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市,阳光轴承厂。
韩连心的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电话机的话筒,被他用指关节捏得发白。
电话另一头,王重山的声音带着一种官僚特有的油滑与威严。
“连心,你说的这个情况,我清楚了。”
“一个小小的海阳市,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也想翻天?”
韩连心脸上的谦恭几乎要溢出来,声音却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王局,我不是担心徐牧野个人。”
“我是担心他背后代表的海阳工业局,想借着这个由头,撬动咱们河东的工业根基。”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沉淀下去。
“咱们市那个华星轴承厂,一直半死不活地吊着口气。”
“要是让他们学了海阳那一套,搞什么盘活,那咱们阳光厂以后在市里的话语权……”
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经无比清晰。
这已经不是一个厂的利益,而是一个区域的工业格局问题。
王重山在那头冷哼了一声。
“他没那个机会。”
“华星那个烂摊子,早该处理了。”
“何正庭那个老顽固,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总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你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别让外面的人挑出毛病。”
“是,是,王局您放心。”
韩连心连声应着,直到电话里传来忙音,他才缓缓将话筒放回原位。
他脸上的谦恭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厂区里一片繁忙的景象。
王重山这把刀,足够锋利。
他要做的,就是把这把刀,递到最合适的位置。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让老五进来一趟。”
很快,一个身材精悍,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敲门进来,悄无声息地像一只猫。
“韩厂长。”
韩连心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
“华星厂有个叫于拥军的,业务科长,最近不太安分。”
“听说,总喜欢往市里跑,写一些不该写的东西。”
“上次徐牧野来的时候,也是他招待的,听说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东西。”
他转过身,看着老五。
“我不希望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老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明白。”
他转身离开,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韩连心重新坐回自己的大班椅,端起旁边秘书刚泡好的新茶,轻轻吹了吹。
这一次,他要让徐牧野知道,商场,不只是有技术和订单。
还有看不见的刀。
……
河东市,华星轴承厂。
厂区里弥漫着一股萧条的气息。
稀稀拉拉的几台机器在转动,发出的声音都有气无力。
于拥军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国字脸,宽肩膀,一双手布满了老茧,那是常年在车间里摸爬滚打留下的印记。
桌上,摊着一份他刚刚写好的举报信。
信的抬头,是省纪委。
他知道,把这封信寄出去,意味着什么。
他将彻底得罪市工业局的王重山,得罪那个在河东市手眼通天的韩连心。
他可能会丢掉工作,甚至会面临更可怕的报复。
可他一闭上眼,就看到厂里那些老师傅们愁苦的脸。
看到那些年轻人迷茫无助的眼神。
这个厂子,是他们几代人的心血。
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那帮蛀虫给吞了。
他狠狠地摁灭了手里的烟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将举报信仔细叠好,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胶水封好口,郑重地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傍晚,于拥军骑着他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时,他感觉身后有些不对劲。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
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的脸,一根沉重的木棍,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他闷哼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几个人影围了上来,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部,蜷缩起身体。
那些人并不说话,只是沉默而凶狠地殴打着。
每一脚,都带着要把他骨头踢断的力道。
于拥军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感觉到自己的公文包被扯开,那封信被粗暴地掏了出来。
然后,是一阵撕纸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殴打停止了。
那几个人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消失在了巷子的阴影里。
小巷里,只剩下于拥军倒在血泊中,人事不省。
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歪倒在一旁,后轮还在无力地空转着。
……
消息传到华星轴承厂厂长何正庭的耳朵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何正庭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平日里总是一副斯文儒雅的样子。
可此刻,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青筋在额角突突直跳。
“人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抢救,听说伤得很重,全身多处骨折,还有脑震荡。”
秘书的声音都在发抖。
何正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一言不发地冲出了办公室。
“厂长,您去哪儿?”
“工业局!”
何正庭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半个小时后,一辆破旧的伏尔加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河东市工业局的大楼前。
何正庭几乎是踹开车门下来的。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了局长王重山的办公室。
王重山正靠在宽大的皮椅上,悠闲地看着报纸。
看到何正庭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报纸,眉头微微一皱。
“何厂长,这么大火气,谁惹你了?”
何正庭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王重山。
“王局长!”
“我们厂的于拥军,昨天晚上被人打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王重山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哦?还有这种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简直是无法无天!”
“老何你放心,我马上让公安局那边介入调查,一定严惩凶手!”
他这副官腔,彻底点燃了何正庭的怒火。
“严惩凶手?”
何正庭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与愤怒。
“凶手是谁,你王局长心里会不清楚吗?”
王重山的脸色沉了下来。
“何正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在怀疑我?”
“我怀疑你?”
何正庭直起身子,指着王重山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王重山!我不是怀疑你!我是在指控你!”
“你收了韩连心多少好处?”
“三十万?还是五十万?”
“为了帮他吞并我们华星,你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
“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