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钰回头看见了我,他走了过来。看着我笑了笑,变戏法似的从手里拿出一个通身汉白玉的竹叶簪,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他把簪子戴在了我的发髻上,又蹲下身来,抚平我前一刻因气恼、委屈、尴尬而抓皱的裙边,笑着开口:“云喜妹妹比前些日子遇见时又长开了许多,无须气恼,你本就比宴席上的诸多小姐还要好看,沈家的女儿都是不差的。”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拿下了头上那枝竹叶簪,握在手里,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沈家的女儿都是不差的……
沈云喜也会是不差的……
对吧。
六
“若二妹妹是个男儿便好了,阿兄定带你在军中闯出一片天下,这样的皮实,困在深宅后院才是可惜。”兄长看着我从马上利落地下来,感慨地说。
家里并无人过多苛待我,但真正把我当做亲人的,或许只有这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兄长。
南昭虽不像从前王朝那样设男女大防,但闺阁女子被人夸皮实,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称赞。
我是真的想学着长姐吟诗抚琴,弄棋作画,在东阳城的贵女之中有一席之地。可我天生愚钝,总是贻笑大方,也只有兄长带着骑射打马球,蹴鞠投壶时,我才能展示出一点微乎其微的天赋。
而长姐大多数时间是在高台上看着我和兄长等一众人玩得有来有回,像个皮猴子一样。
马球赛散场时,我看见兄长的未婚妻杨则柔难得地来看他。
他们是自小命定的姻亲,兄长常年在军中,并不太关心男女情爱之事,或许也是因为杨则柔一举一动太像妹妹沈知微,所以兄长也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极为怜惜。
纵使那时兄长是许多小姐的春闺梦里人,能嫁给东阳城里最年轻的将星是人人都羡慕的美事,可杨则柔还是对兄长淡淡的。
今日倒是个例外,兄长下马时,她站在一旁,捏着丝帕,擦了擦兄长额头上的汗。
在众人眼里,这便是金童玉女,一对壁人。
我顶着这一身臭汗,走到长姐面前挠了挠头。
那一刻我抬起头,闭着眼睛微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美人芬香的丝帕擦着我的额头,长姐那天心情很好,很面子地笑出了声,青葱玉指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半晌又想到了什么,收回了笑颜,提着丝帕放在鼻尖下,莲步轻移地上了轿子。
“知微妹妹,孤与你同路!孤送你回府啊!”在一旁观望许久的太子殿下看着沈知微离开,又赶紧跟上了。
好像自我有记忆起,他便是沈知微的跟屁虫了。
“知微就是这样别扭的性子,二妹妹不要和她置气好不好。”兄长走过来看着长姐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知微身子不好,可她心思不坏,许多时候或许她也羡慕二妹妹的康健的。”
“二妹妹也要快快长大,父亲子嗣稀薄,云喜日后也是要担得起大事,护得住哥哥姐姐的。”
我郑重地向兄长点了点头,一个并不起眼被人遗忘打压的庶女,太过贪恋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我不经意间看见了杨则柔的偏头的视线正往一众皇子们那看齐,我寻着视线看去,却和谢景钰眼神撞了个正着。
众人离去得差不多时,他找了个空闲来到我身边。
“可是簪子不合云喜妹妹心意,我瞧着妹妹并不常簪着。”
“不不……很合的,簪子太脆,我放在盒子里存的极好,不敢辜负殿下心意。”
我脸有些发烫,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他总是会注意到我的……
“云喜妹妹马球打得真的很好。”
少年比我高了一个头,每次和我说话都要微微颔首。
我声音小得紧,他便离我近了些,四月的清风吹起他额前垂留的青丝,拂过我的脸上,痒痒的。
那种在府中谨小慎微的日子,催使我愈发频繁地想起美好的人和事,豆蔻年华的梦里的一个种子发芽。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七
“知微有人赠花,我们云喜也要有,待明年开春阿兄得胜归来,定给你带一朵洛阳城内开的最艳的牡丹花。”
我最是喜欢花花草草,长姐及笄时南安王府的小侯爷为她遍寻名花,可他不知长姐咳疾,那些花最终没能进得了宁国侯府。
这是出征前兄长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此生与我的最后一句话。
兄长死了,那年他才十八岁。
沈家的大公子十岁时出使南羌,稚儿区区几句话便使得两国化干戈为玉帛。
十四岁时曾率领五十骑兵夜袭西戎军营,于数万敌军中活捉敌国将帅,西戎溃不成军。
以五十对五万,毫发未损全身而退,有勇有谋。
按照父亲的话来说,待到兄长弱冠之年,必然封侯拜相,光耀门楣。
可这一次他没能归来。
军中人人都说沈予安是狂妄自大的赌徒,刚愎自用,功利之心太重,妄图以小博大,带着两千骑兵布阵,却被北狄不费吹灰之力攻破。
人们曾经赋予他的小战神的名号这时也显得那样可笑。
两千骑兵无一生还,主帅马革裹尸,涨了北狄的士气,连攻塞北五城,老幼妇孺无一幸免。
是当时为监军的五皇子谢景钰死守城门,与那群守城人同吃同住,人在城在,在弹尽粮绝情况下守了十七天,幸而等到援军。
城追回来了,那些被屠城的人不能再活过来了,死在战场上的人也回不了家了。
兄长死了,连同他曾经的功勋一同散在了塞北的风沙里。
夫人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昏厥,而父亲吐了一口血后一病不起,终日缠绵病榻。
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从小生于官宦贵族之家却无半点纨绔之气,三岁能文四岁提诗五岁拿起红缨枪,连圣上都赞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
长姐那样的身子就更不用说了,我愿以命抵命,但再换不回那样好的兄长。
父亲躺在床上,看着长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他说沈家绝嗣了。
我进不去里屋,只能在门外远远地看着,他厌恶极了我,在父亲心里,沈家从未有过我的存在。
沈知微出来时眼眶红红的,我知道她心中苦楚,兄长在时,父亲觉得儿女双全锦上添花,可如今父亲毫不忌讳地说,沈家绝嗣了。
在他眼里,连长姐都是不中用的,更别提我了。
关于兄长的流言蜚语越传越乱,他打了一场败仗,人们便忘掉了他也曾南征北战从无败绩,更有甚者说他通敌叛国。
谢景钰以暴力镇压了流言,亲自率人抬着兄长棺椁到沈家。
父亲强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地对他叩首,谢他信任自己的儿子,也谢他全了沈予安衣冠。
众人皆跪在地,唯有长姐不跪,那也是父亲第一次斥责她。
那夜我一个人在祠堂还是看见了兄长的遗容,面目全非,四肢残缺,唯有脖颈间依稀的梅花胎记能让人确认,这便是兄长不会有错。
七尺男儿变得那样小,我把这些年来生辰兄长偷偷送我的名花,我夹在书中的花瓣,一片两片三片……散在了他的棺椁里。
白日里沈云喜谨小慎微,一滴眼泪也不敢掉,也只有在这时,我才敢撕心裂肺地哭一哭。
我没有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