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有何不同，李疚说不上来，但确乎觉着与往昔相较，有着极大的变化，似是变得更为自信了些？
自信？
李疚随着岑文本于城中漫步，时不时便能瞧见往来穿梭的千牛卫。待一名千牛卫队率向岑文本行礼过后，他终是察觉出了些端倪。
这些千牛卫将士，面对岑文本，乃至途中所遇的一众权贵之人，全无他往昔印象里那种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姿态。即便面对岑文本这般人物，也仅是维持着礼节上的敬重，骨子里，并无多少谄媚之意。
这竟是降军？
李疚思索一番，也不顾岑文本就在身旁，随手拉住几名千牛卫攀谈起来，所聊大多是些家常闲话，主要是想确认这些人究竟是不是南阳降军。身份或可伪造，但一些习惯、口音之类，却是难以作假。
一番问询下来，李疚不得不认可岑文本所言，这宛城之中，多数将士，诸如千牛卫、刑部尚书所辖之人，以及负责日常防务的守军，几乎皆是南阳降军。此发现令李疚大为惊愕。
李密麾下将士是何德行，他自是一清二楚。那帮人惯会媚上欺下，而李密本人好大喜功，偏爱听些阿谀奉承之言，如此便造就了麾下将士这般习性。除却邓超、王伯当等李密真正倚重的大将，其余大多是些擅长溜须拍马之徒。
即便如邓超、王伯当等人，在李密的影响下，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此类习气。可杨桐攻破南阳才过去多久？虽说这些将士大多仍留存着些许类似感觉，但已淡了许多。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李疚苦思不得其解，却又不便相问，只得继续随着岑文本在城中游走，渐而又发现了一些别样之处。
就说这宛城，较之往昔整洁了许多。街道上虽依旧商贩林立，但看上去不似从前那般拥挤，城中坊市亦是井然有序。
总而言之，这座城比之往昔，更具秩序。虽难以评判好坏，然而相较于往昔的宛城，乃至天下多数城池，如今这秩序井然的宛城，显然更易让人滋生安全感。
“听闻，陛下推崇法治？”沉默良久，李疚开口发问。
“并非推崇。”岑文本指着周遭街面，微笑道：“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人活于世，总归得有些规矩。我隋自建国以来，便一直有律法在。只是当今天下，法治崩坏。如今陛下既已重新执掌朝政，自当重建法治。”
实际上，如今朝廷所谓推行法治，在律法层面，倒无太大改动。杨桐所做，不过是强化律法的执行力，使隋律不至沦为一纸空文。隋之律法，于当下这个时代而言，还是颇为适宜的。除却一些细节处进行了修订完善，多数时候，刑部所执行的律法皆有章可循。
李疚闻言点头，他曾任刺史，自然明白律法执行力度对于治理一方的关键意义。但很多时候，律法不得不向人情妥协。哪怕身为一州刺史，诸多时候，也不得不依据当地民情，做出一些不成文的变通。时日一久，对于这天下少数人而言，人情大于律法竟成了一种共识。这也正是如今世家门阀阶层对杨桐所诟病之处。
不通人情！
若放在两百年前的西汉时期，这根本算不得什么诟病。可如今，却已然成了一种常态。念及于此，李疚不禁长叹一声，心中已然断定，陛下即便此刻具备彻底剿灭李密的能力，也断然不会即刻付诸行动。
以陛下之名，收复南阳并非难事。但要想将律法贯彻到底，绝非短时间能够实现。摊子铺得越大，治理起来便愈发艰难，遭遇的阻力也会越大。
不过此事，李疚并不打算告知李密。在他看来，朝廷终归是正统。而且李疚虽出身世家门阀，却也是真心愿为天下苍生着想之人。在他眼中，贯彻法治，固然会触动世家门阀阶层的利益，但从长远来看，却是让国家、让天下长治久安的一剂良方。至于李密，哪怕此番能躲过一劫，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经此一战，天下第一诸侯的威名已然成为过去。失去南阳，犹如斩断李密一臂，往后，李密再难维持往昔的声威。
然而陛下如此行事，弊端亦十分显著。随着朝廷势力日益壮大，法治的推广与贯彻，势必会招致其他诸侯治下世家门阀的联合抵触。届时，想要再向外拓展，所遭受的阻力定会与日俱增。
此次杨桐攻占南阳，南阳世家门阀尚可拥护陛下。但下一次呢？
无人知晓，李疚亦未提醒。其中的艰难，即便陛下年幼未能察觉，像岑文本这般足智多谋之士，又岂会想不到？无需他来操心。
……
午后时分，杨桐接到了岑文本的传书。看着信上内容，杨桐沉默片刻，随即将涂猛唤至跟前。
“从现在起，加紧军中军备，随时做好出兵准备。”杨桐注视着涂猛，并非让其佯装，而是要涂猛切实做出随时进攻中阳山的部署。
“喏！”涂猛听闻，眼中一亮，大声应道。
“另外传我命令，让乔铭率领育阳驻军前来与我军会合，明日务必抵达。”杨桐神情严肃道。
“喏！”涂猛领命，转身前去传令。
涂猛离去后，杨桐又招来一名内卫，命他给岑文本回书，让岑文本明日带李疚前来军营与他商议。
原本，依岑文本所言，先拖李疚几日再说。但杨桐不想再与李密周旋，既然李密毫无诚意与他议和，那就再给李密添把火，让李密认清形势，明白如今究竟谁处于劣势。
内卫领命，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宛城，李疚刚睡醒，便接到通报，岑文本来访。
“景仁，如此早来，所为何事？”李疚梳洗完毕，满心疑惑地看向岑文本。按一般谈判节奏，加之如今李密处于弱势，杨桐怎么着也该拖个几日才会见自己。岑文本此番来得如此之早，所为何故？
“恭喜文匡兄。”岑文本面带微笑，“陛下已传回书信，命文本今日带文匡兄前往舞阴大营面圣。”
“竟如此之快！？”李疚面露惊讶，旋即察觉岑文本投来的疑惑目光，不禁讪讪一笑，点头道：“既如此，我等何时动身？切莫让陛下久等。”
“若文匡兄别无他事，即刻便可出发。”岑文本笑道。
“也好。”李疚应下，当下便与岑文本一同启程，赶往舞阴大营。一路上纵马疾驰，待一行人赶到舞阴大营时，已至正午。
抵达舞阴，正见一支兵马浩浩荡荡开入大营。
“这是……”李疚疑惑地望向岑文本。
岑文本打量了一眼对方旗号，笑道：“此乃育阳降军。当初育阳城乃是陛下亲自攻克，育阳降军也是南阳较早归降陛下的一支部队，一直屯驻于育阳。如今看来，陛下怕是要动兵了。”
李疚听闻，心中不禁一沉。虽说心知杨桐应不至于再对李密用兵，但此刻目睹浩浩荡荡的部队开进军营，心中仍难免忐忑。
“景仁先生。”一名将领从营中走出，见岑文本一行人，赶忙上前说道：“陛下此刻正在校场检阅部队，景仁先生来了，可径直前往校场。”
军营中的校场并无太多讲究，不过是一块圈起来的开阔空地。杨桐身着玄黄衣袍，身处清一色玄甲黑袍的军队之中，并不显得格外醒目。周围还站着十几名将领，但李疚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杨桐。
二人虽从未谋面，但气场这东西着实奇妙。杨桐身为陛下，即便只是静静站在校场中央，一言不发，那长期身处高位、乾纲独断所养成的气质，在人群中依旧极为出众。加之杨桐常年习武，身形虽不魁梧，但身量颇高。虽年仅十三岁，却已近七尺。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令人心生敬畏的威严，脸上却又挂着温和的笑意，绝非寻常将领所能拥有。
校场中央设有一方点将台，台下，三万大军分成三个大队列，分布于四方。三个大阵又细分为无数小阵，环环相扣，暗合数理。不懂行之人一眼望去，只觉眼花缭乱。但在行家眼中，其中门道可不简单。
李疚自然是懂行之人，正因如此，他愈发心惊。只见陛下指挥部队演练军阵，如臂使指，有条不紊。这位陛下，显然深谙兵法，且观其指挥气度，绝非不懂装懂之辈，而是确有真才实学。
此前听岑文本说，杨桐亲自攻破育阳大营，李疚还颇有些不信，只当是随行大将之功。但如今看来，岑文本所言非虚。
“陛下，景仁先生带着李密使者到了。”一名将领小跑至杨桐身边，轻声禀报道。
杨桐点头，将手中令旗递给身旁的涂猛，道：“继续演练。”
“喏！”涂猛恭敬接过令旗，继续操练士卒。杨桐则在将领引领下，大步迈向岑文本等人所在之处。
“臣李疚，拜见陛下。”未等杨桐发问，李疚已抢先一步，躬身行礼。
“文匡先生远道而来，一路劳顿，本不该如此仓促。只是军中事务繁杂，朕实在抽不开身，只能有劳先生了。”杨桐伸手虚扶，语气淡然道。
“陛下言重了。”李疚赶忙摇头，赔笑道。
“走，去营中详谈。”杨桐也不多做客套，带着众人径直往大帐走去，尽显雷厉风行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