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无病之亡，恰似一道信号乍起。虽说其尸身尚未即刻送往刑部，却已然妥善收敛。未能使熊无病自行投案自首，便难以达成预期之目的。在场众人皆非庸碌之辈，结合熊无病进出前后之种种表现，稍加思索，便能猜出一二。显然，卢楚有意让熊无病自首，以图平息事端。至于熊无病缘何如此激愤，想必是受了卢楚之胁迫。
而此中背后究竟暗藏何种深意，众人看法自是各有不同。
卢楚虽心中明晰已中苏勖之计，可此刻凝视着熊无病之尸体，也唯有将苦水往肚里吞咽。这枚苦果，无论其愿与不愿，皆得独自承受。
“太傅，宴席已然结束，家中尚有诸多要事缠身，还望容在下就此告辞。”良久，终于有人打破这压抑而诡异的氛围，起身向卢楚拱手告辞。
卢楚神色漠然，微微点头示意，一旁的卢晥赶忙上前，恭敬相送。
众人见此情形，也纷纷起身，相继告辞离去。不多时，除了几位与卢楚交情深厚的大臣之外，一刻钟之前还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的大厅，此刻已变得冷冷清清，空荡寂寥。
“这究竟是何缘故？”马姚率先皱起眉头，满脸疑惑地问道：“自陛下设立刑部、千牛卫这两部以来，各县之财权，尤其是发展所需之资金，皆需当地刑部衙门、千牛卫以及县令三方共同核实，之后还得从中拨出县尉所需之军费。熊无病究竟是如何在刑部衙门与千牛卫的严密监视之下，贪墨如此巨额之财物的？”
三十万贯钱，绝非小数目，置于一县之地，几乎等同于一年之赋税收入。且观最新上缴之税赋以及户籍状况，邯郸郡于桐县这两年非但未曾衰败，反而人口较往昔翻了一倍有余，呈现出一片繁荣兴旺之象。
即便熊无病当真有贪墨之举，能于这般情形之下得手，想必也非寻常手段。按常理推断，此等情形根本算不得贪墨。可若真是如此，那刑部前来问罪之时，熊无病又怎会是那般惊恐之态？
在场众人皆是久经世故、老谋深算之辈，转瞬之间便察觉到此事矛盾重重。若说这其中毫无猫腻，又有谁会相信？
“苏勖！”卢楚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陡然闪过一抹浓烈至极的恨意。若言此事背后，刑部未曾暗中操弄，他决然不信。熊无病或许确有过错，但决然不会如刑部所言那般严重。
“景升公，如今我等已然失了先机，此刻切不可与苏勖正面为敌。当务之急，是尽快将熊无病之尸体送往刑部衙门，并言明其乃是畏罪自杀，先设法撇清与我等之关联。至于其他事宜，日后再做从长计议。”崔宏赶忙出言劝阻盛怒中的卢楚。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此时若再与苏勖为难，不过是自讨无趣罢了。毕竟从明面上来看，是他们理亏在先。即便闹到乾阳殿之上，卢楚这边亦是有理难辩。
“哼！”卢楚狠狠喘了几口气，依旧愤怒不已，大声吼道：“老夫在这官场之中沉浮一生，还从未有人胆敢如此算计于我。谁能料到如今，竟被苏勖这等小辈欺辱至此，实在是可恨！可恨至极啊！”
众人听闻此言，彼此面面相觑。其实众人皆听得出，卢楚此乃指桑骂槐之举。此事背后，若没有杨桐在背后撑腰，单凭苏勖又如何能做出这般事情？莫看熊无病仅仅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且其家世在此处亦算不上显赫，但若没有杨桐在背后支持，苏勖又怎能威胁到熊无病？卢楚此刻表面上是在怒斥苏勖，实则矛头指向的是杨桐。然而此刻，却无人敢接话。这些年来，杨桐所展现出的手段，愈发老辣狠厉，且愈发冷酷无情。
“景升公，还请慎言呐。”崔宏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如今熊无病已然身死，再愤怒亦是无济于事。我更为担忧的是，依照刑部衙门往昔之行事风格，恐怕后续还有其他动作。”
“难道还真怕了他不成？”卢楚冷哼一声，满脸不屑。
话虽如此说，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先让卢晥将熊无病之尸体送往刑部衙门，再做后续打算。刑部，或者说是杨桐，向来一旦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尤其是这一次，杨桐为了精心布局，硬生生隐忍了两个多月。如今一旦发难，众人心中着实有些慌乱。天子之威严，已然在不知不觉之中深入人心，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王世充、段达掌控之下，委曲求全的少年天子了。
众人商议良久，却终究未能商讨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毕竟刑部方才有所动作，杨桐之布局也才刚刚初现端倪。要想应对，也得先弄清楚对方究竟意欲何为才行。
“父亲！”就在崔宏等人商议无果，正准备告辞离去之时，卢晥突然面色焦急，匆匆忙忙地走进厅来。
“何事如此惊慌失措？”卢楚看着卢晥这般神色，心中已然预感到绝非什么好消息。
“钱、孙、王、刘四家，先前被刑部衙门与千牛卫分别团团围住，有八人更是直接被刑部带走。如今，四家之人已然前往皇宫请命去了。”卢晥焦急万分地说道。
钱、孙、王、刘四家，在洛阳虽算不得顶尖之大世家门阀，但亦是颇具规模之中等家族。此前，家族中诸多子弟在官场之中人脉广泛。如今虽皆已致仕，但家族之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虽说比起卢家这等顶级大世家门阀尚有差距，但在士人群体之中，亦有着不俗之影响力。
“简直胡闹！此时前往皇宫，岂不是正好给陛下落下把柄？赶紧去把他们拦住！”卢楚听闻此言，大惊失色，急忙起身便要往外冲去，却被卢晥伸手拦住。
“父亲且稍安勿躁。”卢晥面色略显古怪，缓缓说道：“四家之人此番前去，并非是去讨要说法，看样子，竟是去皇宫请罪的，四家家主甚至背负着荆条呢。”
负荆请罪？
卢楚听闻此语，瞬间愣在原地。他自然深知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已然有士人开始选择妥协了？
为何会如此之快？
卢楚面色阴沉如水，狠狠地看了卢晥一眼，而后大步朝着门外走去，口中说道：“走，去交泰殿，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给我一个怎样的说法？”
虽说卢楚向来瞧不上这四家，但在此等关键时刻，四家之做法无疑等同于背叛，这让卢楚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当下，一行人带着数名家丁，急匆匆地朝着交泰殿方向赶去。待赶到交泰殿外时，只见四家家主正一字排开，赤着上身，背负荆条，跪在乾阳殿前，以五体投地之姿，朝着交泰殿主楼方向，不断地叩首。四周有不少士人，皆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四位家主，一些相识之人上前好言相劝，四人却充耳不闻，只是以一种极为虔诚之态，对着交泰殿拜倒不起。
卢楚见状，闷哼一声，抬腿便要往上走去。可刚迈出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只见那近两月未曾开启的交泰殿主门，此刻正缓缓打开。然而，门内却并未有人走出，反倒是一侧的侧门里，冯勇小步疾跑而出。他对周围指指点点的士人视若无睹，径直来到四家家主身前。
“四位家主之事，陛下已然尽知。念及四位家主心诚，陛下特命咱家前来传话！”冯勇对着四名跪在地上的家主，微微躬身行礼。
“请阁门都知明示！”四家家主赶忙齐声说道。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乃我隋之律法根本，任何人皆不得逾越，亦不会法外开恩。”冯勇躬身说道：“不过，依据刑部衙门所查得之证据来看，几位门下虽有过错，但并非不可饶恕之大错。按照隋律，需监押半月至三月不等。”
“只是监押？”钱家家主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冯勇。此前刑部前来抓人之时，可着实将他们吓得不轻。如今听闻只是监押，心中虽微微松了口气，但仍有些不敢相信，目光依旧狐疑地看向冯勇。
“只是监押，不过所造成之损失，四位家主还需予以赔偿。”冯勇微笑着点头确认。
“谢陛下隆恩！”几家家主如释重负，再度对着交泰殿方向深深一拜，这才缓缓起身。
“告辞！”冯勇扫了一眼卢楚等人，却并未理会，径直从侧门进入了交泰殿。
令人意外的是，交泰殿正门并未关闭，就这般敞开着。几名禁军手持刀枪，守于门口，对四周之士人不理不睬，静静地伫立在原地。而周围的士人看着敞开的殿门，此前好几次都有人试图强行闯入。可此刻，殿门大开，一群士人反倒犹豫起来，一个个在殿门外徘徊不定，却始终不敢进去。
“传那四人来见我，另外，让这些士人都散了吧。”卢楚看着在宫门口徘徊的一众士人，失望地长叹一口气。他并未直接去见四人，而是带着崔宏等人，径直返回府邸，留下卢晥去传那四人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