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马周?
但见马周与同伴离去的背影,卢晥不禁微微皱眉。想那世家门阀与寒门,虽分属不同阶层,然其圈子却也并非广阔无垠。但凡有些许声名的才俊名士,卢晥自当有所耳闻。可这马周之名,他却是从未听闻过。
“不过无名小辈罢了!”卢晥身畔,一名士子满脸不屑,朝着马周离去的方向啐道。
无名小辈么?
卢晥暗自叹息,此人言辞犀利,仿若出鞘利刃,气度傲然,恰似凌云苍松。即便此刻籍籍无名,又有何妨?想那秦琼、徐世勣、尚师徒,在投身朝廷之前,又有哪一个是名震四方的人物?
以声名论断一个人的才具能力,此乃世家门阀向来惯用之法,便是那声势浩大的窦建德,亦难脱此俗。然卢晥久随杨桐身侧,看待事物的眼光,不知不觉间已然发生了变化。声名虽有其重要之处,但绝非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关键所在。
卢晥环顾身旁几位好友,缓缓摇头道:“诸位且记住此人,虽说现今他尚无甚名气,然日后如何,实难预料。”
众人皆投来不解目光,卢晥见状,亦不再多做解释,只是抬眼望向马周离去之处,心中思忖,悦来客栈?寻之倒也并非难事。
“文白,我等此番不过是在洛阳游历求学,那卢楚亦是当世负有盛名之士,你又何苦与那些士人为难?”另一边,马周走出书局,来济面带苦笑说道。
“路见不平,自当出手。此等缘由,你恐难领会。”马周轻轻摇头,目光不自觉投向那洛阳城中,无论身处何方皆能望见的乾阳殿,嘿然笑道:“难得陛下雄心万丈,壮志凌云。我等既已到此,略施援手,亦无大碍。即便无我等,原通你以为,此事便不会发生?”
来济听闻此言,不禁苦笑连连:“既然此事早晚都会发生,我等又何必贸然出手,无端招惹那些世家门阀。稍有不慎,恐将深陷这皇权与世家门阀争斗的漩涡之中。莫非,文白你有意留在洛阳?”
马周耸了耸肩膀,道:“学业尚未完成,留下又能有何作为?况且……”
来济翻了翻白眼,嗔道:“文白,你便爽利些把话说完,莫要再拿我打趣。”
马周闻言,失笑道:“岂敢打趣于你,只是陛下心中所想,我如今亦难以揣测。依我之见,这书局不过是吸引士人目光的手段,那乡学才是根本,且这仅仅只是陛下大计的第一步。如今我等即便留在洛阳,恐也难有作为,倒不如返回江门书院,潜心求学。陛下所谋甚大,过早入局,虽说日后未必不能获重用,但也未免太过轻贱自身。待我等学业有成,届时陛下后续举措自会展开,我等只需静观其变。那时,方是我等投效陛下的绝佳时机。”
“文白,你已然有了决断?”来济扭头看向马周,眉头微蹙问道。
他们此番出来游学,洛阳乃是最后一站,起初本无前来之意。其余几位好友得知他们的意图后,已然先行折返,唯有马周与来济留了下来。
来济虽对洛阳的繁华昌盛深感新奇,内心亦颇为看好,却从未想过就此出仕朝廷。毕竟这乱世之中,局势变幻莫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实难逆料。天子此番举动,气魄固然宏大,且功在千秋,然就当下而言,却是与整个士人阶层为敌。
来济出身没落世家门阀,往昔辉煌不再,但他深知整个世家门阀阶层的力量。对于杨桐此举,他实不看好。
马周看了来济一眼,神色淡然道:“身为隋室子民,自当为国家效力。况且当今天子圣明,绝非庸碌之主,投效朝廷,又有何错?”
来济并未回应,他不愿在此话题上争执。实则,包括马周、他以及其他几位好友,虽情谊深厚,但各自秉持的理念却不尽相同。他虽也认同天子圣明之说,但天子此举太过凶险,他不愿涉险,只是这话却不便出口。
当下,来济转移话题道:“文白方才言及,此乃陛下第一步,不知你可晓得陛下之后会有何举动?”
马周摇头道:“陛下心思,我如何能猜透。不过陛下既已迈出建学这一步,乡学应只是起始。若陛下能坚持一两年,往后想必还会有更高等的学府出现,或许是太学,或许是讲武堂,亦或是其他。但这些皆非关键所在。”
来济闻言,皱眉看向马周:“那依你之见,何为关键?”
“举才!”马周斩钉截铁地说道:“如今陛下兴学,意在为国家培育人才,然而举才之权,仍在世家门阀手中。陛下如今所作所为,若想化为实际实力,彻底动摇世家门阀的根基,就必须为这些学有所成的学子开辟一条晋升仕途之路。”
来济听闻,惊道:“若真能达成此事,这天下恐将天翻地覆。”
所谓改天换地,来济虽对杨桐此举亦颇为赞赏,但世家门阀可能带来的反噬之力,才是他对朝廷心存顾虑的主因。经马周这般剖析,若杨桐真能做到,那可真可谓是改天换地了。
此处所谓的“天”,并非指天子,而是指旧有的规则将被彻底打破。世家门阀固然难以完全根除,但想要如现今这般兴盛,甚至聚众围困皇宫,怕是再无可能。
直至此刻,来济方才明白洛阳世家门阀为何反应如此强烈。显然马周能洞悉此中关键,朝中那些老谋深算之人想必同样看得透彻。虽他们未必清楚杨桐会如何行事,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毫无危机意识。
“是啊,这天……早该变了!”马周仰望天空,冷笑道:“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若世家门阀仅以如今这些手段逼迫陛下,那陛下已然胜券在握!”
来济听闻,沉默不语。他有些明白几位好友为何在马周提议前往洛阳后,纷纷离去。除他与马周之外,其余几人或多或少皆与士人阶层有所关联,甚至他自己,身为没落世家门阀出身,严格说来,亦与士人沾边。
当下,来济苦笑着看向马周:“文白,莫非你早就知晓这些?”
马周未作声,亦未否认。在来济看来,这便等同于默认了。当即,来济苦笑一声,指着马周道:“文白,你可把我害苦了!”
马周只是笑笑,并未回应。早年,杨杲曾亲至江门书院,恳请书院为朝廷举荐人才,却被上官南以众学子学业未成婉拒。彼时,马周便察觉到些许端倪。老师虽认可隋室正统,然对于天子掌权后的诸多举措,却并不满意,或许那时,老师便已有所察觉。
马周虽敬重上官南,但却不愿受其摆布。尽孝之道众多,若因此便摒弃自身理念,马周实难从命。
此番拉来济同来,未尝没有寻觅志同道合之人的想法。江门书院虽人数不多,但其中每一人,若置身于世,皆为难得的人才,至少具备担任一州刺史的才能。要说理念与自己最为相近者,来原通当算一个。原本其他人理念亦相近,可自天子推行雕版印刷术,开创书局,皇家商行于各地兴办乡学之后,这份原本相近的理念,不知不觉间已然产生分歧。
马周隐隐有种预感,此番回去之后,这分歧恐将愈发严重。
“原通,你难道不想借此机会拼搏一番?”马周最终笑着问道,他深知来济,正如来济深知他一般。
“非我不愿,实是前途渺茫啊!”来济长叹一声。如今以关东世家门阀为主,杨桐掌权后,关东世家门阀影响力逐年下滑。作为旁观者,来济看得真切,如今在关东,世家门阀也只能以这般方式折腾。他们既无兵权,财力上亦无法制衡杨桐,此皆为杨桐前些年布局所致。但天下何其大?
诚然,如今杨桐已坐拥两州一部,甚至河套、草原、西域皆在其掌控之中。然大隋州郡众多,别的不提,单说那已占据三州之地、声势滔天的窦建德,杨桐便未必能应付自如。
若在杨林祸乱之前的关东,杨桐或许尚有一战之力。可如今,即便历经数年休养生息,关东渐复元气,却也难比当年鼎盛之时。再加上天下世家门阀一同反对抵制,注定杨桐未来之路,必将步步艰难,至少在十年之内是如此。十年之后,若杨桐非但未衰弱,反而更为强大,倒可从外部以力破局,再凭借十年积累的底蕴,逐步打破世家门阀如今形成的局面。但若杨桐撑不过这十年呢?
“前途未必渺茫!”马周仰望天空,双手一展,而后紧紧握拳,激昂道:“陛下并非无人可用,你我既生于此世,若不奋力一搏,又有何颜面谈及前途二字?”
“说不过你。”来济翻了翻白眼,旋即认真道:“便如你所言,如今陛下计划刚刚开启,未来究竟如何,尚未可知。若到时真如你所说,陛下能从世家门阀手中夺回举士之权,我便陪你疯这一回。但若不能……”
“那便老死山林。”马周摇头叹道:“届时,这世间有无你我,已然无关紧要。”
来济听闻,怔怔地望着马周,皱眉道:“文白,你为何如此悲观?”
“此等改天换地之事,若不能参与其中,反倒要助纣为虐,将历史车轮倒推,即便日后能留名青史,与那沽名钓誉之徒又有何异?这般名声,不要也罢。”马周淡然一笑,径直向前走去。来济呆呆地望着马周离去的方向,久久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