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谢少辉的讲述,刘兰兰轻轻地说了句“少辉,我知道了”。然后往三分场办公室走去。
三分场办公室里,副场长赵踊跃正戴着老花眼镜爬在办公桌上给各中耕作业的机车组分配地号,见刘兰兰走进来了,很高兴地向她招了招手:“兰兰,我正想到农机房去找你呢!我想让你们的机车组先中耕,503地号播得晚些,我刚才去看了一下,棉苗很弱,有的已经开始烂根了,所以这个地号要赶快中耕了。考虑到你们的机车作业技术能力,我想让你的机车组去中耕这个地号。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你们机车组在中耕时,一定要特别小心,深浅要适中。如果你们的机车没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就可以到地里去了,我已经通知黄青英了,要她抓紧时间通知他们地号的承包户到地里等着。另外,我已经安排食堂把中午饭给你们送到地里去。如果你们的机车还没检修好的话,我就派卢会存的机车组去了,他机车组人员工作也很细心的。”
塔里木河沿岸的农场,耕地面积比较大,一般一块地的面积有二三百多亩,最大的地块可达五百多亩。这么大的地块,需要十人甚至十多人来承包。为了管理上的方便,一般一个地号的承包职工组成一个班组,每个班组设一名班组长。协调工作或是通知开会或是干集体活还有出义务工什么的,都是由班组长去负责组织或是去召集班组人员的。
刘兰兰本想说钟海涛不在单位去职工医院了,人手可能有些紧张之类的话,但看到赵踊跃已经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知道再说什么就显得多余了,总不能以缺少一个驾驶员为理由而不出车干活的,于是连忙答应下来:“赵副场长,我们的机车和农机具都已经检修好了,我这就到503地号去!”
前面已经说过了,轮式机车组一般有三人,一人是组长,一人是驾驶员,一人是农具手。除特殊情况外,农具手一般是不直接参加机车作业的,其主要工作职责是保养机车和农机具。钟海涛还在医院里,张大中的悟性又比较差,技术水平就更别提了,让他开上机车拉运农用物资还可以,像给棉苗中耕这类技术含量较高的机车作业,刘兰兰是不能也不敢将任务交给他去做的。此时的刘兰兰知道,只有自己去地里进行机车中耕作业了。因此,听完赵副场长的安排后,她又立即返回农机房,见张大中已经将中耕机保养好了,便让他先回去,吃好午饭后休息一下,下午再到503地号,然后把机车开到离农机房不远处的油库边,加满油后就到503地号去了。
503地号的班组长黄青英以及承包职工戴新发、邹阿根等人早已经坐在地头边白杨树下的草地上等待着了。邹阿根是上海人,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支边到五一农场的上海知识青年。在农场里,上海知识青年们虽然已经过了青年年龄段,但大家仍然习惯称呼他们上海青年。邹阿根已经四十多岁了,人很精瘦,眼睛不大,喜欢抽着自制的莫合烟。虽然才四十多岁的年龄,额头上却早已布满了皱纹。这会儿他正坐在地头上,又卷起莫合烟抽起来。本来不大的眼睛被莫合烟熏得只剩下一条缝了,牙齿也是黄中带有黑色素,手指更是被熏得蜡黄。毕竟从小生活在大都市里,见过的世面也比较多,所以,一些上海知青在农场里,话也特别多,讲得那些故事,总能让那些很少有机会外出、没有见过世面的农场青年们甚至年纪大一些的中老年职工们听得有津有味。
邹阿根趁着这会儿等待机车进地中耕的空闲时间,又讲起上海滩上的那些老故事来。其实,他也有好几年没回上海了,讲的那些故事也没多少新意。所以,大家对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并没感到有多大的兴趣。但与其坐在那里傻傻等待着,还不如听听他去翻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因此,他们有的一边听着一边躺在地头上咀嚼着草根,也有的一边听一边抓着枝条在面前扫来扫去地消磨着时光。
邹阿根看到大家对自己讲的故事漫不经心,便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讲话的声音:“我给大家讲个上海滩的笑话吧!”
听到邹阿根说要讲笑话了,大家似乎又来了精神,立即安静下来,目光也马上聚焦在他身上。
个头较高、身体壮实的中年职工戴新发更是急不可待,连忙催促着:“阿根,快说你的故事嘛,别吊我们的胃口啦!”
听见戴新发的催促声,邹阿根的说话语速立即快起来:我们上海青年结婚时,一般来说,女方家里都要陪嫁一只马桶。有一天,一个人年轻人来到他表哥家里,他表哥很高兴,叫老婆赶紧炒上几个菜,说要和表弟喝上两杯。两人喝得正在兴头,他老婆尿急,坐在马桶上又不敢大声尿,害怕表弟听见了,只好滴答滴答慢慢地往下尿,但还是让他表弟听见了,以为表嫂还在倒酒呢,连忙喊着说:“表嫂,表嫂,你快别倒了,我已经喝好了,你再倒的话,我就要喝醉了。”他表嫂一听,立即高兴起来,心想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尿下来了,连忙问:“表弟,你真的喝好了吗?”他表弟赶紧回答说“表嫂,我真的喝好了,赶快倒回去吧。”他表嫂说:“表弟,你要是真喝好了,我就不客气,把酒倒回酒坛子里了。”说完便“唿啦”一下子把尿全部尿下来了。
戴新发等人听了,便嘿嘿笑起来。
邹阿根很得意地看了看坐在离自己不远的班组长黄青英,见她对自己讲的故事根本不感兴趣,有些扫兴地向三分场方向看了看:“中耕机怎么还不来呢,我肚子有些饿了。”
黄青英操作一口纯正的四川话半认真半玩笑地打趣起来:“阿根哥,话讲得太多了噻,啷个能不累嘛!当心话讲得太多了,大脑还缺氧了噻!”
其实,黄青英打心里是讨厌邹阿根的。她认为,邹阿根和生活在农场里的其他上海知青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他不仅喜欢吹牛,还有些不讲理,有时还爱占点小便宜。用她的话说,是见到好了处就想要,见到了困难就想躲。特别让她反感的是,邹阿根还有些势利,见到了领导的总是点头哈腰的,老远就开始打招呼;见到了普通职工就有点高高在上了,总认为自己是从上海来的知识青年,身价高于他们。但生活在三分场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文化水平也很低。所以,黄青英对他说的那些含水分较大的话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听他讲的那些低俗的故事更是反感不已。这会儿看到机车开过来了,连忙站起来,双手不停地拍着屁股上的泥土:“不跟你们吹牛了噻,我的地是第一块哟,先中耕我的棉花地,我得去看看,可不能铲苗轧苗了噻。”黄青英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离开地头了。
看见刘兰兰的机车开过来了,邹阿根也兴奋起来:“终于等来了,阿拉肚子饿得受不了的咯,早想回去卡碗(吃饭)了。”
黄青英让邹阿根和戴新发等人先回去,换班轮流吃饭。
刘兰兰看到黄青英已经站在地头上了,把机车停稳后跳出驾驶室来到她身边,打声招呼后,先在地头边观察了一下,以便确定机车进地中耕的准确位置。因为机车中耕行走的线路和机车播种行走的线路必须是一致的,如果不按机车播种行走的线路去中耕,大小轮胎行走时就会错位,铲苗是必然的了。同时,机车中耕行走线路和机车播种行走的线路不一致,也容易造成轧苗、埋苗并切坏边膜等现象发生。所以,可别小看了机车中耕作业,要求驾驶人员驾驶机车的行走路线必须笔直,走偏了要铲苗,前后轮胎还会轧苗;同时中耕时深浅要适中。中耕深了会埋苗,中耕浅了又起不到提高地温的作用。
刘兰兰找准了机车中耕行走的线路后,和黄青英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又转身拉开车门,准备进入驾驶室时,才发现海绵座垫上有斑斑的血迹,她知道自己每月一次的例假又来了,不禁暗暗埋怨起来:“该死,怎么忘记了呢?难怪肚子有些不舒服呢,连张卫生纸也没带啊!如果钟海涛在,让他来进行中耕,自己也能回去处理一下的。可是,钟海涛还在医院里啊?”
此时的刘兰兰知道自己是无助的,只好又坐到座位上,专心地驾驶着机车进行中耕作业了。
被冷空气包围着的塔里木盆地,天空像板着一张冷硬的面孔,阴沉沉的不见一丝光明。塔里木宽阔的河面,仿佛被一层灰色的纱幕所笼罩,远处的山峦在阴沉的天色下,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中模糊的轮廓,失去了往日的清晰和明朗。倒伏的杂草毫无生命力地匍匐在地上,几株倒伏的胡杨树伸开苍劲的虬枝,横撑在河岸边,更给荒寂的河床增添了神秘感,偶尔几只小鸟鸣叫着飞掠而过,便会响起一连串的啾啾声,低沉的啸声由近至远,渐渐消失在阴沉的天幕里。
作为一个熟练的机车驾驶员,钟海涛知道在这样的低温天气里,三分场轮式机车组应该很快要进行中耕作业了。因此,看到病房里的人有的已经在吃午饭了,他把医院的事情向方锐交代了一下,就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回三分场农机房里,见赵踊跃正在安排机车组长要去的作业地号,又从他口中得知刘兰兰已经驾驶机车到503地号中耕去了,他连家也没回,骑着自行车就往503地号里赶。
刘兰兰已经将黄青英的棉花地中耕完了。看到钟海涛骑着自行车奔过来,很高兴地停下机车,急忙将座垫拿起来,把旁边预备的一块新海绵座垫放在下面,然后再把自己已经坐脏的座垫放在新海绵垫上面。
将驾驶着中耕机车到了地头调转好方向后,刘兰兰走下机车,将工作服上衣脱下来围住臀部,两只衣袖捆在腰间,钟海涛急忙迎上来。
刘兰兰发现钟海涛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圈也发黑,知道他这两天没休息好,连忙询问起来:“海涛,听谢少辉说你可能要过上两天才能回来呢,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兰兰,我是半夜走的,也没办法请假,估计要中耕了,把医院那边的事情安顿好后,我就赶紧回来了。”钟海涛低声回答着。
刘兰兰简单地向钟海涛交代几句之后,又走进驾驶室里拿起沾满血迹的座垫,看看下面新座垫干干净净的,又略微整了整,拿起一块毛巾擦了擦座位靠背和方向盘后,又摸了一下,再次擦了擦,感觉没什么灰尘了,才走下机车。
钟海涛并没发现刘兰兰拿下的座垫上有什么,他对刘兰兰把座垫拿回去清洗的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海涛,黄青英的棉花地已经中耕完了,现在要中耕的是邹阿根的棉花地。机车速度只能保持每小时四到五公里,深度保持在15公分左右。一定要注意行走的线路和播种线路保持一致,有什么事跟黄青英说一声,我回去后马上就赶过来换你,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了。”刘兰兰交代完,看了看钟海涛。
“那好么,兰兰,我会注意的。”钟海涛一边低声答应着,一边拉开机车门,一只手抓住方向盘钻进了驾驶室。
刘兰兰分明看到,钟海涛不仅说话无精打采的,连进入驾驶室的动作也没以前那样干脆利索了,知道他确实累了,就没再多说什么,把手里的海绵垫子垫在钟海涛的自行车坐包上,一步跨上去便使劲蹬起来。
刘兰兰走到317号条田地头,林文蓉背着喷雾药机正在给棉苗打叶面肥。见到刘兰兰,一边喊着,一边向她招手,刘兰兰只好将自行车停下来。尽管气温比较低,但林文蓉的额头仍然冒出汗水来,裤腿也湿了一大截,鞋子上沾满了泥巴。她把背上的喷雾器放下来,随手从头上摘下布帽子当扇子搧了搧,头发也随着帽子搧出的风一起一伏的。林文蓉一边搧着一边问:“兰兰,我听赵副场长说我们地号也是你们的机车来中耕呢。503地号还要多长时间才能中耕完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503地号快中耕完了,我的叶面肥还打不完的话,再找两个人过来帮一把,争取在你们机车进地前,把叶面肥全部打完,可不能耽误机车作业呦!”
林文蓉说的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让刘兰兰感到舒心的,而是真实的想法。在塔里木盆地各农牧团场,如果机车来到哪个条田作业,只能让承包人等待机车组进地,不能让机车组等待承包人。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哪怕是深更半夜,承包人也要早早等候在地里。毕竟,那时候的机车数量是比较少的。
因为急着要赶回家,刘兰兰并没过多心思回答林文蓉的问话,只是急急地说了声“可能今天中耕不到你们地里,503地号还早着哩”后,头也不回,蹬上自行车就往前赶,弄得林文蓉一头雾水,看着刘兰兰远去的背影,小声嘀咕起来:“兰兰今天这是怎么啦?平时可没见过她这样子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