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坐着升降机沿着坝体来到上坝路面,简方没有着急进值班室,凉山坝迎面的冷风将酒气带走不少。远处的凉山山脉与浩渺星空融成一体,雄浑江河沉睡着,敛了波澜,月光安详在江面上禅坐,而另一面,江水近在深渊,在重力坝下方的溢洪道凶猛嘶吼,冷风沿着大坝魁梧无比的肩背向上吹拂,简方忙缩回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想不出来,他跺了跺脚,钻进值班室。
坐在办公桌前,简方调出新机组的运行监测数据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制作新的试运行排期计划,但很快困意袭来,简方脖子一松,似乎只是点了一下头,但一看时间,已近黎明,窗外仍是化不开的黑。
简方活动着酸软的腰背,当他看着面前的屏幕,心脏猛地跳了起来,新机组的排期调试计划竟然已经做完了,他仔细核对着计划栏,在脑海里搜刮着记忆,只感到喉咙燥热无比,他解开深灰色棉衣,在空间狭小的值班室走了几圈,忽然想到了什么,将之前所有的计划表调了出来,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他抽拿出一张空白的纸,对照着表格栏,笔尖粗粝的石墨写下一串数字,然后又将数字一个字段一个字段的划分,在数字串下写对应的字符,最后一字符写完,简方瘫倒在椅子上,白纸只用了半张,最下面写着六个字符:“T、0、0、D、0、0”,简方忽地坐直了,他抓起白纸仔细端详,鼻子差点贴在上面,可那难以捉摸的感觉却如羚羊挂角,再无迹可寻。
简方愤怒地将白纸撕得粉碎,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压抑积在心口,他拿起话筒,此时胡源应该还在熟睡,想到这是他两天的第一次补觉,简方正要放下话筒,却查觉到了不对劲,他又将话筒放在耳边,没有忙音,完全静默,他又试着其它通信网络,全断了,他跑出值班室,冷空气蜂蛰似的,主坝体的几台新机组仍在运行,也许是酒还没醒,简方闭上眼,任由冷风吹着,心中忧虑总算稍缓,却被狠狠撞了一下。
冬天的混凝土路面硬邦邦的,简方跌坐在地眼冒金星。撞人者坐在地上使劲揉着膝盖,他认出了来人,是酒吧里的男人,他露出惊愕表情,却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简方反应,几声干脆的脚步,酒吧里那个女子出现在两人中间,几缕发丝从她的兜帽里散了出来,她弯下腰,伸出双手拉起简方和那名男子,“快走,他们要追上来了!”谁?来不及问,升降机的隧道口,涌出一串杂乱而沉闷的声响,是皮靴跺在路面发出的声音。
简方低声道,“跟我来。”
坝上公路地势平坦,只有工程作业区才有躲藏的空间,三人跑到一座吊机下,躲入货箱区。
“躲在这里没用,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们到时更容易被围堵,”男子话说到一半,见到简方指了指地面,货箱底部挡着一个黝黑的洞孔。
“之前施工时预留的一组电井,工程已经做完了,几个电井之间相通的,就算被发现,也可以从其它电井口逃跑。”简方看着男人脸上的表情,“如果你们不信,我先进去。”正要俯身,却被女子拦住了, “还是我先进去吧,然后是你,古达,你最后。” 她说完看了被叫做“古达”的男子。
男子点了点头。
电井坑内不算拥挤,也不算很冷,洞顶风声呼哨,夜光寥寥。
古达扫视了周围,他走近简方,简方不由退了一步,他仍是问了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值夜班啊!”简方被问得不知所措,“我们……认识吗?”
男子低声说,“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
“古达,”女子制止了古达的逼问,她走到两人之间,指着古达,问简方,“你不认识他?”
简方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我呢?”女子拔开宽大的兜帽,她眸子清亮,鼻梁高耸,嘴角锋利,“我叫兰菱,我们认识时,我是云洲高级安全官。”
光线很暗,简方不由眯着眼,兰菱却忽然挑起了眉毛,“没有让你看我脸上的皱纹!”
“可我们不认识!”
“你明明在犹豫。”古达说,“你说话时,眼神里总是缺乏安全感,说明你经常撒谎,而且隐藏的很深,说明你很会撒谎。”
简方吸了口气,笑了笑,“好吧,我认识你们,你们欠我很多钱,为了不让你们被人打死,我才救了你们,”他把手伸到古达面前,“现在还钱!”
古达笑了笑,一只手闪电般扣在简方的虎口上,另一只手用力锁住他的手肘,简方被扭了半圈,瞬间被制住,“看来你还是适合这种方式。”
简方咬着牙,痛哼着,“我真不认识你们,我在大意寺我见过你们,后来又在火盆酒吧,你们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们的名字你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古达又加了力道,“但并不代表你不认识我们!”
简方吃痛,大叫起来,“来人呐,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快点来收拾他!”他的嘴被兰菱堵住,“小声点,不然我撕开你的嘴,”她声音不大,说完后,古达竟也松了手,冷笑看着简方。
简方活动着胳膊,心想,如果他再大叫一声,兰菱应该会真的那么做。
兰菱问,“你说大意寺?”
“一处公共的虚拟空间,是座寺庙。”
兰菱与古达交换了眼神,“我们并没有去过这座大意寺。”
“可我明明在大意寺看到了你们。”简方一急,一阵眩晕,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兰菱扶住简方。
“不知道,”简方按住头,吐了几口气,“你们到底认不认识我?你在火盆酒吧时,你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到。”
兰菱没有问题,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简方说出了自己名字,古达和兰菱对视了一眼,这时,硬邦邦的靴子踏在头顶的地面上,另人头皮发麻,这群人极为难缠,脚步久久盘亘,始终忽远忽近。
兰菱低声说,“他们一时半会不会离开,你的脸色很差,不如先休息一下。”
一夜的值班,让简方确实疲乏,他靠着洞壁坐下,困意很快袭来。
迷迷糊糊间,简方听到古达和兰菱在低语。
“……他不可能是失忆,”古达像捂着喉咙说话,“而且我们脑子里的幻声……”
兰菱语气缥缈,“但他不像假装,我能感觉出来,但很明显这与……有关。”
简方这一次仍然没有听清兰菱的话,到底是周什么?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语气逐渐尖锐起来。
“我不赞成你的做法,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但现在我们脑子里为什么会产生幻听,里面的信息为什么引导我们来这里?只是简单的抓人吗?我们不有任何可以证明,不搞清楚原委,就无法彻底解决,而我不想再等着下一次这种情况发生!”
“兰菱,越是复杂的事情就应该简单处理!上面这些人,可不是简单的寻衅滋事,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我们是这帮经济学思潮的极端分子肉中刺,你看看,五年了,这个小镇一点变化都没有,经济一停滞,人就会后退,我们在这里拖延的越久,就会越危险了,况且……你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兰菱沉默了一阵,“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没有问题。但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脑子没有问题,但幻听只有你和我可以听到,一模一样,没有其他人会相信这种怪事的存在,你手里的权力是有边界的,你控制不了云洲之外的事!”
古达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和五年前变得不一样了,我成了董事,你拥有了进入源区的权限,五年前这是我们的目的,现在这些成了牵绊,而且现在我们面临的更复杂了,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病毒攻击,还有极端群体的报复,还有无法解释的……巫术,所以我们不能再分歧下去,和当年一样,你听我的,别再反驳我!”
兰菱却转到了另一个问题,“古达,其实我们这次来到小镇里,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反常。”
“我和你一样,没有任何问题!”
“可今晚你在酒吧里,却轻易跟那群人起了争执,脾气变得暴躁,你现在是云洲的董事。”
“我,”古达语气游移不定,“我太累了,这个董事并不轻松。”
兰菱沉默了一阵,“我可以配合你,但要先破解那个将我们捆绑在一起咒语。”
“咒语?”简方一下清醒了过来,顶洞外的光亮了几分,化成寒星落在古达和兰菱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