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如熊柯桥所料那般。那往昔之挫败,犹若一场凛冽寒风,将关东各大世家门阀联手号召的士人热情,吹得所剩无几。
且看这洛阳城,天子公然选士之举,似一声惊雷,炸响在士子们的心间。城中那些慕名而来的寒门士子自不必说,恰似久旱逢甘霖,眼中满是期待。而此前响应世家门阀号召而来的士人,此刻面对朝廷直接越过世家门阀,向天下士子群体张开的征召大网,亦不禁心动神摇。
想那士人迎合世家门阀,乃至不惜与皇权相抗,所图者何?不过是世家门阀手中那至关重要的举荐权罢了!如今,竟有凭自身才华获朝廷任命之契机,虽说其中存一定淘汰之率,但自认才学出众之士人,又怎会甘愿错过这般难得之机遇?
“太傅,此番我等奔走洛阳各世家门阀,联络士人之事,怕是难有成效啊!”次日,那太傅府中,气氛略显凝重,钱斌与另外几名负责联络的士人,皆是一脸苦色,看向端坐在主位的卢楚。
“非是我等不尽心力,实因上次变故,惹得诸多士人满心怨愤。就说那熊柯桥、钱兴等家族,竟是直接拒绝。上次之事,让他们家族遭受重创,损失惨重,而我等却未能及时给予补偿,故而……”另一人亦是苦笑连连,眼神无奈地看向卢楚。
卢楚听闻此言,心中愈发苦涩。实非他不愿补偿,只是于皇家商行而言,中断与几家合作,不过如探囊取物般轻易。没了熊家,尚有李家、王家、田家等无数商家前赴后继。皇家商行掌控着诸多利润丰厚之营生,愿与其合作的商家,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随意掐断几家商业往来,于皇家商行毫无损伤,可对熊家这类仰仗皇家商行生存的家族而言,却不啻于灭顶之灾。
卢家、崔家、丁家这些老牌大族,虽家底殷实,家大业大,但此次涉及家族多达十几家,一旦承担赔偿,即便这三大家族,亦难以承受。那些损失,足以令任何一个家族瞬间家底尽失,重回原点。况且,就算有心赔偿,如何分配亦是一大难题。最终,三家对此事皆选择缄口不言。而事先又未曾说明,熊柯桥这些家主,连个说理之处都没有。最终,底蕴最为浅薄的四家,率先支撑不住,只得负荆请罪,方才勉强平息这场祸事。
有了上次之经历,此次这些小家族,卢楚等人派出的使者刚一开口,便被果断回绝。人家没当场抄起家伙赶人,已然是给了卢楚等人极大的面子。
“太傅,这些人如此不顾我士人利益,一门心思钻营商道,不如……”一名谋士看向卢楚,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言语中透着丝丝寒意。
“不可!”卢楚紧闭双眼,缓缓摇头,长叹一声道:“此事本就是我有负于人,怎能再行此等下作之策?如此行径,岂不是自绝于天下士人?”
先且不说洛阳城治安森严,千牛卫日夜巡查。且不论有无机会杀人,即便侥幸成功,洛阳城士子何其众多,又能杀得几个?若事情败露,即便杨桐不刻意刁难卢楚,卢家亦将面临天下士人的滔天怒火。
别看杨桐能稳稳压住局面,那是因其底气十足,无需仰仗士人,且并未做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士人虽有不满,也不过集中在杨桐开设书局一事上。但若因一己之私擅杀士人,一旦事情曝光,就算杨桐不追究,卢家衰败亦是迟早之事。更何况,如此重大之事,杨桐岂会坐视不理?更大的可能,便是借此机会将他除掉。
“家主,门外有一人自称是家主故人,求见家主。”一名家将匆匆进入,对着卢楚恭敬地拱手说道。
“故人?”卢楚眉头紧皱,他身为当朝三公,声名远扬四海,能称作故人者,几乎皆是天下名士。可此人自称故人,却又不肯透露姓名,这意味着其身份必定特殊,不便轻易示人。这时候,究竟会是谁呢?
“请他进来!”卢楚思索片刻,扭头对着钱斌等人说道:“此番辛苦诸位了,且先回去休息,其他事情,日后再议。”
“喏,我等告辞!”钱斌等人赶忙躬身行礼,而后各自退下。
不多时,钱斌等人离去不久,家将便领着一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景升公,自大兴一别,已然过去十数年之久,如今您已位列三公之尊,实在是可喜可贺啊!”中年文士面带微笑,目光温和地看着卢楚说道。
“你是……”起初卢楚只是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待听到对方这番言语,脸色瞬间大变,厉声道:“凌远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此!”
遥想当年,幽州刺史陈晓、河北名士裴玄等人,因对隋帝杨广心怀不满,妄图行那废立之事,欲拥立废太子杨勇为帝,然而最终事败。陈晓、裴玄皆被赐死,而凌敬却自此不知所踪。原本,卢楚以为凌敬已然身死,后来方知,凌敬竟投入了窦建德麾下。
此事,当年知晓之人不在少数,卢楚便是其中之一。然而,鲜有人知,当时曾有河南名士何隅与凌敬一同前来游说于他,卢楚当时竟是默许了此事。若当时这些人当真成功,卢楚便会负责安抚朝中大臣,迎奉新帝登基。
最终事败,此事便渐渐被人遗忘。却不曾想,今日竟再次见到凌敬,这让卢楚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生怕当年之事被凌敬揭发。杨桐表面上对卢楚客客气气,可卢楚心里清楚,这位天子早有收拾自己之意。若凌敬将此事公之于众,卢楚百分百肯定,天子一旦得知,定会趁机将自己除掉。
“景升公,难道不请在下入座吗?”凌敬微笑着说道,神色间透着几分从容。
卢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
看着凌敬一脸从容淡定的神色,卢楚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你来此究竟所为何事?你难道不知当年所犯之事,足以让陛下将你抄家灭门!”
“敬此番前来,不为别事,专为太傅而来。”凌敬微笑着缓缓摇头,继而叹息一声道:“陛下如今之所作所为,想必太傅亦心存不满。他全然不顾我士人之利益,如此行径,实乃自取灭亡之道!”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何须你这等佞臣在此胡言乱语!”卢楚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太傅当真如此认为?”凌敬看着卢楚,眼神中透着一丝惋惜,叹息道:“原本,敬以为太傅与我主一样,皆愿为士人排忧解难。如今看来,当今天子倒是有些手段,竟能让太傅这般豪杰人物心生畏惧,只求苟且偷生,失了往昔胸中的浩然正气。”
“放肆!”卢楚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霍然站起身来,戟指凌敬,厉声道:“你这乱臣贼子,安敢如此羞辱于我!”
“太傅,发生何事?”几名侍卫听到声响,迅速冲了进来,将凌敬团团围住。
“无事,尔等先退下!”卢楚强压心头怒火,挥了挥手说道。
“喏!”几名护卫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缓缓退下。
凌敬仿佛早有预料,微微一笑,对着卢楚拱手行礼道:“看来,是敬找错人了。太傅,终究是老了啊。既然如此,那凌敬就此告辞。”
“等等!”卢楚重新坐下,看着凌敬作势欲走,冷笑一声,将他叫住。
“太傅还有何吩咐?”凌敬扭头,依旧微笑着看向卢楚。
“窦建德此番派你前来,莫非要来奚落老夫不成?”卢楚冷声道,眼神中透着一丝警惕。
“自然不是,不过太傅既然甘愿愚忠于天子,敬也不好强人所难。”凌敬神色淡然地说道。
“说吧,且让老夫听听,那窦建德究竟有何打算。”卢楚闭上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淡然说道。
“也好。”凌敬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
且说那乾阳殿内,杨桐正于书房之中。
“凌敬?”杨桐看着手中的情报,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可知此人来洛阳所为何事?”
凌敬,乃窦建德麾下举足轻重之谋士。更关键的是,凌敬当年参与的那场大事,虽最终未能成功,却如一颗毒瘤,给士人带了个极坏之头。论及影响,对皇室而言,他们所做之事,危害甚至远超三征韩国所引发的天下大乱。
“尚未查明。”内卫统领恭敬地摇头说道,“此人已进入太傅府,且受到太傅单独接见。至于他们所谈何事,实在难以探明。”
那卢楚机警过人,杨桐手中虽有一支探查天下情报的秘密势力,此事虽未公开,但以卢楚在朝堂之地位,又怎会猜不到。因此,他对府中隐私极为看重,家中家将,诸多事情皆不让他们知晓。无论是内卫还是紫晶阁密卫,对太傅府的渗透都极为有限。
“下去!”杨桐微微点头,将手中情报往桌案上一放,挥了挥手。
“喏!”内卫统领躬身退下。
“凌敬,看来诸侯怕是要有动作了,这是来洛阳寻找内应的吧。”杨桐闭目思索片刻,而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一旁的冯勇,“通知紫晶阁密卫,这段时间,密切关注凌敬与何人接触,包括太傅府的人与何人接触,都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喏!”冯勇赶忙躬身行礼,随即看向杨桐道:“陛下,那凌敬此人,是否暗中将其扣押?”
“那倒不必。”杨桐冷笑一声,缓缓摇头,“只会耍些阴谋诡计,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且让他折腾,莫要打草惊蛇。朕倒要看看,窦建德究竟想玩儿什么花样,最好能给朕策反一两个。不过此事只能暗中进行,就算不能策反,也要把凌敬说的话给朕弄回来,必要时,可用些非常手段。”
“喏!”
冯勇心中一凛,作为杨桐近侍,亦是紫晶阁密卫甲字第一号,他自然明白这非常手段所蕴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