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侯，大喜！大喜啊！”
正值午时刚过，那才自洛逸大营换防归来，踏入洛阳城的裴元庆，此刻正与正妻张氏及妾氏伍二娘，悠然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忽闻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家将如疾风般从门外猛冲而入。裴元庆还未及看清来人模样，便觉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拨转，紧接着，一脸盛怒的裴元庆飞起一脚，那家将便如断线风筝般被踹飞出去。
“如此慌里慌张，莫不是赶着去投胎？”裴元庆满脸不悦，一边整理着略显凌乱的衣衫，一边从门内走出，面色阴沉，目光如电般瞪向家将，怒声呵斥。
“虎侯，非也……小的实是来报喜讯。”家将满脸委屈，伸手揉着生疼的屁股，却连半句争辩的话也不敢说。谁都瞧得出来，此刻裴元庆心情恶劣至极，这当口若敢顶撞，无疑是自寻死路。
“讲来，何事。”裴元庆转身，猛地将房门关上，冷哼一声道。
“是……那个……宫中方才派人来传，大小姐有喜啦。”家将赶忙说道，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恭喜虎侯呐。”
“何谓有喜？”裴元庆微微一怔，“翠云在宫中出了何事？”
“夫君，便是翠云怀有身孕啦！”屋内，传来张氏惊喜的声音。
“啊？”裴元庆这才恍然，脸上瞬间涌起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高声道：“速去备马，本将军即刻要进宫！”
“夫君，此事还是妾身代劳吧，您刚归，切莫太过操劳。”此时，张氏已携伍二娘推门而出，面带微笑轻声说道。
“倒也在理，嗯，我明日见过陛下后再去不迟。”裴元庆点头应道，随即又狠狠瞪了家将一眼，“还不快滚去领赏？若再有这般莽撞之举，仔细你的皮肉！”
“喏！”家将苦笑着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唉，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谁能料到您老一回府便在大堂行那事啊？
就在同一时刻，不止裴元庆知晓了此事，洛阳城中众多人等也都纷纷得知了这一消息。皇子诞生，此乃关乎国本的大事，更何况如今杨桐隐隐有一统天下之气势。虽说杨桐年纪尚轻，但他子嗣之事，已然成为文武百官最为关注的头等要事，其重要程度，甚至远超平定蜀中之地。
毕竟天子有后，便意味着国家未来后继有人。然而，这位皇子的出身，却着实难以让人看好。毕竟，无论裴元庆如何威名远扬，威震四方，其本身连豪族都算不上，自然难以令人心生认同感。
但当下情形是，如今宫中三位嫔妃，若论出身门第，皆难以让人全然满意。裴元庆出身不佳，可他自身本领高强，身为军方之首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能赢得部分人的认可，至少军方将领对这位尚未出世的皇子颇为看好。
至于高氏姐妹所属的高家，规模不大不小，勉强算得上是个士族，可若置于洛阳城这繁华之地，便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太傅府内，卢晥已奔赴河套任职，卢楚听闻此消息时，目光之中透着几分复杂。如今想来，朝中并非没有世家门阀企图将家中女子送入皇家，譬如中散大夫肖序，便曾设法欲将女儿肖红梅送进皇宫，甚至通过宗室从中运作，然而却遭杨桐拒绝，给出的理由是宫中已有三位嫔妃，若再增添，恐因沉溺美色而贻误朝政。
此理由看似无懈可击，可细究起来，卢楚如今回想，心中便觉一阵寒凉。
裴元庆声威虽盛，却终究依赖皇室，仰仗天子。自杨桐接纳他，并迎娶裴翠云那一刻起，裴元庆便已注定与杨桐紧密捆绑，再难背弃朝廷。且自裴元庆投靠朝廷后，杨桐对他的看重，也足以令这个风评欠佳之人死心塌地为杨桐效力。
卢楚此前曾试图拉拢裴元庆，奈何收效甚微。这裴元庆自关东游历一番归来后，仿佛开窍了一般，表面看似仍如往昔般莽撞傲慢，实则心思细腻了许多。如今皇子即将诞生，想要再策反他，更是难上加难。
没错，卢楚确有策反之心。无论是雕版印刷术的推行，还是之后皇宫选贤等举措，皆让卢楚深感危机四伏。而如今，杨桐对关东局势置若罔闻，却一门心思在境内操办县学之事，这愈发让卢楚心中不安。
他自觉无力反抗，或者说，关东的世家门阀在杨桐的持续打压之下，已难以对朝政施加影响。朝廷的每一项决策，虽极大地造福了百姓，然而几乎每一个重大决策，世家门阀皆难以从中获取利益。
天子正逐步将原本属于世家门阀的利益，不断向下分散。从宏观层面而言，是给予工、商阶层，持续提升这些人的地位；若从微观个体来看，实则是在培育一个个小家族，以此与世家门阀形成抗衡之势。陛下寻得了全新的平衡之法，借世家门阀之力为这些人提供进取的动力，又凭借这些新兴小家族来不断削弱世家门阀的利益。而天子，已然成功从局中挣脱，以棋手之姿掌控全局，调节着世家门阀与新兴小家族之间的平衡。
而且陛下还通过形形色色的手段，花样翻新地打造此类小世家。士农工商的界限在天子的操控下逐渐模糊，尤其是商业与工业不断为朝廷及百姓带来巨大利益之际，这两个行业的地位不断攀升，且不断衍生出无数细微分支，大至军功，小到民生。
世家门阀往昔的威严，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随着这些新兴事物的涌现，正不断遭受冲击。
卢楚虽忠于大隋，然所谓家国天下，他首要忠诚的，依旧是自己的家族。如今家族的生存与发展空间，被层出不穷的无形阻碍所限制，已然突破了卢楚的底线。故而，他应允了凌敬，在这场即将来临的博弈之中，他决意为家族而战。
若任由天子重新一统天下，绝非世家门阀之幸事。
“家主。”老管家自门外迈入，对着卢楚恭敬行礼，说道，“君山公求见。”
“快请。”卢楚回过神来，当即起身，朝着门外迎去。
“景升公。”崔宏自门外步入，对着卢楚拱手行礼，微笑说道，“方才获悉，裴贵人已然有孕，只是……”
“如此，那裴元庆的地位，怕是要更进一步了。”崔宏微微叹息道，“此前路过左武侯大将军府，瞧见诸多人士在门外等候拜访呢。”
“外戚之患，在我大隋亦非鲜见之事，先前有那谁，后来又有谁谁。”卢楚亦是长叹一声。
“景升公之意是……”崔宏微微皱眉，问道，“那我等当如何行事？”
“传令门下，皆去归附裴元庆。”卢楚冷笑道。
“此举岂不是助长那裴元庆的势力？”崔宏眉头紧皱。
“正是要壮大他！”卢楚冷笑一声，“不仅如此，过些时日，我还要向陛下上奏，举荐裴元庆为大将军。”
捧杀！
崔宏听闻此言，心中陡然闪过这二字，难以置信地看向卢楚，“景升公此举是何意？如今大战迫在眉睫，怎能如此行事……你……”崔宏猛地抬头，满脸震惊地望着卢楚。
卢楚目光阴冷，缓缓点头，“天子……根本未将我等士人放在眼里，屡次相逼。老夫虽忠于大隋，却也不能坐视天子如此轻视士人。既然天子已有后嗣，那为何不另换一位愿与我等士人亲近的天子？”
“只是那裴元庆未必肯受我等掌控。”崔宏皱眉道。
“人之野心，会随着地位的不断提升而膨胀，昔日杨林如此，如今的裴元庆亦是这般！”卢楚冷笑道。
“景升公，还望您三思啊！”崔宏眉头深锁，“如今我大隋好不容易蒸蒸日上，只需赢得此战，扫平天下便指日可待，景升公又何必在此时……”
“扫平天下又能怎样！？”卢楚陡然瞪向崔宏，神色间透着一抹疯狂，“那终究是杨氏的天下，与我等世家门阀又有何干？”
崔宏闻言，不禁暗自叹息，如今天子的种种作为，的确在持续削减世家门阀的利益。又何止卢楚心中不满，他自己亦是如此，只是从未有过卢楚这般疯狂的念头。
“君山公，我深知你心系大隋，然天子不仁，将你我视作刍狗。此事关乎我世家门阀的大义，我视你为至交好友，如今欲从朝廷内部改变天子的想法，凭我世家门阀之力已无可能，唯有借助裴元庆，方有扭转乾坤之机，还望君山公助我一臂之力！”卢楚握住崔宏的手，目光诚挚而坚定地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久久不语，崔宏终是轻叹一声，“只是此事一旦稍有差池，你我皆将万劫不复。”
“为了我世家门阀的大义，纵万死亦不足惜。况且此事，我有十足把握。只要能令裴元庆与天子反目，我等定可逆转乾坤。”卢楚沉声说道。
“那景升公可有具体谋划？”崔宏同样沉声道。
“自然，你我可如此这般……”卢楚凑近崔宏耳边，将自己的计划细细道来。崔宏听着，眼睛渐渐瞪大，满脸惊愕地看着卢楚，良久，才摇头叹道，“此计太过冒险，一旦失败，牵连甚广。”
“与其在天子的压迫下苟延残喘，不如趁此刻我等尚有几分力量，拼死一搏！”卢楚长叹一声，“我亦不愿如此，实是天子逼人太甚，我等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崔宏苦笑道，“只是仅凭你我，恐怕力量有所不逮。”
“君山公无需担忧，我自有计较。”卢楚微笑道。
“莫非朝中还有他人参与此事？”崔宏惊讶地看着卢楚。
“届时君山公自会知晓。”卢楚微笑回应。
崔宏看了看此刻的卢楚，无奈叹息，摇头叹道，“只盼真能如景升公所愿。”
杨桐的手段崔宏已不止一次见识过，这位天子究竟会不会中计，实难预料。崔宏本不愿冒险，可除此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