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汤叠又在画那个人了。
那个人半侧着脸在他面前，面容平静。虽然没有什么笑意，但却给人一种特别的心安感。
这个人是在几天前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美术馆的。
当时汤叠出去找朋友，当被那人放了鸽子，气 呼呼地去灌了一通酒，回来后被自己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助理告知说，有人送给了这个小美术馆一张新画。
“唔，这样如何呢？”
拎起放在旁边地上的酒瓶，汤叠仰头灌了几口，放下瓶子，带着酒气笑着。“这样，”他用铅笔在画布上比划着“你稍微笑一点。”
现在已经闭馆了，不过身为馆长的汤叠却是住在这里面的，就算现在偷偷把自己相好的酒带进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虽然还是不太好的。
“我这样喝酒，你不会讨厌我吧？”
三十多邋遢的单身男人坐在板凳上，对着面前的人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这样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几个晚上了，对方没有回答他，也不能回答他。
如果汤叠是个普通人，他一定不会蠢的这样。但他就是有怪癖，以至于对一幅画上的男子一见钟情，以至于忘了那只是一幅画。
“不说话就当你不讨厌咯。”
旁边已经搁了几个瓶子，同原作完全不同的底稿完成，手下收拾着颜料，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在你来之前，这里都是挺安静的。但就最近吧，似乎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来看你的呢。
真是，可以拜托你别在外面露面么，那么多人盯着你，画着你——我还是会生气的。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我才没有那么大的脾气。”？
工具准备完毕，在下手刷上第一笔颜料前，汤叠端着调色盘，对那男人轻轻眨了眼睛，侧头轻轻一笑。
“毕竟，你的夜晚只属于我。我也是。”
他没有白天画画的习惯。
大概是在这美术馆待了好几年，已经习惯在白天人来人往时躲起来，然后晚上出来对着自己的画架子发呆。
时针指到清晨六点时，汤叠揉了揉一直举着不下的胳膊，从板凳上起身，整整有些皱了的灰色上衣，弯腰给那人鞠一躬。
“亲爱的，明天见。”
——————
“嘟噜噜噜噜，嘟噜噜噜——”
大概也就十点左右，他调在震动模式下的手机响了起来。似乎是有人打电话过来了——汤叠在办公室后的床上翻个身，无视那玩意。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该完了吧？
“嘟噜噜噜——”
“呃啊啊——！”
揉着头发，裸着上半身的汤叠咬牙从床上爬起来，硬撑着睡意趴下床，够到了那个震动不止的手机。
然而，当他划开屏幕，看见来电人时 睡意便消了不少——这是前几天邀他见面又放了他鸽子的那个美术系学生。
“哟——”
一是被耍，二是被拉起床——反正现在汤叠心情不好，随口就往出骂“原来你这怂货居然还活着啊！”
“呃——”那边的年轻学生被他骂地一怔，随即连忙笑着解释“我那天刚好——”
“好个锤子！”汤叠一面往身上套衬衫袖子，一面毫不客气地骂过去“操了你poi的，你特么有事会不会打个电话过来啊！老子和个傻逼一样在那里等了一个小时！”
完了，那学生肯定被吓住了。骂完后，汤叠就有些后悔了。之前在网上电话上和他聊天，自己可从没有这么说过话——啧，也是活该他犯贱。
和前面的停顿相比，这次的沉默明显长出来了不少。等已经穿好衣服的汤叠几乎要挂电话时，那学生才叹着气再次开口“抱歉，我的问题。”
这样才对。
“我今天在学校没课，就在附近找了个美术馆来看看。”学生口气一转，接着笑起来“那会听同学说，这里似乎来了一副名画呢。”
话过了一遍脑子，汤叠顿时僵着了。
不会吧，这么巧啊。
这学生是他之前在网上认识的，两人也就只知道彼此都是搞艺术的，他知道对方还在上学，对方知道他已经工作——仅此而已。
两人关系有些特殊，所以汤叠还不大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是——
“算了，走吧。”
站到办公室门旁边的穿衣镜前，他给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勉强的笑脸“我才不想让他一个人去对着你临摹呢。”
那个学生的昵称——是什么来着？
“哦哦，没想到大叔你居然是这里的馆长啊。”
背着背包，那学生两声插在口袋里，看着挂起来的水墨画，嘴里笑着“早知道，刚才就不一口气把水喝完了——”
是的，似乎是有不让外带液体的规定。
想起自己房间保险柜里的酒，汤叠恶狠狠地打了个冷战。自己也是够随意了——如果没有那些遇烟喷水的消防玩意，估计他还会往里面带烟吧。
“汤——叠？是汤碟啊——”
一个不留神，那学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了。他站在汤叠身前，用手勾着别在他胸前的名牌，低头看着。“原来你叫这个啊，”学生手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口上蹭了蹭“应该是很不错的器皿。”
虽然这里没有什么人，但汤叠还是有些不自然地把自己名牌从学生手上拿回来，后退一步稍微拉开点距离。“那个新来的画不在这个馆——”他稍微侧头，扯开话题“需要带你过去么？”
学生有些无趣地收回手。“还不急，我最近在学国画。”他耸肩“反正你也这里，之后过来应该也方便。”
“如果只有我知道你真名也不大好吧，”学生自顾自往下说去，他从背包侧面掏出学生证，笑嘻嘻地递过去“嗯，这样。”
在那个照片中的年轻人抿嘴笑着，在它下面，用漂亮的签字笔写着——清许。
“清许？”大概翻了翻，汤叠把学生证还给他。他抬手看看表“你在学校还有什么事情么？”
“今明两天都没课。”清许往前走一点，抬眼笑着“大叔呢？”
“我才三十五——”
“只能怪你人面相老，而且就算三十多——那也已经不小咯。”
“嘛——随你怎能叫吧。”汤叠低下头轻咳一声，对于接下来的答复，他明显有些犹豫。“我今天也闲着。”他不自然地耸肩，眼神四处乱飘着“要不——咱们先出去走着，一会到饭点我请你吃点什么？”
“要吃什么？”
“唔——？”
汤叠从旅馆洗浴间里出来时，披着浴巾坐在床上的清许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他揉着未干的头发，含糊着“附近有家火锅店——”
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砸到了他脸上。
是清许砸过来的枕头。
“干嘛——”拎了拎枕头，汤叠莫名其妙“不喜欢火锅？”
已经洗完澡的那人从被子里面掏出胳膊，手捂着脸，抖着身子笑了起来。等笑的差不多了，清许才抬起头，示意汤叠把唯一的一个枕头扔回来。“你真的是大叔诶，”他笑着接住枕头“要回答说〔请吃我〕啦。”
真是，现在年轻人玩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念叨着这样的话，汤叠却还是顶着那略微发烫的脸走过去，在清许身侧坐下。他揽了清许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请吃我。
“汤叠是不错的器皿吧。”似乎是回应他的请求一样，那人微微侧过头，在汤叠嘴唇上咬了一口。清许搂住他的腰，放开了对方的嘴巴，抿嘴笑一笑“我要把自己放进去咯。”
——唔，感觉真是无耻。
无耻地邀请别人，接受别人，对别人兴奋。
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我——”
时间过得很快。
在累了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又继续——等汤叠从情欲里回过神来，已经到晚上了。
现在他洗完，正站在窗户前，顺手在旁边的烟灰缸上按灭烟头。他一边看着夜景，一边缓缓地穿着上衣。
玻璃中带着痕迹的胸口被衬衫遮住，扣紧了藏起来。
“这样——”
旁边还在擦身子的清许听见他的自言自语“什么？”
“不，没什么。”衣服扣子系好，他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整整领子。一切看起来没有任何痕迹了。汤叠满意地看看玻璃上的自己，转身去拿包“我先回去了。”
“不要去吃个饭么，”清许走过来从身后搂了他。他把下巴担在汤叠肩膀上“我请你去吃火锅。”
“谢谢了，我还不饿”汤叠拉开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他拿了自己的背包，一面往外走一面道“火锅的话，我们下次再说吧。”
沉默。
直到他手按上门把时，那人才再一次开口。“唔，那个——”听声音，清许似乎难得有些犹豫“大叔已经三十五了吧？”
“嗯。”
“有没有考虑——”
“没有。”
没有考虑。
无论是那个问题的后半句也好，或者那个回答也好，他都做没有多余的思考。
坐到那人面前，在画架上摆上未完的画作。
仅仅是为了这么几个动作，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今天我就不喝酒了。”
他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
“那会和一个朋友出去玩，一不小心回来晚了——不要紧吧？”
“其实也没玩什么，就是——”
笔在画布前顿了一下。
“就是做爱了。”
颜料涂抹，他手稳得让自己惊喜。“没什么的对吧？”汤叠抿嘴，小声给自己辩解着“你又不理我，好歹我也要——”
眼前突然模糊了起来。
“看不清了。”
汤叠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靠近了一点。
“还不够——”
“唔——”
“这个距离——”
即使我已经站到离你眼前，还是看不清你半藏在黑暗中的侧脸，还是会碰到发冷的玻璃罩子，还是碰不到你。
在眼睛里徘徊的模糊滑落下去，汤叠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侧着脸，无比温柔地吻上了冰冷的反光的玻璃。
如果碰到发冷的玻璃，我就去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一定让这温度，传达到隔了整整一个维度的你身边——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