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洛阳。
那洛阳城，如今正处风云变幻之际。天子已闭门不出、不理朝政达两月之久，然而，城中云集的士子非但未减，反倒日益增多。近日来，整个洛阳城最热闹之处，非皇宫外的几条大街莫属。据最新统计的商税数据，仅这两个月，洛阳城的商税收入竟增长了两成之多，这一番景象，犹如平静湖面投入巨石，引得各方侧目。
刑部衙门内，苏勖眉头紧锁，正看着杨桥递来的情报。这情报，仿佛有着奇异魔力，让他那躁动的心情，稍稍平复了几分。
“随他们闹去！在陛下的治理下，这些世家门阀又能翻起什么大浪？真正需担忧的，乃是关东门阀啊！”杨桥摇头叹息，话语中满是忧虑。
如今军权牢牢掌控在杨桐手中，经济上，他又握有皇家商行，那每年的收入，把关东世家全部加起来，竟都不及皇家商行的冰山一角。别看当下闹得厉害，可在这洛阳城中，又有谁敢趁机作乱？
洛阳书局依旧红红火火地开着。那些世家门阀，虽心中愤恨贩夫走卒都能与自己一同买书，可规矩摆在那儿，他们也只能多派些家丁仆役去占场，终究没人敢公然破坏规矩。所以，尽管如今洛阳城闹得沸沸扬扬，但身为大隋皇叔，杨桐却似稳坐钓鱼台，一点都不着急。
“但长此以往，君威何在！？”苏勖那刻板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几分怒意。虽说近些时日，远的有飞鸽传书，近的也有冯勇带着宫中宦官奔走传递消息，各县虽频频有人辞官，但在千牛卫和刑部的正常运转下，倒也未出现混乱。可这两个月来，皇宫大门一直被这帮士人堵着，皇家威严何存？
刑部，虽说主要司职执法，可实际上也是维护朝廷威严的重要所在。眼睁睁看着大批所谓的名士带头聚众围宫，却毫无办法，这心里，着实憋闷得慌。
“这也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陛下的计划怎能顺利推进？”杨桥耸了耸肩膀，一脸无奈地说道。
“呃……陛下还有计划？”苏勖听闻此言，第一反应便是头疼。单是目前这状况，洛阳刑部衙门就已忙得不可开交，要是陛下再整出些别的事儿，恐怕他连像现在这样歇脚的时间都没了。
“放心，接下来的角逐，不在洛阳，而在天下。”杨桥面带微笑，眼中却透着深意。
“天下？”苏勖满脸疑惑，看向杨桥。
“嗯，不过接下来，朝廷治下各郡县的刑部官员和千牛卫可有得忙了，你最好先去与那邓麟商议一番。这书局布局天下，不过是一招障眼法罢了。”杨桥点点头，神色笃定。
“何意？”苏勖更是一头雾水，满心不解。
“书局的作用，不过是让世人知晓雕版印刷术的存在及其功效。接下来，才是陛下真正的杀招。到时候，就算他们把书局乃至工部一把火烧了，也无济于事。”杨桥冷笑着看向门外，仿佛已预见未来。
“子扬，你就不能一次性讲清楚？”苏勖皱了皱眉，不满地看着杨桥。
“在各州府建立书局，不过是个幌子。陛下真正的意图，是通过皇家商行的渠道，将这印刷术的工艺流传到民间。这东西，朝廷不打算私藏，只要稍有手艺的工匠有个范本，都能制作。当初派往各地的商队，可是带了不少范本离开的。”杨桥一边说着，一边满意地看着苏勖脸上渐渐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书籍的价值，无需我多言。相信这些日子，洛阳书局的盛况，德祐你也看到了。当这东西小作坊都能制作的时候，德祐你说说，这帮士人整天围着皇宫，逼迫陛下关掉洛阳书局，还有什么意义？”杨桥笑着问道，眼神中带着几分狡黠。
“这……”苏勖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此一来，天下人都能制作书籍，杨桐苦心营造的优势岂不是荡然无存？毕竟在家里就能读书，谁还会大老远跑来洛阳？
“这段时间，刑部和千牛卫除了保护各地新出现的书局，还要监控书籍价格。任何一间书局，书籍价格都不得超过洛阳、长安书籍定价的一成。”杨桥说着，将一道诏书递给苏勖，脸上带着笑意。
“只是这样一来……”苏勖接过诏书看了一遍，面露疑惑，“朝廷治下，刑部自然能管控，但其他州郡的话，怕是力不从心啊！”
“其他州郡，他们爱开多少开多少，陛下巴不得他们把书籍价格抬得更高呢。”杨桥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苏勖恍然大悟。的确，书籍的价值，绝非仅仅如此，尤其是对于有心读书之人，那简直是无价之宝。虽说如此，但一般人财力有限，世家门阀子弟可以千金购书，可普通寒门子弟哪有这个财力？而其他诸侯治下的书局，可没有朝廷这般的监管力度。商人逐利乃是本性，届时缺乏足够监管，甚至诸侯根本就不愿放弃这暴利行业的话，诸侯治下开张的民间书局只会把书籍价格抬得更高。
而有了这种对比和落差之后，只会让更多寒门士子或有向学之心的贫民子弟往关东涌来。这又是一招釜底抽薪之计，而且算准了人性。苏勖此时也不得不感叹，陛下这釜底抽薪之计用得是越来越娴熟了。
“请转告陛下，刑部定不负陛下重托。”苏勖狠狠地点了点头，躬身说道，语气中满是坚定。
“此事留意即可，德祐你也不必如此郑重。有皇家商行制约，至少在这关东，没几家商贩敢与皇家商行作对。”杨桥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神色轻松。
商界，自有商界的规矩。在杨桐看来，皇家商行作为关东商界的龙头，其存在其实有些畸形。毕竟背后政治色彩太浓，简单来说，就是在商界成了特权阶层。朝廷从原本分配财富的角色，如今更成了创造财富的角色，这本来就不合理。不过没办法，如今天下纷乱，国家分裂，经济命脉必须掌控在自己手中。如今的商业圈，还没发展到市场经济的地步。至于商业的变革，杨桐会埋下一颗种子，何时发芽结果，就留待后人去完成吧。
眼下，至少在关东、洛阳乃至南阳，皇家商行绝对是商界的龙头，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书籍这块儿，如果放开了，短期内确实是暴利，但时间一长，等书籍多到泛滥的时候，这暴利自然也就没了。毕竟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而工部虽说在印刷术方面拥有最先进的设备和熟练的工人，但雕版印刷术本身技术含量其实并不高。与其耗费大量精力在这方面投入，不如将技术流传出去，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到那时，就不是自己一个人或者几个诸侯在与世家门阀阶层对抗，而是除世家门阀阶层之外的其他几个阶层在与之对抗。
这段时间，杨桐一直任由士人在皇宫四周抗议，为的就是这些布局。如今，根据紫晶阁密卫传来的情报，洛阳附近已经陆续有几个县出现商贩售卖书籍，幽云地区也出现了几家民间书局。更远地方的情报还未传回，但依杨桐判断，其他州郡应该也开始出现了。这便是转机，此时士人再耗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杨桐关了洛阳、长安两大书局，也改变不了任何问题。
与世家门阀的对抗，这仅仅是个开始。只凭杨桐自己，肯定斗不过一个阶层。但这天下，又不只有皇家和士人，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个体或许渺小，但一旦聚集起来，却拥有颠覆一个朝代的力量。如何调动这些力量，帮助自己对抗世家门阀阶层，才是杨桐要考虑的。
就如后世某位伟人所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工、农、商，这天下除了士人之外，可以团结在皇权周围的力量数不胜数，就看如何调动了。只是减税、舆论还不够，得给他们希望，要在他们与世家门阀阶层之间制造更多冲突。今天调动起来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但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以再调动一部分。
不止是苏勖这边，千牛卫也得到了消息。邓麟开始调派人手，前往各县，负责监督各县千牛卫的执法力度。刑部在苏勖的调动下，与各地刑部联系也更加紧密起来。在关东这些士人还围着皇宫不肯离去的时候，杨桐编织好的又一张大网，已经以士人还未反应过来的速度，再次笼罩下来。
杨桐站在交泰殿最高的阁楼上，俯视着宫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嘴角泛起一抹冷意。这场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闹剧，也该收场了。
“冯勇。”片刻后，杨桐转过身，径直走到一张桌案旁，一旁的高琴乖巧地开始帮杨桐研磨。
“奴婢在。”冯勇小跑着来到杨桐近前，躬身说道。
一根毛笔在纸张上奋笔疾书，顷刻间便写好了一道诏书。杨桐盖上玉玺，紧接着又写下一张，一连写了五道诏书，杨桐才停下挥笔的动作。他将诏书上面的墨汁吹干，递给冯勇道：“将这三封信件封好，送到皇家商行，赵丹、米烈、褚新仁，各一封。另外两封分别交给苏勖和邓麟，让他们尽快行动。”
“喏！”冯勇接过书信，分别收好后，见杨桐没有其他吩咐，便告辞离去。
“既然你们敢扫朕的颜面，就休怪朕不讲情面了！”杨桐坐在舒适的藤椅上，目光扫向窗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