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简方脸色发白,“你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的吧?”
“知道,体外试管。”
简方干笑了几声,“你知道,这并不怎么受待见。”
胡源忽地双手扯住简方的衣领,力气之大,几乎将他从座位上拽了下来,简方低吼,“你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身上少了些什么?我也好嫌弃嫌弃!”胡源瞪大眼睛,瞳仁又黑又亮,两人拉扯了一阵,同时停了下来,笑得弯下了腰。
胡源拍着桌子,杯中水跳动不停,“我妈跟我说过,要不是当时不小心怀上了我,她也准备做体外试管,我问他为什么?她当时的样子,就像在大学做演讲时那么威严,结果她却说,她怕疼……”
简方把手搭在胡源的肩膀上,笑出了眼泪。
胡源抹了抹眼角,“她原来这么好笑啊,我到现在才知道。”
这时,酒吧忽然停电了,音乐戛然,人声骚乱,桌椅在地面上划刻着。
酒保扯着嗓子,“马上来电了!”
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耳旁咔哒咔哒,简方摸到了吧台上的断头台模型,胡源笑了笑,“我知道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的了。”简方摸到了锋利的刀片,它仍在一寸一寸切下,他又抚摸着蜡偶的头,胡源顿了顿继续说着,“今晚大坝安排了几台机组调试,这里要断电,这是倒计时用的。”
简方想了想,“可应该还没到断电的时候。”
忙碌的酒保插了一句,“只是保险丝断了,还不是头!”
胡源咽下一口水,“简方,不如我给你讲个不那么有趣的理论吧,这是我妈给我讲的最后一个假设。”
简方有些犯困,他使劲挠了挠头。
“食物链知道吧?形状就像大意寺的扫把,这个图形应用很广,虽然放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比如把这套逻辑用在社会学上,用不同的阶层来等同食物链的概念,大鱼吃小鱼,给人的直观认识就是一种生物之间的捕食关系,有的是仗着硕大的体型,有的凭借锋利的牙齿,有的带着要命的毒刺,但在这些眼花缭乱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数据关系。”
简方喝着酒,“大鱼吃小鱼的游戏,我玩过。”
胡源继续说着,“这个数据,其实是能量的代指,大鱼吃了小鱼,就获得了能量,而大鱼被海鸟吃了,能量就传递给了海鸟,这形成了一个稳定的能量传递结构,那么以能量为代表的数据形成一种自下而上的聚集,这就是形成食物链结构的本质,但她从这里面看到一种新的观点。
她认为,因果倒置,如果起点是对能量进行分配,赋予原先并没有形成链条的物种,那么最后形成的食物链也必然形成,并且结果符合能量分配的结构,在这个逻辑范畴里,因就是果,果也同样是因。”
简方按着额头,“感觉像大意寺里和尚念得经文。”
“她说数据是最奇特的一种存在,即无比微观,又可以是一种形而上的概念,万事万物发生了,总会形成模型,而存在一个模型,总会有事物填装进去,你说对不对?”
简方愈发犯困,敷衍着,“对对对,但不关我的事,”他喝完杯中酒,眼睛本能眯了起来,酒吧来电了。
门又被打开,一个着皮衣高瘦男人进入,浅灰的翻毛领遮住了他半张长脸,他左胸光点一闪,蛰了简方的眼,似乎是个金属配饰。
高瘦男人向胡源点了点头。
“认识?”简方问。
胡源想了想,“记不清了,好像是云洲新经济学学社。”
酒吧拍着桌子,“对,就是他们,长相斯文但脾气很差,一大早就在大街上,吵吵闹闹的!”
“好像听说过?听着像是云洲的所属机构。”
“当然不是,”胡源摆着手,“其实只是一个学会组织,最开始研究虚拟空间经济学的,但后来云洲对外宣称自己将成为世界上的‘第八洲’,他们就开始以云洲为主要研究对象,他们做的最轰动的事件,就是逼迫当时的虚拟世界联合会颁布了那条著名的虚拟空间防虚拟法则,也就是适度修饰原则,虚拟空间包括人与物,不能过度偏离现实,只有特殊场景才能限制性的使用。”
一旁的酒保问,“不对不对,现实和虚拟空间不能区别太大,不是反而会混淆吗?”
胡源顿了一下,“恰恰相反,你想想,如果你对虚拟空间包括你自己有自由编辑权,你还会想照现实世界的镜子吗?”
“听着好耳熟,好像,”简方想起来什么,“刚才那个瘦杆身上带着金属徽章……”
胡源点了点头,“学会的起源是我妈在大学创办的兴趣组,这个法则最初也是她提出来的,而徽章是她经常佩戴的,但徽章是哪来的,我也不清楚。”
简方随口问着,“那叔叔知不知道呢?”
“他那能知道,只是一个烂酒鬼!”胡源皱紧了额头。
“他,”简方搓了搓脸,“有一天来找我了,我们在宿舍喝了很多酒,他跟我说了好多话,但说得什么,我都记不得了。”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也记不得了,也可能是做梦,我最近记性好差。”简方伸手又要了一杯酒。
“工厂能抵押的都抵押了,不够还的,”胡源大手托着半边脸,另半边脸笑着,眼里带着血丝,“最后还欠了点工人的工资,小镇人就这么多,大家都知道,他现在连出门都不敢,他一辈子都在做工厂,现在工厂停了,他又不懂虚拟社区,也适应不了待在虚拟社区里,一天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两人无言片刻,酒吧里深灰色工服的酒客开始陆续离开,不到一会儿,人少了一大半,简方向周围扫了眼,只有角落的几个卡座坐着一些人,他们外套上的金属配饰,时不时闪烁一下。
“你怎么还不走啊,大坝明天不开工啊?”酒保一边催促着二人,一边酒保打开了吧台顶上的电视,切换了新闻频道,简方抗议道,“你能不能留给凉山县唯一一间酒吧点尊严?”
酒保抽了抽鼻子,“我给你尊严,不想待可以走啊?把钱先付了,反正马上也停电了。”
简方才发现,断头台模型上的刀片已经在蜡偶的脖子上切出一条浅痕。
胡源忽地站起,抬手把声音调大,然后陷入深思。
简方抿了抿嘴,又添了酒,等到第三杯快见底时,胡源说,“没有听到云洲并购案的新消息。”
“这个时间,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胡源说。
一股冷风灌入,酒保忙喊着打烊了,打烊了,但还是走入两人,前面的男人脱下手套,在贴身的外套上拂了几下,又抚平额前的碎发,但他没有再往进走,而是站在门口,目光带着些挑剔,毫不避讳地扫视着室内。而在他身后的高挑女人,则迈着步子,绕开了他,走到角落的一处卡座里,她始终没有摘下头上的兜帽。
简方只觉得似曾相识,目光追寻而去,就在这里,酒吧停电了。
咔嚓!
铡刀落下,许多蜡偶的头滚落在地上。
简方哆嗦了一下,却在下一刻,火苗从蜡偶的腔中生出,不至于让室内一片黑暗。
“我总是要做生意的嘛。”酒保得意地笑着。
胡源瞥了一眼,拍了拍简方,“别看了,应该不好看,不然早把脸露出来了,我们走吧,我想回去看看云洲的新闻。”
简方被蜡偶燃烧的烟气呛了几下,“着什么急,酒还没喝完呢,云洲那么有实力,能有什么问题。”
胡源说,“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大鱼吃小鱼,这是一种能力,并购案成功就代表圈下了一片领地,证明了云洲拥有能力兼并其它老的虚拟社区,后面什么棕榈园社区、山湖社区、万集社区,统统不在话下,这关系到的,不仅仅是你的树洞。”
简方一怔,忙把剩下的酒吞下。正当简方抓在门上冰凉的金属把手上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那个阴暗角落,兜帽下仿佛有一双目光与他接触,他确认这不是错觉,因为那个高挑女子站了起来,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也站了起来,接着,酒吧内的桌椅狼藉作响,火苗纷纷剧烈地晃动起来,另一个卡座的酒客们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之中,几点寒光。
男子与那群酒客争吵起来,双方忽地乱作一团,女子不为所动,只是向着简方走来,男人被那群酒客推搡着,撞上了女子,兜帽滑落,简方看到了她的脸,火光昏暗,显出她深邃的轮廓和精巧的五官,她嘴唇开合,对着简方说着什么,但争吵声嘈杂,简方听不清,只能看到女子在重复着一个口型,但视线很快也被那些酒客包围了起来。
几人惨叫着痉挛倒下,女子立着一只手掌,指尖玄色的指套上冒着幽蓝的电弧。
“是电指,”胡源拉着简方往外走,“他们有管制品,别看热闹了,有危险。”
女子的目光又回到简方,苍白的脸上神情错愕,她正要说什么,地面陡然震动,老旧灯饰的水晶坠互相碰撞,酒架上各类玻璃杯零乱作响,紧接着这一切被巨大的炸雷覆盖,接二连三的轰鸣,就在感觉要窒息时,平息了下来,演变成平缓的噪音,男人和女子都怔住了,那些酒客们却并不在乎,又聚集起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应该是24和31号机组,”胡源对着简方的耳朵吼着,“回吧,今天你要值班呢!”
简方大声回复,“他们怎么办?”
“别管闲事,他们都不好惹。”
“我感觉好像认识他们。”
“我还认识你呢。”
出了酒吧,大坝新机组的运行已经趋于平稳,月朗星稀,勾勒出不远处突兀的山体,近旁,几处在建的大坝工程仍旧灯火通明。
简方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喃喃自语。”一吹风,他有些醉了,一只胳膊压在胡源肩上。
“你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对我说周什么,应该是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