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宛城。
时已入十二月，寒风凛冽，恰似无数冰针，穿透窗棂缝隙，往屋内猛灌。即便下人不间断地往火盆里添柴，那熊熊炭火，也似难以驱散这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此地的冷，与北方**的酷寒截然不同，空气中满是湿漉漉的潮气，如一层无形的冰冷面纱，紧紧贴附在人身上，仿佛比北方更冷上几分，惯于北方气候之人，身处此地，难免心生不适。
高氏姐妹久居于此，对此种天气早已习以为常，神色安然地坐在屋内，手中针线穿梭，专心做着女红。只是偶尔，她们会趁着低头的瞬间，偷偷抬眼，打量那正伏案批阅奏章的杨桐。
想当初，不过是订下婚约，与宇文成都、文士弘之间，并无深厚情义。如今既已成为杨桐之人，初时或许心中尚有抵触，然时光悠悠，日子一长，倒也渐渐习惯了这般生活。
面对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浑身透着成熟稳重气质的杨桐，姐妹俩心中的情感，也从最初的抵触，慢慢转变为丝丝依赖。如今，她们已然适应了宫中美人这一身份，并未如杨桐先前所想，陷入悲痛欲绝之境。
山东，终究还是失陷了么？
杨桐将手中最后一份纸张阅毕，轻轻放下，往后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双眼。高琴见状，莲步轻移，悄然上前，伸出柔荑，为杨桐轻柔地揉起太阳穴。
她出身名门大户，知晓分寸，见杨桐神色凝重，便未多问究竟发生何事。在她心中，此种军国大事，她们妇道人家实难置喙，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才是正理。
杨桐微微后仰，将头靠在高琴那柔软之处。高琴顿时脸颊绯红，眼神也变得愈发水润。即便与杨桐已有亲密之实，可此刻这般敏感接触，仍让她芳心乱颤，一阵脸红心跳。
杨桐沉浸在思索之中，并未察觉身后佳人的羞涩与局促。他寻了个舒适姿势靠着，脑海中如翻江倒海般，思索着山东沦陷之后，天下局势将会如何波谲云诡地变动。
虽说山西因杨桐多方运作，有麻叔谋坐镇，窦建德未能尽占山西全境，晋阳、离石要塞牢牢掌控在杨桐手中。窦建德欲借太原进犯，简直是痴心妄想。
窦建德势力之强，与往昔历史同期相比，丝毫不落下风。山西虽是隋朝诸州之一，然地势错综复杂，常年受胡患侵扰，人口本就稀少。只要离石要塞在杨桐手里，无论从人口还是地域考量，窦建德都无法借太原发动大规模战事。若他妄图绕道草原，杨桐倒求之不得。
只可惜，窦建德还没蠢到这般田地。杨桐如今对河套、阴山以西之地掌控极严，朝廷骑军战力之强，绝非寻常诸侯所能企及。窦建德麾下虽有不少骑兵，却也不敢轻易跨越草原，来招惹朝廷。
如今山东落入窦建德之手，其势力已横跨三州。如此一来，若想与关东抗衡，关中、陇西便成了杨桐必须紧握在手的要地。
念及此处，杨桐嘴角突然浮现一抹笑意，看来窦建德与李世民之间这一战，已然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让出山东，虽致使朝廷对中原的影响力有所削弱，但却让窦建德与李世民全面接壤，双方必有一场恶战。
若无朝廷制衡，这一战便如往昔历史一般，将决定谁能称霸北方。但杨桐岂会任由手下诸侯私自决定北方霸主之位，在他心中，这天下，无需再有什么霸主。
看来，待蜀中平定之后，也是时候将都城迁回洛阳了！
靠在高琴温软的怀抱中，杨桐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暗自思量。汴州虽已破败不堪，但地处南北通衢，地理位置极为关键。如今南阳已为杨桐所有，他欲进取中原，洛阳的位置相较之下，便显得偏远了些。
“陛下，岑尚书求见。”冯勇一路小跑着进来，对着杨桐躬身禀报道。
“传他进来。”杨桐直起身子，对着高氏姐妹摆了摆手，说道：“两位美人暂且退下吧。”
“喏！”高氏姐妹赶忙向杨桐行礼，而后乖巧地退入后堂。在杨桐身边待了些时日，她们自然清楚岑尚书是何等人物。
不多时，岑文本怀抱一份纸张，步入厅中，躬身道：“陛下万安，臣岑文本求见。”
“坐吧，正巧，刚收到从山东传来的军报。”杨桐指了指身旁座椅，将桌上的军报递给冯勇，冯勇赶忙转交给岑文本。
“窦建德势大，麾下猛将如云，更有良臣辅佐，薛万彻将军能坚守数月，着实不易。”岑文本匆匆扫了一眼军报，对于山东局势，其实早在数月之前，他便有所预料。
“朕所言非此。”杨桐摇了摇头，对于山东落入窦建德之手，他早有预见，不然也不会让虞世基将百姓迁徙至胶东。
“如今山东已被窦建德占据，窦建德与李世民之间，必有一战。朕且问你，这二人之中，谁取胜对朕更为有利？”杨桐面带微笑，开口问道。
这一战已无法避免，杨桐如今虽无力直接插手，但不代表不能暗中操控局势。
“李世民。”岑文本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
“为何？”杨桐神色平静，不置可否。
“窦建德已坐拥三州之地，幽州精兵汇聚，河北钱粮丰饶无比，如今又得了山东，可谓如虎添翼。若此战窦建德得胜，其势力必将贯通南北，河间府、关中乃至陇西，皆会落入其掌控，届时半壁江山归其所有，便是朝廷，也不得不暂避锋芒。”岑文本稍作停顿，缓了口气接着道：“但若是李世民得胜，他如今手中仅有关中、河间府，加起来不过一州之地。即便得胜，也必是惨胜。短时间内，或许能吞并山东，可要想拿下河北，却绝无可能。若李世民得胜，便会形成双雄隔河对峙之势，况且李世民所处之地乃四战之地，陛下切莫忘了，其身后还有杨澡牵制。”
“杨澡，同样与窦建德接壤。”杨桐陷入思索。当初将金商分给杨澡，未尝没有借杨澡牵制李世民，同时抵御窦建德南下之意。
“此人野心勃勃，颇具枭雄之志！”提及杨澡，岑文本眉头微微一蹙，看向杨桐道：“臣以为，待陛下平定益州之后，可将此人召回朝中，而后派人接管兰州等地。”
“为何要等到平定益州之后？”杨桐面露好奇之色，问道。
“陛下，切莫忘了李密。”岑文本微微一笑。
“李密？”杨桐揉了揉眉心，“景仁不说，朕还真险些将他忘却。”
实则怎会真忘，只是经此一役，李密实力大减，不但丢了南阳，连兰州也被杨澡夺走。此时的李密，早已不是昔日那兵多粮广的一方诸侯。
眼下窦建德与李世民即将兵戎相向，可李密能否在这场争斗中分得一杯羹，杨桐此前从未想过。此刻岑文本突然提起，让他颇为意外，皱眉问道：“景仁是说，李密有能力影响这一战？”
“无论窦建德得胜，还是李世民得胜，接下来，李密和杨澡都不得不面对统一北方后的霸主。杨澡此人雄才大略，又颇具远见，依臣之见，杨澡到时候定会与李世民摒弃前嫌，携手对抗窦建德。但李密此人，经此一败，行事风格难测。”岑文本点头说道。
李密行事张狂，被杨桐打压后，虽有所收敛，但绝不甘心就此放弃逐鹿天下。以李密的性子，向来不顾长远，只要有利可图，见李世民主力对抗窦建德，说不定会直接从背后突袭李世民。李世民势力本就不及窦建德，若李密此时背后捣乱，战局很可能因此改变。
“所以，让杨澡去牵制李密？”杨桐挑了挑眉，询问道。
“正是！”岑文本点头，微笑道：“这场战役，拖得越久越好，最好能等到陛下平定蜀中之后，便可直接召杨澡回朝。”
杨桐闻言，微笑着点头。若杨澡不愿从命，届时朝廷已拿下川蜀，也该挥兵挺进陇西了。
“对了，景仁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暂且将此事定下，毕竟战局瞬息万变，谁也不知到时究竟如何。况且窦建德刚拿下山东，欲消化战果还需时日，短时间内打不起来。而杜如晦在蜀中的谋划，据说已接近尾声，明年或许就有结果，说不定等蜀中平定，两边还未开战。
“曾家已联络了七个家族，承接皇家商会在荆州一带的商业。赵丹已与他们接触，荆州一带的盐、琉璃以及工部生产的各种器械，都已移交这些家族，南阳的世家门阀已基本稳定。”岑文本躬身回禀。
“岑家牵头，这几个家族既已答应，剩下之人即便反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杨桐轻敲桌案，笑道：“如此说来，南阳之事，如今也算尘埃落定。”
“正是。”岑文本点头道：“臣此次前来，便是请示陛下，何人留守南阳为宜？”
南阳刺史之位，已安排李疚担任，刑部尚书苏勖也已挑选好合适人选，千牛卫同样确定了人选，唯独留守南阳的将领，一直悬而未决。
“便让懋功留下吧。”杨桐笑道：“也该让他独当一面了。”
徐世勣么？
岑文本点了点头，徐世勣的确是合适人选。毕竟南阳日后将成为杨桐辖下人口众多的大郡，且世家门阀盘根错节，换作他人，哪怕是裴元庆留守南阳，也易生出变故。徐世勣性格相对温和，更为稳妥。
“不知陛下何时回朝？”
“过了年关。”杨桐思索片刻，眼下年关将近，也不急于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