙儿一路说笑着回了旅店,正谈天说地,旅店的伙计打外面进来了:

“哪位是沈大爷?嘉兴的沈相公?”

沈灿一回头:“我是。”

“您家来人了,赶紧出去瞧瞧吧。”

“谁呀?让他进来吧。”

“哎。”伙计出去了。

工夫不大,门外进来一人,风尘仆仆。谁呢?舅舅家里的管家。管家打外边进来了,穿着一身素衣裳,表情很严肃。

沈灿立刻屏住呼吸,指着他这一身的打扮,慌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你!你!”

“少爷!”管家走到跟前,咕噔跪下了,“您赶紧回家吧!”

“怎么了!”

“少奶奶没了!”

“哎呀!”

一听说媳妇儿没了,沈灿“哎呀”惨叫一声,眼珠子往上一翻,整个人咣就躺下了。还好跟前人多,把他扶住了。众人把他抬到屋里,放到床上捶打前胸、摩挲后背,又给他掐人中,这才缓醒过来。

沈灿一坐起来,泪如泉涌,一个大老爷们儿,趴在床上嚎啕大哭:“我说不来呀,非让我来!媳妇儿,你怎么就没等我呢?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功名算个屁呀!”

看着沈灿顿足捶胸的可怜样子,周围的人也跟着难过,一个劲儿地劝他。好在都考完了,沈灿收拾收拾东西,连夜赶回嘉兴。

回到嘉兴老家,沈灿隔着老远,就瞧见家门口挂着挑钱纸[ 挑钱纸:一种挂在门上的纸钱。过去北京一带的人家,家中若有人过世,便拿纸钱系在竹竿或者糊在秫秸秆上,此为挑钱纸,人们将此挂在大门上。

],家里确实是正在办白事儿。进了家门,家里伙计出来,一把架住了沈灿。沈灿脚底下都拌蒜[ 拌蒜:指旧时人家为了方便晾挂蒜头,会将蒜辫交叉绞拧成一股,后引申为两腿扭在一起,走路磕磕绊绊。

]了,被人搀到了灵堂里边。沈灿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再仔细一瞧,媳妇儿的棺材正在那儿停着呢!沈灿登时便扑了过去,抱着棺材放声痛哭,此情此景,即使是铁石人目睹了也得掉眼泪。旁边的人都偷偷地抹眼泪,人家是恩爱的夫妻呀!沈灿哭得是撕心裂肺,哭罢多时,大伙都过来劝慰。舅舅也上来了,老头儿的眼睛肿得如发面馒头一般:

“孩儿啊,孩儿啊,我对不起你!舅舅没帮你留住她啊!”

沈灿一回头,扑到舅舅怀里:“这不怪您哪!这是她的福薄啊!唉,好可惜,我们是恩爱夫妻,我俩的日子都没过够啊,她怎么就离开我了呢?”

大伙儿就不停地劝着,跟他处得不错的朋友们也都过来吊唁。

简断截说,棺材停够了日子,家里就把这新丧的少奶奶抬出去入了坟茔。三天圆了坟,这棚白事算是完事儿了。

大伙儿把沈灿从坟头搀回来的时候,家里人坐在屋里一瞧,谁看谁难受,看着腌心哪!怎么回事儿呢?都脱了相了!沈灿是远近有名的美男子,原本长得很标致,这些日子里被折磨得都不成样子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想起媳妇儿来就哭。大伙儿就劝他,他表弟也急着劝道:

“哥哥,您别这样!说句不该说的话,这恰恰是我嫂子欠您的,您别想她。她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想都不会再想您了!您还想她干吗呀?有句老话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是不是?您以后还可以再找个好的,女人有的是。”

沈灿一听,气得双肩发抖,眼泪止不住地顺着两腮往下流:“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听不下去!我这辈子谁也不娶,我就一个人过日子。我娶谁我都对不起你嫂子!”

大伙儿一瞧,这会儿还是别劝了,这个伤心劲儿还没过去呢。最后只得一顿安慰:

“只能往开处想,多保重身体,还能怎么着呢?”

“舅舅把您养大的,您以后不还得孝敬他吗?您不能这样,您难过老头儿也难过。”

日子过得挺快,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这三年里不少人来给他说亲,统统让他回绝了。最开始的时候,人家跟他说这个事情,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当场就不乐意了!过了一年,还稍微好了点儿,知道跟人客气客气:

“我谢谢你。得了,现在心思不整,也没这心气儿,以后再说吧。”

大伙儿就猜,他可能就是没碰见合适的,那就算了吧。

这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这一年,应该到北京城去赶考了,家里人就问他:

“去不去呢?”

他自个儿倒是满不在乎:“无所谓的事儿,心思不整,还考什么考呢?”

舅舅叹了口气:“你不能这样,对吧?我这个岁数,见过的事情多了。舅舅跟你说,咱们顾死的也得顾活的呀。你不也没跟她走吗?是不是?你得活着,你还得好好地活着。你过得好了,我外甥媳妇儿在九泉之下才能放心。要不然她死了也不放心,知道吗?”

老头儿劝他,跟他挺好的那哥儿几个也来找他:

“你得去,不去还行?咱们哥几个一块儿做个伴。你在家待的这三年可够瞧的了,哪儿都没去过,差不多得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是不是?走,咱们进北京,一块儿赶考去。成与不成,玩儿一趟怕什么的?对不对?就当散心了,走走走!”

舅舅在旁边支持这哥儿几个,立马招呼来下人:“好!收拾东西,让他出去赶考去!你们大伙儿都跟着一块玩儿去!”

他舅舅、哥儿几个这么卖力,其实就是为了哄他开心。

挑了一个好日子,沈灿跟几个朋友就一块儿从嘉兴出发,直奔北京城赶考。这一出来,换了个环境,沈灿整个人就不太一样了。之前他老在屋里看着那些家具,看着媳妇用过的东西,不论看着哪个都会触景生情,天长日久,就害了相思病了。但是出来换换环境,重新接触一下新的人和事,他的精神头儿便稍微有了些起色。尤其是到了北京城之后,天子脚下,大邦之地,顿时觉得眼前焕然一新:

“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真挺好!”

而且,全国各地的举子这时都到了北京,他又认识不少朋友:

“您是哪儿的?”

“我是山西太原的,您呢?”

“我是浙江嘉兴的。”

跟人家一聊天,他挺高兴的。

大伙说:“你看看,早就应该带您出来,是不是?”

他自个儿也叹了口气:“唉,怎么办呢?如果我那会儿跟她一块儿走了就好了。我这不是没羞没臊吗?活到现在了,得了,我就凑合活着吧。你们大伙儿劝我的也对,她都没了,还能怎么办呢?我就好好儿的吧。”

“哎!这就对了,挺好。行,咱们多认识点儿朋友,一起温习功课、念书,没事儿咱们也出去喝点儿酒。”

他们一行人住在哪儿呢?北京有一条鲤鱼胡同,鲤鱼胡同里边有好几家客店。他们就住在这条鲤鱼胡同里面。为什么要住在鲤鱼胡同呢?不是有这么句老话吗?鲤鱼跳龙门嘛!过去北京赶考的地方在崇文门那儿,叫贡院。贡院里面有三道龙门,三道龙门进去之后里面还有一副对联: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都是吉祥词儿。

一般来说,举子们都爱住在鲤鱼胡同。沈灿也住在那儿,一来二去地,他的朋友就多了,大家互相请吃饭。

今儿山东的哥儿几个:“走!跟我们吃饭去。”

明儿山西的也来了:“走!我们一块吃饭去。”

连着吃了几天,这天又有人来约,沈灿就不太想去了,为什么呢?

“我也不是那个喝酒的材料,不像你们那么能喝酒。今天这个饭局,我就不去了,我自个儿出去逛逛街吧。我逛逛前门大街,也不远。”

朋友们说:“行,那你去吧,晚上回来再说。”

他一个人出来,直奔前门大街。前门大街热闹啊,买卖铺户很多。他就沿着街逛一逛,散散心。

他一边走一边叹气:“唉!媳妇儿啊,你要是活着该多好,咱两人就能一块儿逛前门大街了。唉,谁让你没福气呢?唉!算了吧!”

走着走着,就到中午了,他打算吃饭了。抬眼一瞧,旁边有一个小饭馆,还是二层楼的。一楼卖些包子、饺子、面条什么的,二楼是雅间。他往里一走,伙计一瞧他这一身穿着打扮,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多半是个秀才。而且这个时节,三四月份,正是全国的举子进北京的时候。

“相公,您二楼请吧?”伙计就知道他不会坐在一楼吃大碗面。

“好的。”

他跟着伙计来到楼上,二楼还挺清静,只有俩桌子上坐了人,其余都是空板桌。其中一张桌子在众桌子当间,有五六个人吃饭,另一张靠着窗户,单独有一个人在那儿坐着。

他挑了个桌子就坐下了,点了俩菜,也烫了壶酒。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一口酒,吃两口菜,坐在那儿犯愣。旁边那桌的五六个人在划拳,喝得高兴。他点点头,心里就想:“人是得交朋友,如果是我一个人,这一天到晚的,肯定得憋闷死。”回过头来再看这边,就瞧见靠着窗户的那人。那人大概有四十多岁,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那人真是爱喝酒,酒量也真大,桌上摆的杯子有拳头大,一杯接一杯,咚咚地喝着。沈灿也自斟自饮,顺带看那人喝。他一看那人,那人也瞧他。

那人就把杯子举起来了:“走一个?”

他就乐了:“您请!您请!”

两人素不相识,隔空就喝上了。

喝了两三杯之后,那人端着杯就过来了。他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态了,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这儿了:

“您就一个人出来喝啊?”

“是,我就一个人,一块儿来的哥儿几个都有事儿,我今天一个人。”

“哦,赶考的吧?”

“是是是。”

“哪儿的人呢?”

“我是嘉兴人。”

那人一拍脑门:“哦!嘉兴,我去过。来,走一个,走一个!”

两人端着杯子,接着喝酒、聊闲天。

“头回来北京吧?”

“我头回来。”

“你们嘉兴那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呀?”

他就顺嘴搭着话,嘉兴有什么好玩儿的,两人聊得都挺开心!聊到最后呢,两人谁也没问对方姓什么,叫什么,没人提。那人喝得差不多了,最后站起来,摆着手说:

“不行,我喝太多了,我得走了!回见,回见,改天见!”

那人晃晃悠悠就出去了。

沈灿哭笑不得,心说:“改天见,改天上哪儿见呢?我也不认识你啊!得了,萍水相逢,这个人还挺豪爽。”

不过这也算是个奇遇,他心里还挺高兴,又吃了两口菜,就回去了。

回到住处之后,一起赶考的哥儿几个一瞧:

“嚯!您今儿自个儿喝酒去了?独饮哪?小酌两杯?”

沈灿哂笑道:“我也是出去逛逛前门。闲着没事儿饿了,本来说随便吃点儿,结果坐在人家饭店的二楼,不点几个硬菜也不合适,索性就顺便烫了壶酒,所以也喝了一顿。”

“哎,这就对了!人生在世,该喝就得喝,挺好!”

这一晃,又过了三四天。这一天晚上,哥儿几个脸上带着点儿坏笑,过来找他:

“走,咱们出去玩儿去?”

“这大晚上上哪儿玩儿去?”

“你看你,老在屋里念书,脑瓜子不疼吗?走走走!带你逛街去。”

“大晚上逛街?”

“跟我们走,跟我们走。”

哥儿几个拉着他就出来了,他们奔哪儿啊?前门大街。前门大街大伙儿都熟悉,那个年头里,前门大街是繁华所在,烟花院尤其多,留下了有名的八大胡同。

几个人缕缕行行就奔这儿来了,站在门前一抬头,拿手一指:

“走!带你玩儿去。”

沈灿打眼一瞧,见是妓院,惊得变了脸色:“我的妈呀!不不不!”

“你害羞什么,我们带你呀,见几个小娘子去。”

“我不!我不要小娘子!”沈灿抬脚就想走。

“你跟我们来,跟我们来。”哥儿几个拽着他的胳膊,愣把他往妓院里边拉,“来来来,快来快来!带你见个小娘子,可好看了!”

他们一进门,老鸨子就迎出来了。这老鸨子的脸长得跟判官似的,大腮帮子,大脸蛋子,擦着一脸的怪粉,嗑着瓜子,一扭一扭地走出来了:

“哟!让我瞧瞧是哪个小相公呀?”

沈灿正挣扎着,听到老鸨子的声音就瞧了过去,吓得辫子都直了,惊呼一声:“我不要这小娘子!”

他两下就把几个哥们儿顶开了,扭头就跑!

“哎!这?”这几个就愣了,回过头一瞥,猝不及防地瞥到了门口的老鸨子,“哎呀!这哪是小娘子?这是老奶奶啊!”

其中有个爱俚戏的,捂着嘴偷笑道:“你瞧,你看,你把我们吓跑了一个。”

老鸨子也跟他调笑起来:“哟!我哪知道哇,得了,您几位爷先进来吧,我们先伺候伺候。”

这几位站在门口一瞧,人都跑远了,于是都纷纷扭头钻进了妓院。

沈灿逃命也似,跑得飞快,噔噔噔,跑到前门大街上,吓出一身冷汗来。他不放心,回头看看没有人追,这才踏实下来:

“天哪!我的天哪!北京城里的人真会玩儿。我的天,没见过这个,这小娘子长得跟庙里那泥胎似的,多亏我跑了!”

他正往前走着,突然看见地上趴着一个人,这主儿正趴在路边打呼噜,呼哈呼哈。他再走近一闻——好家伙!酒气冲天,一看就是喝多了。

沈灿见状摇摇头,心想:“这人睡在地上,万一被碰着怎么办呢?这还过车呢,而且也容易着凉啊。”

于是他就伸手扶起这人:“哎!这位先生……”他一瞧这脸,愣住了。怎么回事儿呢?认识。正是前两天他在酒楼喝酒的时候,跟他萍水相逢的那人。看样子,今天那人是又喝多了。

“哎哎哎!快起来!”沈灿愣是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把他扶到墙边儿,“你醒一醒,醒一醒,醒一醒!”

沈灿连喊了几声,那人睁眼了。

“哎呀嗬,睡得太香了!”那人定睛观瞧,乐了,“哎!是你?”

“是我呀,您还记得咱们那天在那个酒楼的二楼喝酒?”

“对对对!你看看,那天我就说,咱们有缘分再见,今天这不就见着了吗?”

“您可别再在地上趴着了!”

那人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我没事儿,我一会儿就好。我是刚才喝多了,出来被风一拍脑袋,我就吐了。走了几步,又觉得难受,就晕在这儿了。现在行了,我眯瞪完这会儿就醒了。嗬!跟你有缘分,送你点儿东西。”

那人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手巾包来,手巾的四角系成一个疙瘩。

那人解开这个疙瘩,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卷儿来:“给你,送你一份富贵!”

说着话,那人就站起来了,用手巾一擦嘴:“走了走了!”

沈灿扶了他一把,问道:“哎!您上哪儿?”

“你甭管我,我从这胡同进去就到了。”

沈灿就愣了:“送我的这是什么东西?纸卷啊?”

他打开一瞧,上面写着从《四书》和《五经》上挑出来的十四个问题。他有些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书中代言,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年科考大主考家里的管家。大主考的书房归他管,他得近身伺候着。今年科考的题目出来了,他就抄了一份。他家里有一个本家侄子,这本家侄子本来要赶考的,他是准备把这题给侄子的。可万没想到,那小子不学好,惹了祸了,让人追着杀,他就跑了。所以说管家也就没辙了,这阵子老爱出来喝点儿闷酒。结果今天恰好碰见沈灿,得了,就当交个朋友。就这样,把题目给了沈灿。

沈灿回去看着这些题目,心里想这些题目倒是不难,但那人送这些题目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到半夜,他那些哥们儿喝完花酒、逛罢妓院,尽兴而归。

大伙儿指着他就一顿乐:“你跑什么呀?给你找小娘子。”

“去你们的!那是小娘子吗?多寒碜哪!”

有人问道:“哎,你去哪儿了?”

“我上街了,碰见一个人给了我一张纸条。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份试题。”

大伙儿坐在各自床边,各忙各的:“那谁知道呀?人家给你了,你就写呗。”

沈灿坐在椅子上,放下纸卷儿,往后一仰:“我写什么写?这出题也不出这个呀。”

其中一个正解着衣领的扣子,随口应道:“你待着也没事儿,就当复习功课了,写呗。”

沈灿点点头:“那也确实是,离赶考还有好几天呢。反正我也没事儿干。得了,我就按照他这题呀,一样做一篇。有的是时间,想得也周到,不明白的地方,还能查查书。”

这几天的工夫里,沈灿就把这十几道题完完整整地来了一遍。

这一天,到了春闱的正日子,要开始考试了。天下举子都来到了贡院。举子们进门前先得搜身,从头上到脚下,该脱的全都得脱。为什么呢?怕考生有夹带。沈灿在门口被搜过身后,就进了号房。坐在号房里,没一会儿题目就下来了。

沈灿把题目拿过来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不正是我最近复习的那些功课吗!那还客气什么呀?写吧!”

刷刷点点,点点刷刷,沈灿写得这个快呀,比谁写得都快!写完之后,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号房里等着,也不能聊天,聊天算犯规,功名就取消了。三天一过,贡院开门放人。这些赶考的举子们,就全都缕缕行行地出来了。

大伙儿心花怒放,都松了一口气:“咱们可算是熬出来了!”

其中一个提议道:“咱们应该出去放放风去。”

“可以呀,让那个开店的给咱找几匹马来,咱们去齐化门外踏青、散心、玩儿去!”

齐化门就是现在北京的朝阳门,当年叫齐化门。好家伙!这个人一提议呀,二三十个都附和着要去:

“走走走!咱们走,咱们走!趁着还没发榜呢,咱们出去走走。”

沈灿也跟着去了。这二三十位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顺着朝阳门往外走,那会儿朝阳门外就是郊外。天青水碧,鸟语花香,大家赏着风景,心情非常舒畅!

有几个胆子大的靠过来:“咱们赛马怎么样?看谁跑得快,好不好?”

沈灿立马晃脑袋:“我就不跟你们赛马了,我没怎么玩儿过。你们赛,我一个人在这儿慢慢地溜达会儿。”

“那行。”人家就点点头,调转马头去吆喝别人,“来,咱们看谁跑得快?看看咱们能一去多少里。”

“咱们来,开始!”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把缰绳一抖,马儿就在官道上开跑了。

沈灿一个人跨着马,信马由缰,突然间一回头,看见沿着路边来了一个女的。多大岁数呢?二十出头,穿得还挺素净,头上戴了朵白花,正骑着小毛驴往前走。沈灿无意间一回头,正好和这个女的打一对脸儿。

沈灿激灵了一下子,暗暗吃惊:“怎么长得这么像我媳妇儿啊?哎哟!我得瞧瞧去!”

他就骑着马跟了上去,心里犯纠结:“我和这个人说不说话呢?”

那个女的骑着驴,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看一眼还噗嗤一乐。她一笑,把沈灿这魂儿算是给勾走了。沈灿跟着她走了一段路,慢慢也清醒过来了——这不是自己媳妇儿。怎么呢?因为离近了看,确实不是。但是她回头那么一笑,却能让沈灿心里边怦怦直跳。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过这个感觉。他就这么无意中一直跟着这女的。那些赛马人早都跑远了,唯独他一个人下了道了。

沈灿下了大道之后,就顺着小道儿往前走。没走多远,就见前面有两间房子。这女的下了驴,把驴拴到门口,转身进去了。

沈灿也跟到了门口,心里正犹豫:“我进去不进去呢?”

就这会儿工夫,打屋里出来了一个男的,岁数在三十左右。这男的一出来,张嘴便问:

“哟嚯!您找谁呀?”

“哦,我是赶考的举子。”

“哦哦哦,念书的啊,什么事儿啊?”

“我刚才,那……”沈灿吞吞吐吐,用手一指那驴。

这男的恍然大悟:“哦,你瞧见我妹妹了,是吧?”

“哦,她是您妹妹?”

“对喽!那是我表妹,我是她表哥。”

“哦哦。”沈灿翻身下马,“哎呀!失敬失敬!您贵姓?”

“我姓张。”

“怎么称呼呢?”

“咳,没个大名儿,平时干事儿很豪爽,他们都管我叫顺溜。”

“哎哟嚯!张顺溜先生。”

“哎,是我是我。您有什么事儿哪?”

沈灿哂笑道:“我就是无意中跟到这儿来,正好看见您表妹在这儿。”

“哦,您是想问我这表妹啊?咳,我表妹可不容易,她丈夫刚死,憋着想再嫁个人,这不就找我来了吗?让我这当哥哥的帮着拿个主意,准备嫁人。”

“嚯!这是准备要嫁人啊!”沈灿心里一翻腾,立刻追问,“但不知道她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打算嫁个念书的人。”

沈灿立即眉开眼笑:“好,我也不怕您笑话。我是嘉兴人,到这儿来赶考。方才看见令妹,我十分喜爱!不揣冒昧[ 不揣冒昧:谦辞,客气话,用于谦称自己没有经过慎重考虑就仓促做事。

],我是否能够娶您的表妹?我这里有一茶之敬。”

一茶之敬,就是见面礼。说着,沈灿就掏出了点儿散碎银子来。

张顺溜推辞道:“不不不!这个不能拿!”

沈灿再三劝道:“您拿着,您拿着!”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得了得了,那我们就爱财了!”人家笑眯眯地就把银子接过来了,“那这样,明天您再来一趟。我呢,得跟我表妹商量商量,好在她刚才看见您了。明天还是这个点儿,您来一趟,我在这儿等您。咱们再说这事儿,成不成?”

“好好好!我明天来找您来,谢谢顺溜哥!”

“不敢当不敢当!明天见,明天见!”

张顺溜便扭身进去了。

沈灿骑着马往回走,心里还说:“你瞧,天下的事儿上哪儿说理去?我之前咬定牙关,发誓再不娶媳妇儿了。没想到,今天看见这个娘子,我怎么突然间就动了心了?哎!看来这就是姻缘有份,情义该当,这都是该着的事儿。”

沈灿这一路上挺高兴,就回去了。

当天晚上,大伙儿都回来了,个顶个累得跟孙子似的,回来以后倒头就睡。怎么回事儿呢?这哥儿几个刚赛完马回来,都累得不行了,也没人过来管他的闲事。他就自己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偷乐。转过天来,他盼着到了昨天的那个点儿,一看差不多了,赶紧往外走。

简断截说,沈灿又到了昨天的那个地方。

到门口一瞧,张顺溜正在门口等着:“嗬!就等您了!”

“哦哦。”沈灿翻身下马,“大哥,怎么样?”

“成了,我给您道喜!”

沈灿心里一阵狂喜:“哎哟!这太好了!那个,那个,我就……说得我都不会说话了!”

张顺溜哈哈大笑:“您别客气,我跟我妹妹一说您的想法,我妹妹说挺好,她在路上看见您了。而且看您文质彬彬的,是个念书人,她很喜欢!可有一样,您是外省来京赶考的,您在北京城没有家呀。您得在北京城租个房子,三五天也行,一个月俩月也行,您租好了房子,归置归置,像个人家了,您就过来娶我表妹。”

“那个简单哪!我回去就安排,三天后我就来。我谢谢您!我这里还有一茶之敬!”

说完,沈灿又掏出一些银子来。

张顺溜再次推辞道:“不是,咱实在亲戚,以后你对我妹子好就行。”

沈灿硬是把银子塞进他手里:“哎呀!你放心吧!”

给完了银子,沈灿赶紧回来跟大伙儿一说:“各位,我要结婚了!”

大伙儿一听,一时没明白过来:“哪儿的事儿啊?怎么你就要结婚了?怎么回事儿?”

“你们也别问了。我得先找个房子。”

那个年头里,在北京城找房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开店的伙计就能帮着找房。工夫不大,伙计就帮他找到了一处房子,跟他一说:

“您过去看看吧。”

沈灿过去一瞧,进门就是挺格局的一个小院子,屋里面干干净净的,家具什么的都有,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拎包入住。

“您看合适不合适?您要是愿意的话,我把这个房东叫来。”

房东也不错,要价也合适,沈灿点点头,就它了。于是他把租金一交,跟房东签了契约。伙计又帮他找来俩杂工,擦擦地、洗洗刷刷,把房子里里外外又拾掇了一番。

“您定日子接家眷吧。”

“好嘞!”

房子预备好了,沈灿回去见了张顺溜一面,双方定了个好日子。正日子一到,他打发了一乘花红小轿,把新媳妇儿抬过来了。

白天的时候,这两口子和大伙儿见了一面,一起吃了饭。到了晚上,红烛高挑,屋子里就剩下他两人了。床头坐着沈灿,床尾坐着新媳妇儿。谯楼上鼓打二更,两人对坐着,沈灿很害羞,新媳妇儿不转眼珠地看着他。

两人沉默半天,谁也没好意思说话。

突然间,新媳妇儿问他了:“你是来赶考的吗?”

“对,我是来赶考的。”

“你的朋友靠谱吗?”

“我们都是赶考的举人,都有功名。这一科要是开了,我这些哥们儿、兄弟,估计个顶个都是做官的,所以说我们这帮人还都挺靠谱的。娘子你放心,你跟了我,以后我好好地疼你。咱们好好地过日子,你放心!”

“行,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就真嫁给你了。”

“啊?什么叫真嫁给我了?刚才闹着玩儿呢?”沈灿惊出一身冷汗,“娘子,我没听明白这话。您细说一下吧?什么叫真嫁给我了?”

“唉!你认识张顺溜吗?”

“我认识,那是我大舅子。”

“别瞎说!他是你的前辈。”

“什么叫前辈呀?”

“他是我丈夫。”

“这我又没猜着,您再说一个吧?”

“唉!”新媳妇儿叹了口气,“我呀,也是家里父母没长眼,把我嫁给他了。他是京城里有名的拐子手、诈骗犯,净拿我骗人钱财了。我跟你说句实话,等天亮他就会带一帮人来,进门就说你拐骗妇女,连打带骂,把你的钱财抢光了,再把我带走了。实话实说,我跟他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这哪是正常人过的日子?我刚才为什么问你呢?如果说你没有三亲四故,你挨不住他的厉害,我就开门放你跑了。但是你说你的哥们儿都是来赶考的,以后都会做官。我估摸着,你能扛得过去,所以,我就决定了,真真正正地嫁给你了。以后我跟你好好地过日子,好不好?”

“哎哟!我的天哪!我才知道娶个媳妇儿那么麻烦呢!好吧,娘子,你能跟我说这个实话,我觉得真是太好了!你是真拿我当你丈夫,那你看咱们怎么办?”

“这没有什么,咱们走就是了,你之前住哪儿?”

“我之前住的客栈。”

“好,你带着细软,带着东西,咱们还住客栈就行了。他也不能上客栈闹去,对吧?咱们把这儿一关门,走了就行了。”

“哦,那行,咱们走吧。”

还没等入洞房呢,两人就收拾收拾,归置归置,趁着夜色从屋里出来了。

出来之后,沈灿说:“咱们长个心眼儿,得换个客栈。万一他捯根儿找着咱们呢?麻烦!”

媳妇儿说:“我听你的,现在我是你的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走。”

沈灿正欲提脚离去,想了想:“我呀,得给他打个马虎眼儿,我给他写个条吧。”于是他重新绕回了屋里,拿起笔来找了个纸条,给张顺溜放了个假消息:

我们两口子往山东去了,你也不用找了。

沈灿写完,就把纸条搁在了桌子上,带着媳妇儿开门就跑了。

果然,还没到天亮,张顺溜就带着人来了。

他进门一瞧,只见屋内空空如也:“完了,打一辈子雁让雁把眼啄了,今天的这个生意没有成功。”

张顺溜目光往屋里一扫,桌子上还有张纸条,上面写了他们两口子去山东了。这些人里面有几个是活土匪,他们就是山东人,一听两人去山东了,立刻嚷嚷起来:“走啊!咱们追呀,走走走!能赶到哪儿是哪儿,走走走!”

这帮臭贼就奔山东方向追过去了。

等了两天,朝廷发榜,好家伙!沈灿拔得头筹,皇上在殿试上一考他,察觉沈灿才华出众,于是龙颜大悦,夸他是栋梁之材!吏部经过一番考核,也觉得沈灿不错,马上就给他放了实缺。过去给新科进士放实缺可不容易,有的人一等就是十年、二十年。到他这里,朝廷当下就给放实缺了,把他放到山西太原府做知府。

他媳妇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一下子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了官太太了。哎呀!两口子都很高兴!

沈灿安排好一切,走马上任,带着夫人到山西上任。

到了山西,地方官接待完了,拜了印,沈知府就直接开始办公了。过了一个来月,突然间有差人禀报:

“请大人升堂,咱们今天拿获了一伙江洋大盗、拐子手。”

“好,升堂。”

沈知府升堂理事,往堂上一坐,一瞧堂下跪着一堆人犯,看见中间跪的那个人,沈知府就乐了。堂下跪着的是谁呀?正是张顺溜,他被抓着了!

沈知府拿手一指:“你可是拐子手啊?”

“大人,我不是,我不是啊!”

“那你是强盗啊?”

“大人,我不是,我不是啊!”

“你是好人吗?”

“大人,我是好人哪!”

“嘟!抄手问事,量尔不招!看来要不打你,你今天是不说实话!你们这些强盗,怎么人人说谎呢?”

沈灿说完之后,张顺溜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于是抬头:

“您说得不对!”

沈灿问:“我说得怎么不对?”

“我们说谎是迫不得已,你一个当官的也说谎!”

“我什么时候说谎?”

“你说上山东,你怎么跑山西来了呢?”

继续阅读:十四 一钗二凤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刚刚驾到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