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凉山坝总部的云舱区，狭长的云舱呈花瓣排列在巨型的圆托盘上，下方接线组如两股复杂的神经簇，与地下的网络中转站连接，简方检查着备用电源的情况，古达扭着身体，努力让不合身的感应服舒服些，他抬脚将一只腿跨入云舱，脚踝没入菌丝般纠缠而成的网床之中，柔性神经簇立刻被激活，触突的前端闪烁着微光，如浅滩的海葵。“基站的网络速度不行，电力供应也是个问题，施咒人当年在这种条件下把我们搅得鸡飞狗跳，是个值得佩服的对手。”
简方低头检查着线路，“古达，梦醒来，如果我是施咒人，我不会跑的。”
“我刚才说了，施咒人很厉害，但如果真是你，我可能还有点失望，”古达已经坐进了舱体内，“但如果你只是其他人，其实也挺不错。”
简方也跨入了云舱，“你说话总是这么欠揍吗？”
兰菱推开装备室的门，她样子有些疲倦，脸色如同新出的浆纸，漆黑的瞳仁旁布满血丝。
“你哭了？”简方问。
“行了，行了”古达赶忙阻止了简方，双肘抵在云舱的两侧，“女人的事，不懂最好就别问。”
三人各自进入云舱，他们目光相互碰触了一下，没有说话，躺下的简方完全淹没在菌丝之中，上方的驱动引擎开启，几个强闪光让他视线充斥着一种苍白，但又如同一个厚厚冰盖，冰层之下仿佛无所不包，他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却一时说不出他们是什么，简方极力收住各种心绪，眼中的物开始褪去，最后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睁开眼，简方立刻被挤得东倒西歪，混乱、惊恐，残垣碎瓦，遍地疮痍，系统来不及修复房屋和街道，便又被飓风掀翻。来不及反应，简方已经被人流推搡着来到了滩边，但无花果社区的海滩已经完全变了样。那片沉静雄浑的海没了，眼前的，是不安暴躁的褐色洪水，水面不停地翻涌着旋涡，一个浪冲向岸边，如猛兽的利爪，人群来不及四散，被吞进血般的液体当中，红潮退去，只留下伏在滩上被沙化的人形。
简方被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他慌忙抽身向后，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大腿上，他一低头，一只稚嫩的手又紧紧抓住了他的裤子，顺着小手，他看到一张稚嫩的脸，小雀斑旁泛着惊惶，“哥哥。”弟弟眼里包着泪，另一只手牵着一只漂浮的水母。
弟弟小手抓着更紧了，“你怎么在这里！”简方慌张地在人群中张望，“爸妈他们呢？”
“我们走散了，”弟弟指着远处，“哥哥，你带我上那艘大船吧。”
顺着弟弟指着的方向，简方看到洪水中有一艘银帆大船，高耸的桅杆撑起如凤鸟巨翼般的展开，梭形的头部镶着一只银色独角兽头，侧舷的肋部伸出两排长桨，有节奏划动，丝毫未被凶猛的洪水影响。
“这里到底怎么了？”简方问道，弟弟说，“我看到红色的海水里，飞出几只水母，但不是我这只，它们是红色的。”
人群忽然爆发的争吵，人流如浪潮般激荡起来，简方与弟弟一瞬间就会冲散了，简方奋力想拔开人群，但根本无济于事，那颗漂浮的水母完全消失了踪影，他愤怒的吼叫着，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胸口，“哥哥，找到你了。”简方木然回头，弟弟正挤在人群里，但一只手穿过人缝牢牢地抓着他的胳膊，“哥哥，你拉我一把啊！”简方使劲竟然没有拽动，反倒差点被带倒，他再一加力，弟弟终于被拉了回来，他的头重重撞在简方胸口。
简方如遭重击，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弟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弟弟明显长大了几岁，个子已经长到简方的肩膀。
弟弟喘着气，撇着嘴，“这次你不用再跑出家了，我们的家被洪水冲没了。”
“你怎么，”简方忽然明白了过来，“你的水母呢？”
“猜谜节的水母？”弟弟得意地笑着，“去年的猜谜节，你可没我猜对的多。”
“原来是这样，”简方喃喃说着，他目光四处搜寻，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人群中的惊呼、吼叫、哭泣似乎都听不到了，只到他看到蜷缩在半截柏木桩后的一个身影，他把下巴深深埋在双膝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很大的眼睛。
简方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弟弟见到他，只是眼珠子在深窝似的眼眶里动了动。简方蹲在他的面前，弟弟别过头去，稀疏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简方感觉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他轻抚着弟弟突兀的后背，“你多大了？”
弟弟疲惫的笑了笑，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你还真是我的哥哥啊，”他转过头，眼神直勾勾的，“我十五岁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比起刚才简方遇到的弟弟，并没有长高多少，他指着简方又说了一遍，“我才十五岁啊！”
简方失了魂似地退后几步，他身后忽地响起惊惶的呼声，弟弟大口吸着气，冲向简方，使劲地推了他一把，简方趔趄了几步，跌坐在沙滩上，而方才弟弟所站的地方已经被洪水冲刷成泥沼。
眼泪如带刺的蒺藜，简方悲伤地大哭，不断地干呕着，像要把破碎的内脏都吐出来，“哥哥，你干嘛哭啊？”
简方支离破碎的视线里，那只漂浮的水母像极了救命的稻草，他紧紧地将弟弟搂在怀里，不住地颤抖。
简方很快压抑住情绪，他发现人群似乎安静了许多。
“哥哥，你来带我去那艘大船啊，听他们说，那艘大船就是来救我们的。”
方才还在远方的大船，不知何时已经驶近，流线如刀锋的舷墙劈开褐色的洪水，稳稳地停在了岸边，人群蜂拥，简方抱着弟弟，艰难地沿着软梯登上了船，却和爬上船的人群一样，被数十个水手拿着长桨被驱赶着，全部挤在甲板的后方。
水手的身后，一个人背着手，他外貌俊朗，眼里冰冷，脸颊如同雕刻。
“古达！”简方努力地掂着脚，却在人流中被越推越远。
古达微微侧头，始终没有看向人群，而是字句清晰地对着身前的水手下了道指令，“把他们都赶下去！”
精壮的水手们立即听命，将人群继续向着船尾挤压，“扑通”几声，有人落水，人群发出惊呼哭叫。
“兰菱！”简方对着古达向后的高挑女子大喊，兰菱反应敏锐，她向着人群扫视，目光很快找到了简方，“兰菱！”他喉咙都冒了火，但兰菱的目光竟又从他脸上滑过。兰菱与古达不认识他！简方想到方才岸滩所遇到的情景，不由暗暗心惊，却一时不知所措。
兰菱扬着细长的眉毛，“古达，你在干什么？”
“我在清扫捻角舟。”古达头也不回，又下了一道催促令。
“停下来！”兰菱蹙眉喝止着，数十个精壮的水手齐刷刷暂停了向前推进，“古达，为什么这么做？”
古达克制着怒意，“你应该清楚，我们进入无花果社区之前，这里的居民已经全部安排下线了。”
兰菱“我不管你在云洲的级别比我高多少，对于我来说，这次行动，绝不能有一点瑕疵。就算是数字人也是确权的虚拟资产，你就不能随意侵犯。”
这时，一名数字水手忽然被前方的人群推倒了，一个人挤了出来，古达一个箭步冲出，他沉下身体，用古典摔跤的姿势双臂锁住那人的腰部，用肩膀当盾抵他一路退到船沿，他忽地双臂向上一翻，那人便仰面掉下船去，洪水溅了几朵水花，褐色的液体蒸腾出一缕苍白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