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头顶的脚步如阴魂不散狩猎者。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古达低声说,“你应该有其它办法离开这里,那们就把咒语的事告诉你。”
“让我先带你们离开,然后你再告诉我?”简方活动着酸痛的肩膀,“我想相信你,我的胳膊也不相信你。”
“那说说你的条件?”古达沉着脸。
“很容易,你听。”简方把手拢住耳朵,古达动了动耳朵,“什么?”
“这里的山区有一种大凉鸡,它们在打鸣。”简方说,“再加一个条件,就是你要学三声鸡叫。”
古达冷笑了几声,“好,离开这里后,我叫给你听,三声。”
“还有,这个办法有些危险。”
兰菱打断道,“没问题,什么方法?”
“这里是凉山大坝的新段工程,左右岸的附属工程刚刚完成与主坝对接不久,之前调试检修,一些安装在主坝外体的临时工程悬梯还没有拆除,我前几天安全巡检时走过,可以通到下面河岸边的一个监测站。”简方抬头看着洞口,“不过,还要等一等,现在的光线还有点暗。”
古达也扫了眼顶上的洞口,“我其实有件事想问你,外面那些人,你认识吧?”
“不认识,”简方吸了吸鼻子,“不就是跟你们在酒吧有冲突的那帮人吗,衣服上别着晃眼的徽章,听说很喜欢打架,叫云洲经济学社。”
古达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忽然捂着嘴,笑得弯下了腰。
“很好笑吗?”
古达仍是笑个不停,兰菱不得不警告古达收起笑声。
古达清了清喉咙,脸上仍带着夸张的笑意,“那个徽标,是云洲经济学社创始成员元敏教授设计的一只银灰色钢笔图案,据说她还邀请另一位顶尖数字家在梭形的笔尖处镌刻了当时最难证明的数学公式,寓意着学社所创的经济学说将会如规则一般不易被打破,这种徽标,全世界一共只有二十一枚,但凡一枚流入地下拍卖排行,拍卖会的门票都会涨几十倍,这种徽标只能带在如元敏教授这样的顶级精英身上,而酒吧里这群人,每个人带着一枚仿制徽标,还带在廉价的外套上,一边喝着发酸的啤酒,一边对着云洲的经济理论体系指指点点,还敢打着云洲经济学社的名义,难道不好笑吗?”
“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在酒吧起了争执,他们甚至纠缠到凉山坝上?”
“当然不是,”古达敛了笑意,“因为还有更好笑的,”他忽然转向简方,“几个世纪前,一个哲学家判断这个星球上再也不会出现新鲜的事物,而倍感绝望,于是把毒药倒进红茶里喝下,自杀了,他可被人笑话了几百年……可你知道吗?这帮家伙他们编了一套类似进化论逻辑来抨击现有的云洲经济体系,他们躲在酒吧阴暗的角落,拙劣地模仿着洞穴哲学家,他们觉得应该严格监管智能核的对虚拟空间迭代性升级,要控制脑机接口的带宽,降低刷新频率,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好让高能级的云洲去适配老的虚拟社区,如果不针对云洲进行这些管制,云洲迟早会‘侵吞’老的虚拟空间规则体系,动摇原来稳定的虚拟经济体系……”
简方挠着头,“我感觉你应该和我一个朋友聊的来。”
古达仍自顾地说着,“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这是现明显不过的自我倒退啊,这种滑稽就像纺织女工用梭子去砸珍妮纺织机,身着铠甲的武士挥着刀去砍杀枪炮,肥胖的司机去扎无人驾驶车的轮胎,但这些在历史上都发生,那个自杀的哲学家应该受到尊敬……不管是实体经济还是虚拟经济,都是建立在市场规模和效率基础上升级,元敏教授经济学的基本观点,经过云洲这些年的验证,是完全正确的。他们肯定是错的,他们真是太蠢了,嘿嘿嘿。”
“古达,你怎么了?”兰菱查觉出了不对劲。
“没什么,”古达活动着下颌,“可能是太好笑了吧,这些人,带着元敏教授设计的假徽标,搞着学术崇拜,讨论的却是与元敏教授相左的观点,”古达没有笑,声音反而变得黯然,“这应该是正确的事的命运,总要经历现实的非议,就好比这个水电工程,本来秉持的是清洁能量、改良灌溉,但也总会有人提出抗议,觉得建大坝恶化了气候和生态……”
简方悄悄地问兰菱,“他怎么了?”
兰菱想了想,“可能这个狭窄的空间让他不太束缚吧,”她打断了古达,“我们出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三人钻出电井,夜色消融的很快,简方走在前面,主坝与左岸工程的连接处,裸露着手臂粗的钢筋骨架,期间有一道几米宽的缝隙,三人沿着钢筋向下攀爬,很快就找到了安装在巨大平滑坝体上的简易悬梯,枝节相连,像一只僵死在万仞峭壁上的千足蜈蚣,直通向大坝的底部,汹涌的水气蔓延上来,看不到终点。
简方指了指下方,正要踩上悬梯,古达拦住了他,强风吹拂,水势汹涌,他的眼睛如山间清晨一样,模糊却冰冷,他对简方说道,“我先下,你跟在我后面。”
愈往下,强风和噪音愈加肆虐,悬梯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把人甩出去。走在最下方的古达速度越来越慢,有时要停顿很久,天空刚刚透出白底,很快被浓密的水汽遮住,三人之间甚至互相无法看清对方。
简方紧紧地抓着悬梯,一只冰冷放在了他的手上,兰菱敏捷地如一同黑猫竟然在狭窄的梯子上与简方并排站立,她的呼吸抚着简方的耳朵,“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得到,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撒谎,我会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什么问题?”
“那日在树林里,你有没有听到‘源区’?”
“什么树林?我们不是不认识吗?你说的‘源区’是什么?”简方满心疑惑,他几乎看不清兰菱的脸。
“五年了,这个秘密没有被泄漏,但不管时间多久,如果这个秘密被人知道,我就会一直不安心。”兰菱凑近简方,他们的鼻顶几乎相触,她的脸上、头发上挂满水滴,深邃的眼眸犹如深渊。
简方被吓住了。
这时,下方传来古达的声音,“没有路了!”
简方与兰菱下行数米,竟然踩在了平实的地面,这里一个斗室大小的检修台,向下已经没有了悬梯,苍白的水雾和轮机声像凶猛地像要将他们吞掉。简方靠在围栏上,半个身子伸了出去,神情沮丧,“不可能,几天前这里监测出一组裂缝,因为旁边就是一个监测点,我在两者之间临时修了一条悬梯,来收集缝隙数据,再爬过那道悬梯就能从监测点下去,可现在那个悬梯……不见了。”
兰菱抹了抹脸上的水滴,站在围栏边,“你是说有个监测点在下面的?”
古达立刻反对,“这样做太危险了,我们甚至看不到它的确切位置。”
简方回过神来,盯着对面看了很久,“从这里跳过去,应该可以。”
“应该?从这里掉下去,可就没命了!”古达紧紧地抓着围栏。
三人一时间陷入僵持,简方忽然想了什么,“大坝主机组就要开始运行了,我们没有穿戴防护服,在这里很危险,要不我们上去吧。”
可兰菱却一伸腿踩在围栏上跃了出去,她在空中蜷缩着身子,像只小鹿钻入了迷雾森林,“你不要命了!”古达在后面大喊,那边很快边传来了兰菱的声音,“跳下来吧。”
简方看了看古达,跨上围栏也跳了出去,古达咬了咬牙,一只脚踩在围栏上,用力一跃,水汽不停地迎面袭来,随后身体开始急速下降,心却被提了起来,忽然他脚上一痛,踢在一颗裸露的钢筋上,他身体开始后仰,撞上身后低矮的护栏,就要掉下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前胸,冷汗一瞬间从古达每个毛孔冒出。
古达和简方瘫坐在地上,全身湿淋淋的,兰菱走到二人中间,将他们拉了起来,简方伸出三根手指,“三声鸡叫?”
“最好不是现在,”兰菱说,“他可以不要脸的杀掉你。”
沿着测量点的通道,三人很快到达了岸边的浮台,一个简易舢板停在岸边,走在前面的简方忽然加快脚步,猛地一脚踢在舢板上,舢板一下滑出了很远,紧接着简方纵身一跳跃入水中,水花四溅。
古达和兰菱未做犹豫,也跳入河中,坝下河流湍急,瞬间已经被冲出十几米,冬季冰冷的河水泌入皮肤,每个毛孔如被针扎,古达手脚奋力地拍打着水花,口中大声咒骂着,旁边的兰菱紧闭着嘴,她的嘴唇已经变成黑青。
虽然与岸边距离不远,二人游上岸时已近虚脱,初冬的河边,草木凋零,黑泥滩上散布着突兀的碎石,古达费力地爬了起来,他懊恼地将一块石子向河中扔去,消失在团团雾气中,不知落在了何处。
兰菱蹲下蜷着身子,她剧烈地喘着气,眉毛额发挂着细密的水珠,毫无血色的脸像副冰雕。她站了起来,此时清晨已至,阳光从山的缝隙间沿着河面铺开,眼前的雾气中显出一个青色的影子,那人姿势僵硬,身体佝偻,慢慢近了。潾潾的光在三个快被冻僵的身体上镶嵌了一道金边,简方第一次看清了兰菱和古这的模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消解了他自坝上就产生的戒备,他上下牙齿不住地打架。“我不跑,但你们得告诉我,施咒人是什么。”
话音方落,古达一个箭步冲向简方,不等反应,他用同样的动作,绞住简方的一只手臂。简方痛叫一声,接着他腰上又吃了一记膝盖,被死死按在湿冷的滩上,淤泥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