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地，相较于中原几大诸侯所受之瞩目，宇文成都、付弘、马铜、杨逢这些至多占据一郡之地的诸侯，受关注程度便少了许多。
皇泰七年，那杨桐稳坐洛阳，其榜文自是不会遗漏江南这方地界。且说那李密，竟悍然驱逐朝廷使者，还传令其治下各处，朝廷榜文须即刻撕去，绝不许朝廷使者踏入境内半步。
想那李密，自去年在杨桐手中惨遭大败，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之后，对江南的掌控力便如那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尤其是宇文成都，连番打了几场胜仗，一举击败杨逢，稳稳占据余杭，一时间声威大盛，如今已有横扫江南的气势，麾下汇聚数万兵马，隐隐间已不再愿受李密的节制。
当初宇文成都献上那传国玉玺，一则确实是陷入绝境，指望能从李密处得些资助，二则又何尝没有算计李密的心思。
以宇文成都对李密的了解，那李密得了传国玉玺，岂能安心做他的天下第一诸侯？就李密那性子，得了传国玉玺，十有八九是要称帝的。
果不其然，事实正如宇文成都所料。可真正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李密的疯狂程度，竟敢胆大包天到辱杀三公，这可彻底激怒了朝廷。
而后李密与朝廷之间爆发战事，这一战，更让宇文成都对李密满心都是不屑。虽说近年来朝廷日益兴盛，但关东刚经历大乱，且据后来详细情报，朝廷兵马不过三万。而宇文成都身为李密部下（直至如今，名义上仍受李密节制），对李密的底细那是一清二楚，别的不说，二十万兵马李密还是拿得出手的。可最终的结果呢？竟是被朝廷三万兵马打得丢盔弃甲，不但损兵折将，连南阳那般大郡都给丢了。
这可让本打算借李密称帝趁机脱离他的宇文成都有些措手不及，这李密实在太不靠谱，就算是文士弘，虽料到朝廷会胜，却也以为是惨胜，谁能想到李密不但没给朝廷造成什么打击，反而把南阳这么重要的郡给丢了。
如此一来，借李密称帝与他划清界限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不过宇文成都倒也不着急，以他对李密的了解，就算没这事儿，就李密那性格，早晚也得出乱子。这不，机会这不又出现了嘛。
“士弘，你对这事怎么看？”在一处精巧的庭院之中，刚舞完一套枪法的宇文成都，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大大咧咧地就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在文士弘面前，他无需在意什么君主的威严，毕竟二人虽非亲兄弟，却胜似兄弟。
“天子此举，那可是利在千秋啊，只是……”文士弘看了看榜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步子迈得太急了些。若是能再缓上两年，等大败李密的成果彻底稳固下来，诸侯们虽说必定不会同意，但在天子的治下推行起来倒也不难。如今南阳刚刚平定，各大世家门阀正处在举棋不定之时，此时天子大力推行此事，别的地方暂且不说，南阳怕是要乱起来了。”
宇文成都听了，不禁摇头叹道：“可惜啊，我等与南阳之间隔着个荆州，想要攻打过去，根本就没有可能。”
文士弘有些诧异的看了宇文成都一眼，随即失笑道：“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成都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况且你家中已有娇妻，怎能因为一个妾室就把大事抛诸脑后？这可不是英雄该有的作为。”
那高耀悔婚，还把高氏姐妹送进宫中，这事儿一直让宇文成都耿耿于怀。他可是真心喜欢那姑娘，至于文士弘，虽说对小高氏也有些惋惜，但他胸怀大志，而且和小高氏也不过见了几面，虽说心里不太痛快，但还不至于把个人私怨掺和到国家大事当中。
文士弘心里清楚，自己这位兄弟，哪儿都好，有气魄、有胆气，为人豪迈，又善于结交豪杰，就是太重私情了。这放在普通人身上，那是优点，可作为一方君主，这就未必是好事了。不过人的性格哪有那么容易改，文士弘也只能偶尔提点一下，没指望宇文成都能真的改了这性子。
说实话，要是宇文成都真变成那种冷血无情、只知道权衡利弊的君王，文士弘就得收敛自己的锋芒了。正是因为宇文成都这些特质，才让他们这些名臣猛将甘心效死，毫无顾忌地施展自己的才华。
宇文成都双手一摊，说道：“如今朝廷发下这道榜文，江南的世家门阀肯定不会答应，我等该如何抉择？李密已经下令，让各郡县驱逐朝廷使者，我等到底是尊朝廷还是尊李密？”
“尊朝廷，亦尊李密。”文士弘微笑着说道。
“呃……”宇文成都挑了挑剑眉，没好气地瞪了文士弘一眼，说道：“说人话！”
文士弘被宇文成都噎了一下，也没好气地回瞪过去，说道：“朝廷毕竟代表正统，公然违背朝廷政令，李密做得，咱可做不得。你别忘了，你如今这官位，可不是李密封的，而是朝廷册封的。而尊李密，就是别跟李密起冲突，表面上咱不作为，但暗地里，得赶紧召集工匠，把这雕版印刷术搞出来。”
说着，文士弘从怀中掏出一本线装纸质书籍，微笑道：“抛开个人恩怨不说，这雕版印刷术可算得上是打破大隋四百年来世家门阀天下格局的一件利器。就算朝廷最后败了，这东西咱也得继续做下去。不过书局可不能建，不然那就是引火烧身，乡学却一定要建起来。”
“乡学？”宇文成都皱了皱眉，这玩意儿，他还真不太明白。
“那书局虽说能吸引天下的寒门士子，可朝廷已经在洛阳、幽州、宛城相继开设了书局，咱这会儿就算也做书局，论对寒门的吸引力，根本比不上朝廷。倒不如给世家门阀一个面子，直接拒绝建立书局，这样也能让江南士族不至于排斥咱。而这乡学，依我看，才是天子此番动作的关键所在，其目的是培养大批人才为朝廷所用，这可是固本之策。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书局吸引大家的眼球，如今真正重视乡学的人并不多，正好可以卖朝廷一个人情。但这乡学可不能像榜文里说的那样，让朝廷来建，那简直就是给朝廷做嫁衣，明智的人可不会这么干，这乡学必须得由我们来建。”文士弘侃侃而谈。
“一本《论语》，能教出什么人才？”宇文成都听了，不屑地撇撇嘴，说道：“又不是识了字就算人才，不然街边店面的招牌，有几个人不认识。”
“这才是天子的高明之处啊。”文士弘笑着说道，“成都你这么想，大多数世家门阀估计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有了乡学，为何就不能再有县学、郡学，乃至州学呢？”
“你是说……”宇文成都听了，目光一凝，惊讶地看向文士弘。
“乡学不太会引起太多人的重视，天子可以在乡学中暗中考察，挑选出有天赋的学子，等时机成熟，再建立更高一级的学府。这就等于是给底层百姓开了一条晋升的通道，然后在学府里教授更高深的学问，接着从这更高一级的学府当中挑选合适的人才入朝为官。具体天子会怎么做，我也不太清楚，但天子日后肯定会在这方面做文章，到那时，才是真正撼动世家门阀根基的时候。”
说到这儿，文士弘也不禁对杨桐的想法感到惊叹。如此一来，再加上雕版印刷术，要不了几年，杨桐就能彻底从世家门阀手中夺回人才举荐的权力，世家门阀对朝政的影响力也会被大幅削弱。
见宇文成都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文士弘便耐心解释道：“这么说吧，成都你觉得，管理一个势力，最重要的是哪些方面？”
“军权！”宇文成都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
文士弘眉头狠狠跳了跳，说道：“还有呢？”
“这……”宇文成都仔细回忆着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说道：“钱粮也很重要，另外还有用人……”
“不错！”文士弘抚掌笑道，“军队可以征召，只要有地盘，征召军队不是难事。但征召军队离不开钱粮，而且地盘要稳定繁荣，同样离不开用人。所以说，管理好一方势力，最重要的并非军队，无外乎就是钱粮和用人这两方面。”
“皇家商会行商天下，精盐、琉璃、华夏犁这些，能为朝廷源源不断地提供财力。有了钱粮，自然就能招募军队。而如今朝廷猛将如云，裴元庆、尚师徒、徐世勣，甚至远在山东的薛万彻，哪一个不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如今天子手握皇家商会，不但在财力上不依赖世家门阀，甚至还能反过来制衡他们。而世家门阀如今能拿来制衡天子的，也就只有举才之权了。”
宇文成都恍然大悟，说道：“难怪天子就算冒着天下世家门阀的反对，仍执意要推广雕版印刷术，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这乡学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有天子在洛阳吸引世家门阀的注意力，我们就可以在江南兴办乡学，再建立自己的商队行商天下。等这事尘埃落定，不管天子是胜是败，成都你都不必再受世家门阀的制约了。”
“嘿，虽然心里有些不甘心，但就照你士弘说的办。”宇文成都拍案笑道。
“主公英明，不过在此之前，是不是先把江南平定了再说。”文士弘也点头笑道。
“哈，听你叫我一声主公，可真是不容易啊。”宇文成都此刻心情大好，朗声大笑道，“付弘、马铜之流，我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别让他们扫了我的兴致。来来来，难得士弘你今日肯叫我主公，先陪我切磋切磋。那封悬、毕安之辈，还妄称大将，却连我三招都接不住，可把我憋坏了，快来跟我大战一场。”
文士弘听了，苦笑着摇摇头，从身上摘下佩剑，与宇文成都斗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