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内,卢楚与崔宏霍然起身,彼此目光交汇,面上尽是骇然之态。卢晥双手抱拳,肃然而立,缄默不语。
“好一记声东击西呐!”良久,卢楚方才打破书房内那仿若死寂般的沉静,他神色萎靡,缓缓坐于藤椅之上,苦笑着叹道:“难怪陛下任由皇宫被士人围困两月之久,却始终不肯露面,原来内里乾坤在此。从起始,陛下便毫无让步之意,可如此行径,究竟将我等士人置于何等境地!何等境地啊!”
卢晥微微皱眉,躬身说道:“父亲,依孩儿之见,此事尚未严重至此。即便广泛售卖书籍,这天下除去我等士人,又有几人能沉下心来研读?”
世家门阀富甲一方,足以给予家中子弟优渥之条件,使他们无需为生计烦忧,得以专心向学。然这天下,士人能有几何?九成有余之人皆在为生计奔波劳碌,即便关东之地治理得井然有序,亦是如此。这些人与世家子弟相比,先天便落下风,而后天条件之差距更是悬殊。即便杨桐广售书籍,有心开启民智,然读书不仅需有书籍,更要有师傅引领,寒门与平民又怎会有这般条件?若无名师指引,又如何能造就真正的贤才?
“你尚不明白!”卢楚满脸苦涩,摇头说道。且不提如今洛阳书院与长安书院合共印出之书不过两千册,即便能使天下人人皆有书可读,可诚如卢晥所言,若无师傅引导,寒门与平民的求学之路必定荆棘满布。
但人多势众啊,眼下或许如此,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还会这般吗?
此等情形,若当下不及时遏制,时日越久,于世家门阀便越为不利。
“如今该当如何?”崔宏望向卢楚,眉头紧皱问道。
“当如何?”卢楚苦笑着回应:“如今之计,需让那些士子即刻撤离皇宫。明日清晨,我等百官一同上殿,向陛下请命。”
此刻再围困皇宫已然毫无益处。这两个月来,皇宫被围,然各郡县前任官员刚辞官卸任,新任官员旋即到任,天子想必早已料到这般局面。而且,虽说皇宫遭围,但整个关东之地秩序并未因此陷入混乱,反倒陛下先前布下的暗子正逐一浮出水面。再围下去,除却有损朝廷之颜面,别无他益。
“陛下会应允吗?”崔宏苦笑着说道。
杨桐为了此事,不惜任由士人围困皇宫,致使朝政受阻,两个月都未曾出面。如今大局已定,他岂会在此刻妥协?
“已然别无他法。”卢楚长叹一声。直至此刻,他才惊觉,杨桐这几年,正一步一步将关东士人的退路全然堵死。若置于三年之前遇此情形,士人有的是法子令杨桐妥协。
官员辞官不过是最基本的手段,他们还能够通过操控经济,哄抬物价,搅乱关东经济;亦能策动军队,引发哗变;甚至可联络异族,对关东形成军事胁迫。
莫要置疑,往昔便有人如此行事。
但如今,辞官之法已被杨桐破解。至于经济层面,现今整个关东的经济命脉皆被皇家商行把控,更令卢楚苦恼的是,世家门阀的经济亦逐渐被皇家商行渗透。此刻若发动经济战,杨桐毫发无损,而他们却极有可能将百年家族底蕴赔得一干二净。
当初杨桐便暗中借助赵丹、褚新仁、米烈等人,运用各种手段束缚世家门阀的经济。彼时众人只看到可为家族带来的好处,却在不知不觉间,于经济上被杨桐彻底架空。虽财源持续不断,但只要杨桐乐意,随时能够掐断他们的财路。
至于策动军队哗变?
且不说如今关东的将领,几近皆是杨桐一手提拔,对他忠心耿耿。便是军中普通士卒,自杨桐大败李密后,军功制得以施行,该赏则赏,该升则升,杨桐在军中的地位坚如磐石。这关东十万将士,乃至南阳的降军,对杨桐皆尊崇备至。此时此刻,欲策反军队近乎全无可能。
至于引异族入关,那也得有合适的异族才行啊。自裴元庆横扫草原之后,阴山以西的契丹,如今见到汉人军队,甚至见到汉人,皆如同见到祖宗一般。过去数年,契丹人俘获汉人商旅,知晓对方身份后,非但不加刁难,反而好酒好菜款待,最后还毕恭毕敬地送还。
如今西部的契丹,简直成了杨桐最为忠诚的助力。而且随着与汉人商贸往来日益频繁,契丹内部亦开始研习汉语。卢楚估量,再过数十年,照杨桐这般做法,草原之上恐怕便再无契丹人了。
世家门阀可走之路,几乎皆被杨桐堵死。如今,除却在朝堂之上争辩,卢楚陡然发觉,他们已然没有别的途径与杨桐抗衡了。至于引诸侯入关攻打杨桐,卢楚连想都未曾想过。
不为别事,若朝廷当真被诸侯攻破,这些世家门阀亦将覆灭。并非诸侯会对他们动手,而是朝廷一旦灭亡,所带来的经济损失,哪怕如卢家这般的大族,亦会一蹶不振,沦为小家族,甚至直接被逐出士人行列。
这亦是从其他地方前来的士人深感疑惑之处。这些士人之中,有些是真心为士人阶层考量,亦有些是诸侯派来煽动士人作乱,意图使关东大乱。
但除却新平定的南阳稍有动静,在关东几乎寻不到一家士人愿意如此行事。最多不过是围聚在皇宫门前请命,甚至都不敢有过于激烈的冲突。这在其他地方的士人眼中,实在是不可思议。
“天子虽年少,然自平定王世充、段达之乱起,老夫一直以为高估了天子。可如今看来,陛下谋划之深远,我等实难企及啊!”卢楚长叹一口气。
当初杨桐设立刑部尚书、千牛卫,推行律法,强化律法的执行力度。彼时卢楚觉得这犹如孩童嬉戏,时日一长,这两个部门必定会妥协。随着朝廷领地愈发广阔,士人数量日益增多,必定会妥协。当初杨桐先灭**厥,又令裴元庆横扫草原,虽说大获全胜,但许多人皆觉他过于冲动。
当时朝廷元气尚未恢复,便公然兴兵征伐,虽说最终获胜,亦为朝廷带来巨大裨益,但倘若战败,难免会受制于异族。但如今看来,并非杨桐冲动,而是他当时便已洞察异族与士人勾结将带来的危害,是以不顾一切反对,力排众议,先悄然灭了**厥,将其逐出河套,而后对契丹亦是如此,只不过契丹更为凄惨,被裴元庆打得魂飞魄散。
若当时杨桐便已然在为今日布局,那这位天子着实可怖。
不止于此,其后的皇家商行,再到出征李密,杨桐一步步摆脱对世家门阀的倚赖。直至如今借助雕版印刷术骤然发难,卢楚此刻方察觉,关东士人在杨桐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崔宏听闻,默默无言。何止是卢楚,他又何尝看出端倪?朝中百官,恐怕唯有当初被杨桐斩杀的封德彝,察觉到些许苗头,只可惜未受重视,被杨桐果断扼杀。如今即便知晓,亦为时已晚。
“子健!”卢楚看向卢晥。
“孩儿在。”卢晥赶忙躬身回应。
“你去告知那些尚围聚在皇宫附近之人,让他们莫要再闹了。此事明日朝堂之上自会有个说法,再如此闹下去,受损的终究还是朝廷的颜面。”卢楚叹息道。
“是,孩儿这便去。”卢晥点头,正要离去。
“家主,大事不妙!”就在这时,卢府管家急匆匆从门外闯入,险些与卢晥撞个正着。
“何事如此慌张?”卢楚眉头一皱。管家跟随他多年,极少如此慌乱。此刻这般匆忙闯入,令卢楚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家主,那邓麟伙同苏勖,领着千牛卫与刑部衙门之人,将咱们府邸团团围住了。”管家焦急地说道。
“什么!?”卢楚、崔宏与卢晥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管家。卢楚可是位列三公,身为当朝太傅,身份尊贵无比,地位显赫非常,连杨桐都得对他敬重三分。刑部衙门与千牛卫虽说平日行事稍显高调,但也绝不敢公然带兵围困卢府啊,卢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千真万确。”管家面色难看地说道:“就在方才,千牛卫中郎将邓麟与刑部尚书苏勖气势汹汹地带着数百人,将咱们卢府围得水泄不通,此刻正在与门口守卫争执不休呢。”
卢楚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今日乃是他的寿辰,虽说并非整寿,但实则就是寻个由头召集一众士人,其中利害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刑部衙门以此为由拿他问罪,卢楚着实没有什么理由辩驳。
但倘若真在这般日子,被刑部衙门之人带走,他卢楚的颜面该往何处放置?
“刑部衙门?千牛卫?哼,好大的胆子!”卢楚心中怒焰升腾。先前冯勇前来时,对此事并未表态,这便意味着天子已然默许。一个刑部尚书加上一个千牛卫中郎将,凭什么来拿他?
当下怒哼一声道:“走,早就听闻刑部衙门、千牛卫威风凛凛,今日倒要好好见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